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苦难,周寂疆不是会大喊大叫的那种人,也不会歇斯底里,某种时候他冷静得可怕,接受很快。
现在他听见“咚”一声闷响,是鹿孤舟后背砸到车门上了,听着就肉疼。
周寄疆心里有些意外。
鹿孤舟也是发烧,稍微虚弱了,不然也不会被他轻轻一推就……
此刻,鹿孤舟身体僵硬,没立刻起身,而是僵硬靠着车门,跟周寂疆保持了一段距离。
他就保持着这样狼狈姿态,脑子里已经发烧不清醒了,低着头,听周寂疆说:“鹿鱼,那时候我初见你在巷子口被打,就应该头也不回就走了。”
要不然现在也不会牵扯出这么多破事。
鹿鱼,鹿鹿鱼鱼,本是个不够吉利的名字。周寂疆时隔多年喊主角受这个名字,如回到最初的起点。
他是真的后悔了。
车里,鹿孤舟肩膀微微一震,仍旧没发出声响,只是,他缓慢在驾驶座坐正了身体,手按着方向盘,发动了引擎。
周寂疆以为他冥顽不灵,遂偏过头去看窗外,谁也不说话。
这一路大抵都有二十几分钟,久到周寂疆觉得前路永远也走不完,好像要走上一辈子,他眼皮子往下坠都要睡着了,终于,车停下了。
旁边人沉默着拍醒他,这次,不是半搂着强硬贴在他耳畔,只是滚烫掌心覆盖在他单薄肩头,似有似无摩挲了一瞬就很快松开了。
鹿孤舟已经克制着,很小心很小心才不去触碰他。
“到了。”他倾过身为副驾驶的人开了车门。
车门打开,有新鲜的空气灌入周寂疆的鼻腔,他呼出一口气往外看,只看见了眼前熟悉的医院大建筑跟里头翠绿色的草坪,以及明媚阳光。
周寄疆下意识转头看向驾驶座,只见那人偏开头避开他探寻的目光,只沉沉道:“你不下去就再也没有机会走了。 ”
周寄疆闻言戴上卫衣的黑色帽子,口罩遮住脸严严实实,就毫不犹豫扭过身体,掌心按在车门,下车了。
走到医院大概有一分多钟的路程,期间周寄疆每一步都迈得很大,他一步步走向拥挤人潮,没有回过一次头,可是他能感觉到身后目光沉默注视着他,一刻不离。
直到周寄疆真的走进了医院,在转角处他似不经意偏过头去,发现马路边川流不息车流里,那辆黑色林肯所在的地方只有几片银杏叶缓缓飘落在地,已经没什么人了。
周寄疆抿了下唇。
说是除非你死,结果现在放手也就只是因为他喊他“鹿鱼”说了一句当年很后悔。
可能鹿孤舟也发现他们之间那点儿仅存的感情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满是疮痍了吧。
周寄疆不再犹豫,快步去往周奶奶所在的病房,他来晚了,只见那白色走廊稀稀落落几个医生,以及庄荣白。
庄荣白穿着件黑色西服,本应该板板正正,如今却是衣襟凌乱,领带也乱七八糟横着,他低头,鼻尖烟雾缭绕,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抽着烟。
他没看见周寄疆,周寄疆也没时间跟他多说,直接跟那些医生说了“借过”,没有解释就踏进这件病房,并且径直走到周奶奶病房里,单膝跪在冰凉地面,握住了周奶奶的手指。
握手指是因为周奶奶手背有针扎着,那薄薄一层皮肉,青紫,褶皱,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原来生命就是这样脆弱”的感叹。
这个动作就让医生心脏都差点停拍了,连忙想要赶走这个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陌生男人,刚唤护士一起拽住他手臂,正疑心掌心的肌肤为何这样凉呢,就听见身后门口传来的声音。
“别碰他。”庄荣白摁灭了烟蒂,很冷静,说。
这是默许。医生们便收回了手,并且一个个走到了门口,关上门。
病房里只剩下了庄荣白站在窗边背着身子,周寄疆单膝跪在病床边,以及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周奶奶,她仍然活着,呼吸孱弱,浑浊的眼,颤抖眨着。
庄荣白给了他们充分的时间,在周奶奶最后时刻,说些话。
周奶奶艰难抬眼注视着周寄疆,如果她仍然有气力,她可能会对这个突然闯入的小伙子说:“你跟我的孙子长得真的很像,可惜他死了。”
可惜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而周寄疆就在她的注视下,拽下了口罩的黑色细带子,露出了苍白而清俊的真容。
周奶奶手指在抖,她以为这是错觉。
周寄疆轻轻握着她的手指,一点点挪着,碰触他的额头、鼻梁、嘴唇、下颚,那是真实的,是可以抚摸到的,甚至指尖寸寸冰凉,清晰无比。
“我真的回来了。”周寄疆说。
而周奶奶就在他的注视下,咽了气。
他来得太晚了,周奶奶已经支撑不住了。
庄荣白在窗边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烟,直至身后长久也没有声音传来,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最悲伤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缓缓侧过头,看了看病床边心电图机,又看了眼病床边的人。
周寄疆仍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已经僵硬了,却仍然一动不动。
庄荣白沉默走过去把他扶起来,他说:“你不好出面,周奶奶后事我会替你办。”
“谢谢。”
庄荣白吸了口烟,嗓音发哑:“比起口头上的谢谢,你能够回来,回到我身边,更令我欣喜。”
那这注定无法实现了。
“可世界法则无法更改,人终究是要离开,就像是周奶奶,”周寄疆摇摇头,目光始终在病床上,他侧着脸,对着庄荣白,顿了下又说,“也终将会是我。”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庄荣白已经明白了其中更深层的含义。
周寄疆在隐晦拒绝,或者说,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一个死人是不可能在这个世界存活下来的。
庄荣白清楚知道这个道理,也就是因此,心下像是压了巨石,怎么也喘不过气。
周寄疆薄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别劝我放下,”庄荣白突然说,眼神执拗,“你知道的,我放不下。”
周寄疆便沉默了下去,然后他说:“那就努力活下去吧,带着我那份,活下去。”
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周寄疆其实那晚如果清醒一点就可以活下来了,或者说他抑郁症没有那么严重就好了,也就不会因为睡不着而迷迷糊糊吞那么多安眠药,阴差阳错死了。
他可以熬过这世上很多苦难,唯独抵抗不了命运,敌不过世界剧情寥寥一句“那个主角受英年早逝的深情炮灰前男友”。从他在这个小世界诞生,他就注定要在某个时刻,在风华正茂之时死去。
只能说遗憾。
庄荣白没有回答他,周寄疆便又不能自顾自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最终这几天两人忙前忙后处理了周奶奶的丧事,周奶奶下葬那天,下了场春雨,周寄疆就戴着黑色鸭舌帽跟口罩,顶着雨,远远跟在送葬队伍后面,他看到了很多许久没有再见过面的人,比如好几个小山村里的支教老师。
长途跋涉,他们看起来很疲倦,也老了,鬓角花白。
他们也参加过周寄疆的葬礼,那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失去了最令他们骄傲的学生才半年多,就要失去周寄疆的奶奶。
周寄疆似不经意与他们擦肩而过,注意到他们眼眶很红。
那些支教老师教过很多大山里的孩子,周寄疆是唯一走出大山还过得最好的学生,甚至让他们对山村支教满怀信心,却没想到最后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送葬结束,所有人离开,周寄疆拒绝了庄荣白想要把他接到庄荣白公寓里暂住的邀请,他转过头,还是用以前的那个神态强调,说:“我有预感我会在这十几天里,离开。”
庄荣白想抓住他的手顿时僵在半空,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周寄疆,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很残忍。”
这是第一次居然有人说周寄疆残忍。
周寄疆不太明白。庄荣白说,不明白就对了,要是你明白,那就一定喜欢我。
因为对待喜欢的人,一定舍不得他伤心,也不会这样直白把关于死亡与离别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告诉他。
庄荣白把伞递给他,离开后,周寄疆站在原地,看着男人穿着黑色西装肩膀落满雨水的背影,看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收回视线,然后独自站在墓园里,周奶奶墓碑湿润,他突然弯下腰,把伞支在了墓碑上。
雨水钻进衣领,贴在冰凉肌肤那一秒,周寄疆就发现眼前蓦然昏暗,有黑色伞面覆盖在他头顶,挡住他大多视线。
周寄疆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他闷声不作响,蓦然道:“你高烧,好了?”
就敢这么淋雨了?
他不说后半句,鹿孤舟也能明白他的潜台词。曾经交往四年多,两人彼此了解,有些事,是骨子里的习惯。
也因此,鹿孤舟竟然手指发颤,受宠若惊。
“我……”他平复了呼吸,说,“那天高烧你走了,我在车里,不想去医院,就直接回了别墅躺在床上,其实我想,病死了也没什么所谓,可是很可惜,我还是没有……”
周寄疆没再听了,他随口道:“是挺可惜。”
就四个字,鹿孤舟就停住了一切混乱而欣喜的话。
“鹿鱼,”周寄疆喊他,“为什么你总是不放过我?”
“以前是那样,现在还是这样。”以前他搬出出租屋跟鹿孤舟分手,抑郁症有所缓解,他以为终要迎接来心生,没想到却迎接来了他那对抛弃他的亲生父母在镜头下大肆指责不孝子,以及网络上无端谩骂。
他艰难对抗抑郁症,无数次告诉自己可以熬过去,才能在死亡前一晚答应跟庄荣白去看海,结果鹿孤舟一通电话就让他负面情绪轻松决堤。
“你是不是又要在这种时候,告诉我,世界上只有你爱我也只有你能够救我啊。”周寄疆最后都笑了。
大抵是笑得不够好看的,鹿孤舟低头注视着他,撑着伞,沉默着,面无表情。
周寄疆笑着,直到僵硬了,笑都冷了,鹿孤舟说:“你亲生父母那件事,不是我。”那只是巧合到极点的一场意外。鹿孤舟那时候知晓,甚至也想过要处理那对糟糕的夫妻。
迟来的辩解,就像是放久了,坨掉的面。
周寄疆问他:“为什么啊?”
明明那晚最后一通电话周寄疆都问过他,是不是他干的。
鹿孤舟沉默好几秒,终究没有回答,其实他可以辩解,可开口,最后一句话执拗到可怕,他说:“永远也不会放过你。”
所以为什么不辩解啊?
周寄疆有时候了解他,却有时候始终觉得他看不懂他,就像是现在,鹿孤舟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周寄疆突然明白了。
“因为你那时候太生气了。”周寄疆想,那是生气到什么程度呢,是生气到鹿孤舟打电话来威胁他要把谈恋爱的事情告诉周奶奶,告诉她的孙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肮脏的同性恋者。
鹿孤舟那时候是个富贵地出来的恶劣小少爷,破落了,也藏不住金钱养起来的骄纵傲慢。
鹿孤舟习惯性把人踩进泥沼,就像是一句犀利深刻的话——
打断你的腿,再给你一副拐杖,然后告诉你:没有我,你连路都走不了,所以你要懂得感恩。
因此,鹿孤舟不吝啬认下任何莫须有的罪名,尽管,他实际上做不出那些事。
“……”
沉默下,鹿孤舟舔了下干涩唇角。
他嗓音发哑:“我没想到你会……”
他没想到周寄疆会在那一晚被摧毁所有信念,吞安眠药自杀。
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种地步。
他低头,就要说些什么,却发现眼前苍白清俊的男人像是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单膝跪地。
周寄疆失去了意识。
周寂疆其实不是昏倒,只是睡过去了,他本就出了车祸浑身都落了伤,又兜兜转转忙起周奶奶葬礼的事情,在雨天送葬,伤都顾不上,困得不行。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他睁眼,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一整个疲惫身体都埋在温暖的被窝里,连头发丝都诉说着舒服。
已经入夜了,窗外黑乎乎,风声阵阵,床头柜上微弱昏黄台灯散着卧室里唯一的光。
周寂疆看到床边趴着个模糊的黑影,他心下一惊,下意识后退,不慎勾落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光也灭了。
也把床头趴伏着的人惊醒了,那男人脊背如山脊连绵起伏,蕴藏着力量感。
是鹿孤舟。
他熟稔摁了床头的按钮,刹那卧室就亮了起来,也最终露出面容,黑如点漆的眸子就那样注视着周寂疆。
对视大概两三秒,鹿孤舟首先偏开头去,周寂疆仍然盯着他,看他弯腰把碎裂台灯捡起,又把那狼藉收拾了,然后递来一碗药汤。
周寂疆嗅觉灵敏,一闻就知道是中药,很苦,他摇摇头,没接。
鹿孤舟唇瓣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还是被周寂疆一句“我本就不是活人了”给堵了回去。
两人就沉默下来,唯有周寂疆的呼吸声,在卧室里浅浅响着。
“我不想喝药,如果你实在想做什么,我膝盖疼得厉害。”周寂疆难得开口,对着鹿孤舟,“帮我抹点药。”
就这么点小要求,鹿孤舟竟然没应,甚至周寂疆自己俯身去拽膝盖上贴着的裤子布料,也被摁住了手背。
鹿孤舟抿唇,似乎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
“你做什么?”周寂疆说。
其实只要细心就能瞧见周寂疆眼里晦涩,分明不是疑惑。
可是鹿孤舟终是避开他的目光,开口,喉头涩哑:“别……看。”
他说别看,周寂疆倒是有了反骨似的,皱眉:“为什么?”
鹿孤舟仍旧不说话,周寂疆便不理他,自顾自去拽裤腿,可是又被摁住了,重复几遍,周寂疆也就没了耐性。
“为什么不让我看?”
他说话时轻轻掀起裤腿,毫无血色的苍白小腿就那样暴露在人前,当然,也包括那血淋淋伤痕。
鹿孤舟下意识要阻止他,被他用完好无损的左腿踹下床。
接着,周寂疆把包扎好的布条一点点拆下,期间牵扯到了皮肉,他膝盖疼得厉害,额头细汗,滑落鼻尖。
鹿孤舟不愿意看见他那样折磨自己身体,偏过头去。
可是他还是看见了。
周寂疆的膝盖,那处毫无血色的肌肤,青青紫紫,青筋暴起。
边缘有紫红色斑块,蜿蜒,小片大片练成一块,愈发严重。
“为什么不让我看……”
周寂疆一下子沉默下来。
也就是那一刻鹿孤舟也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突然伸手揽住周寂疆腰身,用力,用力把周寂疆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
“没事的。”鹿孤舟颤抖着说,小与他说,更像是与自己说,“没事的。”
可是,才不会没事。
他膝盖上长着的——
是尸斑。
这意味着什么呢?
活人身上是不会长尸斑的,他会腐败。
周寂疆学医,对他尸体腐败之后,产生现象都了如指掌。
腹部膨胀、腐败绿斑、口鼻流出血水、腐败血管网、腐败水泡、腐败巨人观、软组织液化。
他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很不体面。
当然,就算生前再只手遮天的人,死了,怎么也体面不起来。
周寂疆知道这个道理也看过许多例子,就是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以至于他一时沉默,怔愣原地。
鹿孤舟看起来比他更在意,拥抱着他,死死锁着他,怕他随时会离开。
他一次又一次重复:“没事的,没事的。”
直到周寂疆勉强挣开些,鼻腔涌入新鲜空气,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嗓音,在鹿孤舟耳畔,道:“没关系。”他反过头安慰别人。
鹿孤舟身体一震。
“我想去看海,就现在,开车去吧。”然后他真的很真挚,说这句话。
疯子都觉得他疯了,都长尸斑了还说这种屁话。
可周寂疆说,他真的很遗憾,吞安眠药那晚意外死了,没见到潮起潮落,初阳升起。
周寂疆说,没道理这次他还见不到,对不对?
鹿孤舟说:“对。”
好像被他洗脑了,鹿孤舟竟然真的大半夜听从他的话,拿了车钥匙,去别墅车库里,接了周寂疆,驶去海边。
淅淅沥沥春雨打在车窗外,周寂疆坐在副驾驶,指尖描绘着雨的模样。
他们原先要去机场去国外看海,如今,各种原因下,他们只能在国内最近的地方看海。
车一刻不停在深夜里行驶了几个小时,周寂疆靠在车窗边听着雨声昏昏欲睡,偶尔醒转,偏头就能看见鹿孤舟锋利侧脸,他眼白明显有红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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