唐臻离开京都足有二十日,以李晓朝对太子的关注程度,不可能察觉不到违和。哪怕陈玉、程诚和刘御医做的伪装再完美,李晓朝也会起疑心。
况且有人为唐臻做掩护,岑威却实实在在二十日没在京城出现。
这段时间,足够岑威偷偷返回河南或去北边做客,再悄无声息的回到京郊的军营。
不仅李晓朝会寻找岑威的身影,三省总督和沈思水也会探究,岑威为什么会悄无声息的消失,究竟在消失的时间里做了什么。
......还有为与岑威面谈,专门赶到京都的燕鹄。
没人会相信,岑威在风雨欲来之时,花费整整二十日,给自己放了个假,带着太子到处游玩散心。
再回龙虎军原本扎营的地方,只会暴露出更多的破绽。
不如直接让龙虎军换个地方扎营,不仅能表达对李晓朝和三省总督的不满,也能彻底让龙虎少将军消失的二十日变成谜团。
别人在这个谜团上耗费的人力、物力、心力越多,岑威越能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
的消耗他们的精力。
唐臻懒洋洋的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侧头看向岑威。
“你想在李晓朝的嘴边扎营?”
凭什么?
当初就是因为李晓朝的驱逐,龙虎军在京郊扎营的位置才会一退再退,险些彻底离开京郊的范围。
如今竟然直接在京城的大门外找地方。
难道李晓朝突然变得大度了?
岑威放下信纸,从荷包中取出块淡粉色的果糖送到唐臻的嘴边,“是他自找麻烦。”
眉宇间平静依旧,语气却......略显嘲讽,不是平时的岑威会当众说出口的话。
悄悄竖起耳朵的陈玉和梁安再次受到影响,手中的动作越来越慢,偶尔对视,清晰的在对方眼中看到惊讶。
唐臻对糖没有特殊的喜好或厌恶,但是岑威似乎以为他喜欢,最近养出新的习惯,腰间多了荷包,随时随地都能拿出不同颜色和味道的糖。
拒绝的话,又要解释。
唐臻懒得解释,熟练的将糖卷入嘴里,随口问道,“他做了什么好事?”
陈玉看着旁若无人的唐臻和岑威,忽然生出强烈的危机感,无师自通,学会抢答。
“骠骑大将军同意三省总督从京都借路,东南军进入京都之后却不老实。不仅没有按照骠骑大将军的要求,只在边缘行走,反而越来越过分,几乎将京都彻底包围在内。”
梁安莫名其妙的被陈玉踩在脚上,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应却不慢,立刻对陈玉的话进行补充,“龙虎军的军营再不挪动,再过几日,恐怕就要与东南军的斥候打照面。”
西南水师的军营也在挪动,只是梁安终究没有岑威的胆子大,挪动军营只为求稳,想等唐臻和岑威回到京都再做决定。所以每次挪动都像是乌龟搬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别留意。
唐臻若有所思的点头。
李晓朝常在河边走,终究难逃被三省总督套路,做出昏头的决定。
如今三省总督又多出个选择。
北上背刺陈国公或围剿京都,关门打狗。
原本被李晓朝视为眼中钉的龙虎军和西南水师,反而成为阻止三省总督对京都下手的天然盟友。
啧,世事无常。
刚提起李晓朝,程诚就进门通报。
骠骑大将军来求见太子,人已经从大门入内。
唐臻伸了个懒腰,嘴里的糖也换了个位置.
“让他在花园等着。”
“殿下?”程诚愣住,他以为太子会说......懒得见或直接带进来。
总之,会是兴趣缺缺,不得不见的模样,每根头发丝都写着不情愿。
“怎么?”唐臻抬起眼皮,询问的看向程诚。
程诚稍显局促的摇头,立刻朝门外跑去,节省时间,方便将李晓朝拦在花园。
陈玉心事重重的目送唐臻出门,猛地转过头,满脸探究的看向岑威,“岑兄有没有觉得,殿下与从前有所不同?”
梁安点头,目光也放在岑威的身上。
太子殿下今日说的话,已经比离开京都之前,累积半个月的话加起来还多。
更难得的是,唐臻今日说的每个字都是心甘情愿、顺其自然。并非往日那般,先是陈玉等人用尽浑身解数,然后太子殿下勉为其难的配合。
这些变化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改变,如同碎石入海,掀不起半分波澜。
然而对于相信刘御医的诊断,深知太子的种种反应都与厌世相关的陈玉和梁安。发现唐臻的改变,无异于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哪怕没有任何利益牵扯,他们也希望太子能少灾少病,平安长寿。
可惜,无论陈玉和梁安的目光多热切,岑威都不为所动,丝毫没有透露更多内情的意思,平淡的眉宇间却依稀能看出几分得意。
梁安和陈玉再次对视,默契的以目光交流。
许久不见,唐臻和李晓朝骤然发现对方身上的改变,难免惊讶。
李晓朝这次在从前对他予取予求的省总督身上,栽了个不小的跟头。焦头烂额之余,眼角眉梢竟然多了几分细纹。
虽然看上去并不至于苍老,他依旧能凭借得天独厚的容貌笑傲同龄人,但......终究是白璧微瑕。
美将军的称谓,此时看来也不再贴切,从名副其实变成恭维之词。
相比无心掩饰憔悴的李晓朝,唐臻的变化尤为明显。
离开京都之前,唐臻夜夜失眠,困于梦境,时常无缘无故的焦躁,全凭强大的意志力抗衡种种不适。
在外面逗留的这段日子,唐臻白日被岑威拽着到处游玩,稍有懈怠,岑威就主动提出,可以抱着他游玩,不必他花费任何力气。
虽然唐臻心智坚定,向来不在乎旁人没用的目光,但总是被抱着,尤其是被岑威这种,身手在他之上的人抱着,会令唐臻生出被掌控的危机感。
唐臻不喜欢被束缚,又不能说服岑威,放弃带他到处游玩。只是打起精神,抱着满足岑威的想法用以付嫖资的念头,完成从被动应声,到逐渐得到乐趣,再到乐此不疲的转变。
白日繁忙,夜里又挨累,不在京都的日子,唐臻几乎没再被失眠困扰过。
毕竟不止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夜里不睡觉。
因为岑威夜夜都睡在他的身边,唐臻也不再担心,夜里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做出梦中杀人的事。
他相信,岑威既能保护好自己,也能阻止他神志不清时的暴行。
睡得好,精神足,又不分白日夜里的频繁挨累,饭量自然也会上升。
自从年前刘御医给唐臻施以祖传针法之后,唐臻因为中毒几乎停止生长的身体就逐渐恢复正常,长个的速度越来越猛。
近日难得在休息和吃食的方面都能跟上长个的速度,唐臻的变化格外惊人。
离开京都之前,他的发顶只到李晓朝的肩膀,如今再与李晓朝站在同处,竟然只矮半头。
与此同时,唐臻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变好。不仅因为早产加中毒长年苍白的脸颊多了血色,原本几乎瘦到脱相的模样也不复存在。因为天生的笑眼,哪怕满脸冷漠也显得天真娇憨。
李晓朝怔怔的望着唐臻,叹息道,“你这个样子,更像她......”
唐臻知道李晓朝说的她是谁,安定侯的独女,只差个婚礼就会与李晓朝结为夫妇的程宝儿。
“我有变化?”他明知故问。
“变化很大。”李晓朝点头,眉宇间笑意渐深,像是为唐臻欣慰,“看来这些日子,你在外面过得不错,倒是枉费我为你担心。”
唐臻默不作声的垂下头,无所谓心虚或愧疚,随便李晓朝脑补。
哪个外面?
皇宫的外边,还是京都的外面。
“你长大了,想法与从前大不相同。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再也没办法像从前那般,轻而易举的猜到你想要什么。”李晓朝语气中的落寞渐浓,苦笑道,“好在你平安回来了......提心吊胆这么多天,总算是没做出会令我后悔终身的决定。”
唐臻依旧保持沉默。
李晓朝知道他曾离开京都。
毕竟手握京都大半的权力,太没用反而奇怪。
良久的沉默之后,唐臻后退半步,低声道,“大将军不必为我担心。”
既然李晓朝不肯将话说明白,那就大家一起打哑谜,难得他今日心情尚可,有耐心与李晓朝消耗时间。
“我待殿下如何?怎么可能不担心殿下!”李晓朝陡然色变,从失望变成愠怒,斥责道,“你想要什么,难道不能与我说?”
没等唐臻再找理由左顾言他,继续刺激李晓朝的情绪,李晓朝就忍无可忍,彻底发怒。
“陛下不在京都,你就是整个京都的主心骨,居然悄无声息的与人离开京都?!”
“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多少人为了你的安危寝食难安?”
“我满怀希望的来找你,面对的都是陈玉和梁安溢于言表的心虚。”李晓朝冷脸嘲笑,“程诚更胆小,根本就不敢见我。”
唐臻再次低下头,只给李晓朝看漆黑的发顶,方便李晓朝脑补任何自认为能达到的效果。
李晓朝沉默半晌,似在克制脾气,忽然长叹了口气,语气充满疲惫,“我既恼怒的想要审问他们,又怕你的行踪因此传到别有用心的人耳中,为你带去祸患,只能忍......殿下,我知道你过得苦,可是......你是太子啊。如果你在京都失踪的消息传出去,且不说我该如何自处,你让京都平民百姓,如何担当弄丢太子的罪责?”
唐臻终于想通,李晓朝突然发难想要的效果。
太子的愧疚,还有......责任心?
看来李晓朝这次面临的压力确实前所未有,竟然舍得动用养了十几年的底牌。
唐臻心中有数,终于不再闭口不言,顺着李晓朝的态度,表现出愧疚的模样。虽然他不明白,太子失踪与京都的无辜百姓有什么关系,但是......骠骑大将军说的对。
骠骑大将军说什么都对!
如果这句话不成立,骠骑大将军和太子之间,肯定已经或迟早出现严重的问题。
唐臻虽然不怎么在乎,是否与李晓朝撕破脸,但是李晓朝对原主长达十几年潜移默化的驯养,他总要在双方彻底撕破脸之前,先替原主收些利息。
除此之外,唐臻不得不承认,他忽然生出好奇,想知道李晓朝十几年的耐心细致,如今打算从太子的身上收取什么样的利息。他忍下李晓朝甩给太子的所有黑锅,又顺着李晓朝的意思,立刻去书房,写下封诏书。
以太子的名义,命令东南军不得靠近京都周边千里范围内,否则视为反贼,格杀勿论。
可惜唐臻第一次亲自写诏书,总是因为瑕疵返工,从暮光昏暗写到月色中天,期间重复无数次,用掉数不清的笔墨,终于达到完美的效果。
李晓朝拿着盖上传国玉玺的诏书,满意的离开,唐臻立刻从写废的诏书中抽出两份,让陈玉将其不动声色的交给省总督安插在京都的探子。
李晓朝先是主动服软,表示他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让省总督暂时放过京都,专注去找陈国公的麻烦。
等到省总督拿下陈国公和北疆军,他立刻亲自迎接省总督入主京都,并且将太子交给省总督看管,从此不再过问。
期间双方来往的信件,再次变得频繁。
李晓朝不停的在亲笔信中恭维省总督,委婉的暗示,他非常愿意做省总督的拥趸,只是贪恋权势,暂时舍不得现在的风光,希望省总督能成全他的小心思。
为此,他愿意为所有通过京都借路的东南军,提供半个月的粮食。
这份代价,恰到好处的卡在心动和怀疑之间。
多半分太重,会引起省总督的怀疑。
少半分太轻,难以令东南省心起贪念。
东南军究竟是继续北上,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攻打正与异族抗争的北疆军,还是趁着天赐良机占据京都。
这是整个东南省的大事。
即使省总督早就习惯独断专行,表面也会做做样子。
因此早在李晓朝主动服软之际,这件事就成为省总督在心腹下属面前竖立威严的谈资。
从那之后,李晓朝每次令人千里迢迢的送去稀奇玩意儿,省总督都会不经意的提起这件事,邀请心腹下属共同赏玩这些奇珍,其中包括出自骠骑大将军之手却满是谄媚和恭维的信件。
虽然此举像是将李晓朝当成取乐的工具,未免不够尊重,但是自古以来,便是谁强谁更有尊严。
况且李晓朝如今是被吓破胆,主动服软求和,他越殷切卑微,东南省的知情人就越是理所当然的瞧不起他。久而久之,东南军逼近京都的行为似有犹豫,暂时停止,李晓朝对省总督的巴结却越传越广,彻底成为东南省最大的笑话。
李晓朝的信件再次送到,刚好省总督的胞弟,福建巡抚施尚武的嫡长孙生辰。不知为何,这封信竟然悄无声息的混入了小寿星的寿礼中,在宴席上,当众被拆开。
内容却与从前大相径庭。
正是李晓朝早就从唐臻手中讨要到的诏书。
‘东南军不得靠近京都周边千里范围内,否则视为反贼,格杀勿论。’
小寿星的书童,不仅大声念出伪装成普通信件的诏书,还大喊传国玉玺的印记。最后在所有人都怔在原地之时,带着诏书跑了。
书童没能逃过追捕,万箭穿心,诏书却不翼而飞。
因为施乘风暴毙,原本由施乘风做的事,很多都交给小寿星。
参与小寿星生辰宴的人,不仅有东南省的高官子嗣,还有几大学院的优秀学生和才名远播的书生......
这些人虽然身在东南省,对皇帝和太子难有敬畏之心,但是他们与早就经历世事无常的文臣和战场磨砺过的武将不同,性情难免迂腐,将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乐见省总督改朝换代,但是无法忍受省总督变成世人眼中的乱臣贼子。
宴席办的盛大,难免人多眼杂,诏书的内容以令人费解的速度传遍东南省,有些地方甚至有临摹的诏书偷偷传阅。
正当关注这件事的人,皆以为这轮较量李晓朝大获全胜之时,在东南省闹得沸沸扬扬的‘真假诏书’忽然有了结论。
省总督不仅找到所有流通过的临摹诏书,还拿出曾被昌泰帝正式下诏书,封为省总督的圣旨,邀请天下文人来分辨传国玉玺的印记是否有区别。
最终证明,李晓朝送来的那份太子诏书,实属伪造。
毕竟众所周知,昌泰帝悄悄离开京都,没带走传国玉玺。
如果诏书真的是太子所写,太子手握真传国玉玺,为什么大费周章,非要用假的传国玉玺盖章?
除非......有人逼太子写下这份诏书!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东南省的百姓从茫然到愤怒,从抗拒省总督对京都出兵,到青壮主动参军,只用七日。
京都百姓从扬眉吐气到提心吊胆,同样用七日。
东南军连夜急行军,再次朝着京都范围逼近。
骠骑大将军下令封闭座城门,只留北门。
......
“怎么回事?”陈玉探究的看向唐臻,眉宇间满是焦躁。
当初是唐臻亲手将写废的诏书拿给他,再让他不动声色的交给省总督的安排的探子。
这件事,肯定有太子殿下的手笔!
唐臻哂笑,漫不经心的道,“李晓朝想要算计施尚文,但是施尚文早有准备,完美反击,李晓朝偷鸡不成蚀把米。”
“具体......”陈玉眉宇间的褶皱越来越深,东南军入城,对殿下绝非好事。
“为什么要知道具体的环节?”唐臻面露不解,“狗咬狗而已,知道结果就够了,何必上心。”
再次感受到太子不急急伴读是什么滋味的陈玉,咬牙追问,“如果施尚文进京,殿下怎么办?”
省总督的两个孙子和一个弟弟,陆续折损在京都,其中还包括被给予厚望的嫡长孙,难免会迁怒京都的人。
哪怕有李晓朝首当其冲,太子也会排在第二位。
况且施尚文与李晓朝不同。
李晓朝野心有限,只想做骠骑大将军。
施尚文想做皇帝,最近今年已经到近乎疯魔的程度。
“是啊,怎么办呢?”唐臻莞尔,黑白分明的眼底,依稀可见促狭。惹来陈玉的白眼之后,他低头吹散茶水表面的浮沫,轻描淡写的道,“那就不让他进京。”
没等陈玉再追问,两人的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什么?谁要来京都?”
唐臻和陈玉同时回头,目光立刻被来人双手之间灰白吸引。
“这是......”陈玉先是惊讶,然后迟疑,几乎与唐臻同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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