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寂疆摇了摇头道,这并不是猜,而是笃定。
九星阁上下哪怕不入世也能清楚道出天下格局,周寂疆也听师兄弟讲过不少各国秘闻,其中就包括卫国边陲小城有不少他国质子。
想来,卫国在天下占有一席之地,可以说是一家独大,又丝毫不藏其傲慢残暴,质子必然落不到好。
而如今看见面前人,着玄衣,身处简陋环境倒还抵不住周身皇室气势,周寂疆心下便清明了三四分。
不过面前这少年郎赞他,可他其实也只知道个大概,并不知道面前人是哪国的皇室贵族。
不管是哪家的人,抱有什么样的心思救下他,总归周寂疆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今日你救下我,日后若需要九星阁做一桩事,尽可开口。”他注视着面前人,带着一股山上住惯了的人,身上独有白即是白的固执,认真说。
那玄衣少年郎盯着他几秒,却是一笑,捏住他下颚,猛然凑近。
玄衣少年郎这一笑与之前那虚浮于精致皮囊之上的浅笑,竟是一点儿也不相同,反而带点儿揶揄,戏谑。
周寂疆蓦然面对那张清晰了数倍的俊美面皮,心漏了一拍,就看对方唇形饱满,此刻微张,道。
“若是我所求,是你呢?”
周寂疆愕然,他在山上十余年,师兄弟调戏大多都是言语占便宜,却没见过有人会这样直接捏着他脸,这样戏谑对他笑。
用之大师兄训斥言语,便是轻浮,于理不容。
青城山九星阁的弟子,再放浪形骸者,也有被教导出来的傲气,并不是那么好玩弄。何况九星阁底蕴深厚,哪怕对上皇室也没什么所惧。
正当呵斥,周寂疆却发觉面上那冰凉温度渐渐离远了,面前少年郎又复而直起腰,慢条斯理远离了他。
恰到好处离开,倒也无可指摘。
周寂疆此时发难却显得不识抬举,被恩人救下还做出一副被调戏冒犯的跳脚样。
他只能忍下,看着玄衣少年郎渐渐走出屋子,端着空了的药碗,大约是去洗净了。
屋里安静下来,周寂疆后知后觉全身疼痛,就往后一仰,在床上不动了。
不知那少年郎何意,但似乎是允许他留下来养伤。
周寂疆很少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他很想看医书或是起来做些别的事情,都不能做到,他只能躺着打算之后的事情,无非是养好伤就去找师弟,再回青城山找师父领罚。
师父也许震怒,更多还是心疼他们山下遭遇,到时候可能来不及责骂他们,还会急着赶着为他们向卫国讨回一个公道。
想着想着周寂疆就又没什么好想了。他开始打量屋里物品,然后得出准确结论。
这屋里人并不多,大约两个。
一个是玄衣少年郎,一个是一位女子,瞧着衣物鲜亮,必定不可能是下人。
虽是质子,但好歹也是别国皇室贵族,连个下人也没有,可见卫国对于别国质子的待遇简直苛刻到了极点,一点面子都不想维持维持。
周寂疆心里为那少年郎长叹一口气,他觉得可惜,那少年郎一瞧周身气度不凡又有能力,一眼就从他穿着打扮看出他是九星阁的人。
若不是质子,日后必定有所大为,龙翔九天也是未知数。
乱七八糟想着,周寂疆目光就游离在屋里那件鲜亮衣裙上,不由得心生好奇。
皇室,那么早就有妻子姬妾了?
想起方才,那容貌极盛少年郎手指冰凉,碰触到他的下颚那处,似乎还留下了什么,又隐隐发热。
他面无表情,想。
也难怪……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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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93章
周寂疆跌落山崖,却是挂在了树上有了个缓冲,他摔断了腿跟几根肋骨,从此落下了病根,导致体弱。
不管怎么样,总归活着便好了。周寂疆从医多年,最明白就是这个道理。
“……”
周寂疆修养了大半个月,人都躺傻了,倒是跟那少年郎熟稔了些。
其实,说是熟稔也只是少年郎单方面照顾他,他对那玄衣少年郎了解少之又少,只知道少年郎名叫谢池春,这屋里还住着另一位女子,只是并不经常露面,似乎是住在外面偶尔回来。
很快可以拄着拐杖下床活动了,那刻,是谢池春扶着他肩膀,带他出去。
月光如水,倾泻在小院子里,照着藤蔓爬着葡萄架,是百姓家里最平常的事物。
外面热闹,哪怕两人身处院子都能瞧见黑夜里燃放着的烟火,“砰”一下炸开,绚烂多彩。
这里没有点灯,很黑,颇为寂寥,院子外面却全是欢声笑语。
见周寂疆似乎心情有所感染,谢池春也不扭捏,直接扶着他,带他出了院子。
周寂疆终于见到这小小屋外之外的天地。
卫国不愧是诸国里最厉害,哪怕平川城偏远也带着惊人繁华,街上真是热闹极了,鞭炮声不绝于耳,周寂疆抬眼就可以看到明丽月亮还有绚烂烟花,晃神时一辆辆马车飞驰而过,又带出一阵欢声笑语。
周寂疆说:“今日是什么日子?”
“上元节。”谢池春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节日,他低头望着青石地板上鞭炮燃放后留下那些碎屑,鼻尖都皱着,望那些笑着的人,眼神有不耐。
平川城今日万家灯火,笙歌鼎沸之处,百姓围观热闹和歌舞,彻夜狂欢。
周寂疆想,卫国人自然喜悦,只是谢池春……
质子出门在外,不论思乡,外头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总是很难融入。
“卫国的烟火果真是万里挑一。”周寂疆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给咽进了肚子。
他微微仰头,露出长且白的脖颈,只是很专注望着那抹盛景。
殊不知他看烟花,旁边很多人也在看他。
平心而论,周寂疆容貌确实清俊出众,但严格来说比起谢池春见过许多皇室贵族,他还是逊色几分。
奈何世人也不只是贪图皮相。
周寂疆肤色很白,浅色眼眸干净温润,一看就是个被一路宠着长大的少年郎,但严格来说他并不是单纯愚笨,或者说,他入世,也很好维持住了他那份纯粹。
不少聪明人很快能看出来他并不是平川城卫国人,反而其背景深远。
他们暗暗往他那边挤,尤其是些快要出阁的姑娘还往他身上丢些绢花。
谢池春都被砸到了,当然,凭着出众容貌他也得了不少绢花,等人都散去了,他唇角往上扬,笑意不知有几分真假:“你倒是讨这些人喜欢。”
这句话让周寂疆一时接不下去。
谢池春也没有多做纠结,换了平常语气:“要不要带个姑娘一同回青城山?这样一来,下山也不算白来一趟。”
这是试探。哪怕周寂疆不提离开的事情,可日子长了,左右只是早晚问题罢了。
“我并无此意。”周寂疆回答相当保守,后半句,还拉出师父做挡箭牌,“师父说过,我以后若是要往青城山带人,不论男女,需得他掌掌眼才行。”
这句话也是半真半假,师父也只是怕他未出世被有心之人利用,更多还是让他别搞什么情情爱爱。
师父曾私心说,像他那样孑然一身便极好了。
谢池春静了一静,因他一字一句认真说出来的话还夹杂着“不论男女”。
“是你挑心上人还是你师父挑?”半晌他才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周寂疆笑,一派未经□□的模样,让人想要弄坏他这毫无所谓的态度。
“若是真遇见一个称心如意的,你忍得住?”谢池春抿唇,道。
这句话把周寂疆镇住了,他还真没想过。
谢池春还淡淡看着他,那黑眸在平川城夜景里倒映着灯火阑珊,比烟火还漂亮。
周寂疆胸膛里蓦地,怦然。
这是很陌生的感觉,他脸有点发烫,只是好歹也身为九星阁接班人,怔愣没多久就强行理智。
更多还是因为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谢池春屋里那鲜亮衣裙。
周寂疆抿唇,神情淡了淡,总觉得他跟谢池春还不是能说这些的关系,便装作没听见往前走,避而不答。
谢池春在他背后轻轻笑了声。
不多时周寂疆就把这街上花灯看了个遍,绢花也收了一箩筐,拿也拿不动了。
他并不知道将绢花抛给他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些人的善意,驱散了他被刺杀的余怒,让这山下万千事物都美好起来。
“给我吧。”谢池春想帮他扔一些掉。
周寂疆摇摇头,低头仔仔细细收着那些被挤歪了的绢花,把褶皱抚平。
谢池春对这些东西没什么爱好,随意将绢花塞给了他,惹了不少暗处贵女生怒。
她们爱慕越国皇子,怜惜他容貌才华都为上品却蜷缩在此,却也知晓廉耻,姑娘脸皮子薄,递绢花也是鼓足勇气,想着要倾覆全家之力救他于水火,却不想这越国质子沦落至此还这般眼高于顶!
周寂疆也发现了,那些贵女生了怨怼,用眼神剜他。
他后知后觉,偏头茫然问:“绢花是什么?”
“在平川城,绢花是定情之物。”谢池春好整以暇。
周寂疆:“……?”
他低头看看各色绢花,如捧烫手山芋。
尤其是身侧漂亮少年郎仍旧将收来绢花一并塞入他怀中,他不由得偏头看向谢池春,却发现对方坦然,倒是他在那些贵女眼刀下渐渐热了脸皮。
“……”
谢池春总是用模棱两可态度模糊他们之间的界限,不可捉摸,似是而非。
以至于周寂疆一直觉得他与谢池春定了情,就一头热陷入了情爱,于是他也不明白明明定了情,为何谢池春总是抽离,就好像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后来想想,大抵谢池春就乐于看他患得患失,也是啊,玩弄他这十几年在闭塞青城山上感情迟缓的九星阁前接班人,怎么不是个好乐子?
可惜周寂疆那时毕竟年轻气盛少年郎,浑然不懂谢池春眼里明晃晃恶念。
没多久他就一头扎进了谢池春编造而成的陷阱里,起起伏伏挣扎,直到精疲力尽,再也爬不起来。
转折点,就是上元节那晚,繁华落尽,青石板上都是鞭炮烟灰,谢池春一开始扶着周寂疆走,后来他为了早点恢复就拄着拐拒绝了谢池春帮助,自个儿走。
周寂疆其实已经准备好明日就跟谢池春道别了,他要去找他的师弟,那日师弟也身受重伤捡了一条命,不知现在如何了。
可他艰难走动,站在谢池春身后,看他推开了门,不多时,周寂疆透过少年郎后背,发现熊熊烈火在眼前燃烧,竟是里屋点着了。
第一时间周寂疆就踉踉跄跄想去寻水灭火,不想面前谢池春脊背挺直,一动不动,连侧脸都是冷的。
周寂疆只能将目光投去,发现屋外那台阶下坐着个疯疯癫癫的美妇人,穿着鲜亮袄裙,一见谢池春便大喊大叫起来,骂些丧门星灾星诸如此类的难听话来。
“她……”周寂疆愕然。
这人并不年轻了,绝不是谢池春侍妾或者妻子。
周寂疆或许应该高兴,他对谢池春有意,本身又是想要什么便努力争取的性子,谢池春没有心悦之人,这绝对是好事。
可是……
“谢渊你怎么还不去死!”
美妇人嗓门尖锐刺耳,一口一个灾星,周寂疆看看身侧少年郎,抿唇,一点儿愉快也没有。
再者,这场景,很快让周寂疆回想起幼时遭村里人嫌弃的经历来,一时呼吸困难。
他迟疑一会儿,身后却又挤来了好些街坊邻居看热闹,这些卫国人面对质子总是带着傲慢,连议论也不避着人。
“这越国谢渊皇子的娘亲可真是上不了台面,出身舞姬,幸而得了越王一次宠幸,诞了谢渊,本就应该感恩戴德。”
“她哪里感恩呢?不光怨谢王不给她名分,对他们不管不顾,还怨谢渊身为质子,偏要她这个娘亲也陪着来平川城这寸草不生之地。”
“这谢姬自小不照顾孩子,整日在风流场所寻欢作乐,偶尔回来就是发疯……这数十年如一日闹下去,我听都听厌了。”
说着说着,他们就又笑了起来:“谢渊身为皇子又如何?倒是比不得我们卫国普通老百姓安稳,他还真是可怜呢。”
一字一句,谢池春神情未曾有波澜,只眸色深沉。
周寂疆瞧见他藏在袖下微微颤抖的手指。这是他第一次见谢池春表露出除了环境之外的弱势来,一时之间,他恍惚想起自己。
有时候,某种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永远也忘记不掉冬日跌倒在雪地里,被村里孩童围着嘲讽殴打的场景,孤立无援。
所以他被九星阁阁主所救,拼了命往上爬,就是怕有那么一日会陷入往日境地。
看见如今场景,大火烧着里屋,美妇人状似疯癫,街坊邻居七嘴八舌,谢池春何其像他。
也因此,他皱眉,口舌比脑子更快,大喝:“够了!”
他这一喝止住所有混乱,宛如定海神针,定住所有人心神。
众人这才把目光落在周寂疆身上,那是一个哪怕披着粗布衣裳也不减其出众的少年郎。
无数眼睛齐刷刷看着周寂疆,他也清醒过来,冷静呼出一口气,一个个对视过去:“火势凶猛,风又颇大,再犹豫,我们一个都逃不了。”
祸及自身,总是要热络些。街坊邻居连忙去打水,灭火。
终于,深夜,这越国质子的屋子终于灭了火。
那谢姬在众人合力灭火时疯疯癫癫又不知跑到了哪里,众人唏嘘一阵,夜已深了,就又各回各家,各找各床。
谢池春习以为常似的坐在台阶上。
等周寂疆礼仪周到将那些人送走,终于回过头来,看见了谢池春神情,与他想象中不同,也才十六的少年郎也没有露出惊惶或者伤感之类的情绪,只是静静坐着,面上冷漠到极点。
周寂疆走过去扶他,手指刚触碰到他腕骨,却被反握,重重往下一拽,他腿伤无法支撑身体,就倒了下去。
与想象中疼痛不同,少年郎怀里温度是热的,紧紧包裹着他。
周寂疆愕然,正要挣扎,就听见谢池春闷着嗓子道:“他们都想要我死。”
是,身为质子,谢池春娘亲想要他死,卫国人想要他死。甚至说,他这个皇子对于越国也没什么重量,明面上他是越国唯一继承人,实际上越王荒淫无道,给他惹下了无数宫女舞姬诞下的弟弟妹妹。
长幼有序,他只是占了出生早的好处。
周寂疆知道,所以没有挣扎,人各有命,他想要在这仅剩时间给谢池春一点安慰。
“你是不是就要走了。”似乎猜中他心思,谢池春蓦然道。
周寂疆悚然。
谢池春太用力了,抱着他都弄出汗来,他微微不适低头看去,却撞见少年郎乌黑瞳孔似有水光。
“你喜欢我。”然后用这样笃定语气,说出这句话。
周寂疆不知心虚还是什么,偏过头去,只半秒就又被摁着后颈肉,被迫对视。
谢池春重复了一遍:“你喜欢我,为什么不留下来?”
这时候周寂疆就该赞叹谢池春无可挑剔话术了,他不说喜欢,只说周寂疆喜欢,也不说想要周寂疆留下来,只问周寂疆想不想.
手段强硬果敢的越国天子当时也才十六少年郎,也还没有以后滴水不漏行事风格,他明明话里话外都有破绽。
周寂疆在九星阁学了那么多权谋之术,竟然也被骗了。师父教他人心险恶,甚至教他帝王之术,却偏偏没有教过他面对喜欢的人是要怎么样的。
他那时只是觉得自己要被抱瘪了,那颗心也要被挤难受了,半是酸酸涩涩,半是心跳如擂鼓。
他第一次被人这样用力抱,好像,你就是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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