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洛拿来招待柳栐言的是八窨的潭春寿珠,圆润的珠茶在沸水的冲泡下很快由珠型舒展为旗枪,虽说在窨制后有起花的步骤,使得茶中并不会有花瓣留存,但经过多次窨花的茶坯早已吸附进茉莉的香味,于是如翡翠般澄净澈亮的茶汤便不仅有绿茶的清气,还混合着茉莉特有的花香,闻起来十分浓郁悠远,还未品尝就足以令人神怡心旷。怀洛将茶杯奉至二人面前,又取出一盒甜味的月团做茶点,待一切应接都妥当了,才面色平静地轻声开口,
“先生,我很羡慕,”
在岐元城中倍受追捧的青年整衣危坐,与柳栐言对视时仍如往常那般目若朗星,
“人人皆知忠贞二字弥足珍贵,可在这醉生梦死的花柳繁华地里,最不缺的就是违信背约的薄幸之人,楼内的姑娘小倌为了生计逢场作戏也就算了,若有谁当真轻信了那些海誓山盟,妄图从恩客那里求一份真心相许,到头来必定只会落个痴守空诺的下场。”
怀洛说到这神色微沉,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短暂停顿了一会才又继续说道,
“我先前不信,也常规劝身旁之人不可去信,然而自从因病遇到先生,见识过您对柳护卫细致入微的体贴与顾惜,方知世上当真有人能做到如此,会将心中所爱当作瑰宝珍视。”
到底还是选择走到这个地步,怀洛不由轻轻呼出一口气,最终坦然对柳栐言承认到,
“可这般金贵的东西看的久了,即便是我也会心生渴求,先生,我之所以与您交好,确实是对此有所图谋。”
其实在柳栐言刚问出口的时候,怀洛犹豫过究竟该怎么回答。
他知道对方既然会过来问,便是不确定自己是怎样的想法,怀洛自诩不曾做过什么轻佻出格的举动,也在中秋宴后打消了继续尝试的念头,所以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装作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只当先前都是一些误会和玩笑,从此还可以同往常一样,能以友人的身份和柳栐言来往。
就算不做到如此,要选稍差一些的说辞,也该是顺势认下柳栐言的疑问,说他确实已经在平时的相处中怦然心动,对先生怀有缄默于心的倾慕之情,中秋那日也只是一时没能忍住,这才会冲动地想要求个信物。
毕竟这位平易近人的医者气质温润,哪怕是在这种地方看诊开药,倾注的视线也十分干净,从来没有丝毫的轻蔑和欲.念,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无辜染疾的寻常病人,理应被耐心温和地对待似的。
更不要说柳栐言本来就足够出众,初见时的好感在深交后转变为爱慕并不稀奇,怀洛知道依照先生的品性,若自己借用这个幌子,谎称所作所为皆是因为如此,就算对方一心专情于柳承午,想来也不会在拒绝追求者时恶语相向,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安慰一番,不至于因此彻底形同陌路。
可是怀洛说不出口。
当柳栐言带着负罪感,用仿佛误会了他的犹豫语气小心确认时,怀洛忽然控制不住地感到难过。
为那个或许在先生眼中磊落光明,能够被当作朋友真诚以待,但实际上徒劳而又可笑,会在背地里做些小动作的自己。
这种欺骗的痛苦挥之不去,一经出现就苦苦折磨着他,于是怀洛终究选择了最糟糕,最不应该,也是最可能让柳栐言因之改观,从此对他变得反感的说法。
告诉他自己不过是一个满肚子城府和算计的卑劣小人,哪怕没有对先生萌生情愫,也会因为嫉妒柳承午能够得到的温存而刻意接近,试图从他那里分夺走一些属于先生的爱护。
他毫不隐瞒,所以等柳栐言转过弯来,听懂怀洛说的是什么了,立马掩饰不住地表现出惊讶和迷茫,
“你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说看我对承午好,出于羡慕想要体会一二,所以才去做的这些…?”
怀洛见先生领悟过来,令他再没有辩解开脱的后路了,反倒莫名其妙松了口气,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释然之感,
“先生,曾有人奉承我似冬枝白梅,说我清风亮节,仰之弥高,不该埋没在这供人取乐的楚馆里头,”
大抵是觉得这话实在讽刺,端庄如玉的公子略低下头,带着些嘲弄地轻轻叹息,
“可归根结底,我也不过一介凡俗,污浊的心事并非没有,只是比旁人藏的更深罢了,哪里能称得上是傲梅呢,充其量就是落在地上的皑雪而已,就算明面上看着干干净净,底子里也早被踩脏了,”
怀洛说着无声笑笑,虽然瞧起来还是那副淡然从容的模样,却无端让柳栐言察觉出几分压抑且沉重的疲倦,
就好像一羽怎么都找不到地方落脚,只能在苍茫海面上不停盘旋的鹤,到今日终于累的没法再撑下去。
“抱歉,先生,”
不愿再佯装的青年闭了闭眼睛,苦笑着向柳栐言道歉到,
“我并非是您以为的那样,让您失望了。”
作者有话说:
呃啊就是说…这一章真的好难写…来来回回改了好多次都不满意,后来实在修不动了,于是就变成这样了orz
本来想在一章里把怀洛的剧情写完的但写的好累啊所以只能先断在这(?),希望大家不要太讨厌他呜呜咱真的已经很努力的在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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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茶桌的遮掩, 怀洛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抚摩起袖尾的刺绣,安静等待着柳栐言开口。
他坦白了所有该说的和不该说的,眼下除了等待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剩下的事情可以做了。
而柳栐言显然也没预料过这种情况。
他在来仙居楼之前设想了许多可能, 不仅猜测过怀洛确实对他有意, 也考虑过这一切其实都是他的误会,甚至还纠结过在挑明这个问题之后, 怀洛是会觉得受到了冒犯, 还是会因为他的拒绝陷入失落。
为了不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难堪, 自认还挺重视这段情谊的柳大夫尽自己所能地做足了准备,却从没想到对方虽然有所图,但所图的并非是他这个人, 而是被他毫不吝啬倾注在柳承午身上的殷殷爱意。
这个结果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以至于柳栐言错愣了片刻,才下意识去看柳承午的反应。
毕竟有人倾心于自己的伴侣, 和有人觊觎伴侣对自己的感情是两码事,柳栐言心有担忧, 结果对方却一副未受影响的平静模样, 见主人看过来还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略显迟疑地轻轻唤了一声。
柳承午不太确定地绷直脊背,语气间甚至有种莫名的谨慎, 像是真的不明白正和怀洛说着话的主人为何会突然看向自己, 柳栐言见状心里一松,倒被这人给惹笑了,他虽没料到柳承午能接受的如此自然, 但心态平稳并非坏事, 于是便轻拍对方手背示意其不必多心, 继而对怀洛无奈叹道,
“可你想要的那些,本就是无法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
他未说出什么重话,怀洛闻言却已表情微苦,只能勉强扯出点笑意。
其实事到如今,他当然知道自己所为是不自量力。
且不说其它,哪怕方才他言之切切,将自己一五一十地摊开来给人看了,先生在短暂的惊愕之后,最先在意的也仍是柳承午,怀洛眼见着柳栐言面色微凝,生怕对方会因此受到委屈,要先确认过柳护卫的情绪无碍了,才想起来继续同自己说话。
怎么可能不羡慕呢,越是这样两相对比,就越是显得自己狼狈,怀洛眼下正心灰意冷,没精力分辨柳栐言的用意,只以为那句否决是奚落的开端,便配合地低头认错,
“…是,之前确实是我胡来了。”
他往日虽也恭顺有礼,但到底带着点不折的风骨,不像眼下这般将姿态放的极低,一副任打任骂的低微架势,柳栐言见他没有听懂话里真正的意思,便有些难办地捋了捋思绪,待扯顺了才斟酌着解释起来,
“你既说忠贞难得,可是因着在这楼里遇多了朝三暮四的客人,才会觉得我与承午之间的关系与众不同?”
怀洛手上收紧,想说自己并非如此肤浅地看待先生付出的情义,但顾及这会处境特殊,欲言又止之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看着柳栐言沉默地点了点头,柳栐言便继续问到,
“可若是我当真动心,像你希望的那般对你青睐有加,那么于你而言,我与其他见异思迁的客人可有什么分别?”
柳栐言说的很慢,问这话时的语气也称得上温和,但他所言就像是一把用力划开迷雾的利刃,硬是让眼前这人整个愣住了。
怀洛从未这样想过。
他天资聪慧,看人看事向来透彻,自然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不可告人,也知道事态可能会变得难以转圜,怀洛做好了自食其果的准备,但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不止是作为朋友不该如此,就如柳栐言所说,怀洛在意的只不过是那份热烈而专注的感情本身,如若当真变迁,能够随意转赠他人,那些令他渴慕的东西便会跟着毁去,从此再不是什么稀世珍贵的明珠,只能剩下一颗徒有其表的鱼目。
明明是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明明只要多思虑几分就能看透,可他竟然要等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由先生亲自把话揉碎着说开了,才能在提点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怀洛有些想笑,却被山一样沉重的苦闷压住了胸口,他微微蜷缩起身体,一时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好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您说得对…”
怀洛失魂落魄,只喃喃地重复,
“…您说得对……”
他这状态实在太糟,简直像是快要被什么压垮了似的,柳栐言忧心忡忡地颦起眉间,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到,
“你总被困在楼里…一下没能想通也属正常,只是感情上的事情无法强求,等你今后也遇见心悦之人了,就会知道这些皆是顺理成章的。”
柳栐言安抚起柳承午游刃有余,以至于都快忘了自己其实并不怎么擅长开解,不过脱口劝慰过几句就已经开始力不从心,不知道接下来还该说些什么,但大抵是被话里的什么东西触动,怀洛鸦羽般的眼睫略微颤了颤,接着倒抬起视线与柳栐言对望,语气迷茫地跟着复述,
“心悦之人…”
这几个字眼对青楼魁首来说着实稀罕,倒让怀洛凭此慢慢清醒过来,他坐在那缓而深地呼出一口气后,看起来就又端方持重,像是根本不曾失态过一样了。
怀洛当然听得出先生是在安慰自己。
在他做出傻事,将一切都搞砸之后,对方居然还愿意分出精力来照顾他的情绪,怀洛在感到意外的同时,自然也由衷地心生感激之情。
但即便如此,对于柳栐言善意的说辞,怀洛也只能让自己一笑置之。
毕竟他是没有靠山的浮萍苇草,是被死死束缚住的笼中鸟,像这样一个连自由身都没有的可悲的玩物,又能去哪里遇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心悦之人呢。
怀洛越想越觉得凄楚,险些要对先生倾吐出那些委屈和不甘,好在到底理智尚存,没有真的付诸于行动,他试着抿了抿嘴角,发现自己居然还能佯装出笑来,不免觉得嘲讽至极,对这多年来被驯养出的习惯厌恶更深。怀洛心里难过,但又不能有所表露,只能独自忍耐下不适,对着柳栐言轻声道谢,
“…若真如此,那我便借先生吉言了。”
可他以为自己控制的很好,在旁人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柳栐言一眼看穿对方强撑出来的淡然,对此萌生怜恤之余,也不可避免地感觉有些棘手,摸不准该怎么处理才最为稳妥。
幸好除了确认心意,他来找怀洛还有其它正事要办,柳栐言迟疑了一会,由于实在找不到什么委婉转移话题方法,最后干脆直接道,
“其实我今日过来,是准备和你辞行的。”
这事只要起了个头,之后就很容易往下,柳栐言稍微顿了顿,便接着对怀洛说明到,
“我在外游诊已有大半年,本就到了差不多要回返的日子,何况岐元城偏北,我又有些畏寒,眼看着就要入冬,也是时候该往回走了。”
他的说法合情合理,还把原因都归咎于自己身上,但怀洛深知这不过是先生心善,就算将要疏远,也还愿意屈尊放个台阶,体贴地给他留点颜面。
怀洛眼睑微敛,顺着对方的理由接下话头,
“我明白,岐元的冬天确实冷了些,”
他自以为与先生心照不宣,于是便暗暗掩饰起落寞,仿若无事发生过似的致歉道别,
“这些日子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这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便谨代楼里的各位谢过先生了。”
怀洛说完这些,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也该知足。
哪怕他们从此一别两宽,等先生离开后再不会有任何来往,但至少在这段关系的最后,他还能在默许下以友人的身份与二人话别,这便已经十分难得了。
怀洛恍然想通,便强打起精神应对,想要让先生毫无顾忌地离开仙居楼,不过与他猜测的不同,柳栐言并没有在客套几句后直接告辞,他给柳承午递了个眼色,接收到命令的护卫立马明白过来,从身上取出一只木匣子,放在桌上往怀洛的方向推过去几寸,柳栐言就在一旁温和地接口道,
“只是我在岐元置办了一些产业,等返程后便无人能够照看,所以想着过来问问你,可愿意费些精力替我打理?”
他这一手转折打的怀洛措不及防,连带着那些刚刚攒起的决心也被搅散,怀洛愣愣看着那只不带什么雕花的朴素的木匣,一下倒少有地转不过弯来。
且不提柳栐言是何时置办的产业,但让外人帮忙打理私产本就需要极大的信任,这种主家不能时时盘查的情况则更甚,怀洛认定先生将要和自己形同陌路,怎么还会放心把这种权利交付给他?
更不要说他深陷泥泞,连自己的出路都没法左右,光是为了自保就得殚心竭虑,又哪来的能力去护住一份产业。
怀洛起先还在疑惑的同时动容于先生的提议,但等他理清楚其中的利害了,那点微弱的雀跃便逐渐黯然下去,怀洛收回视线,终究只是平静地询问,
“先生,您可认识沈家的家主沈傅珉?”
他在中秋宴上见到过沈傅珉,虽然不懂带他来的姑娘是谁,但她既然给二人做了引荐,那柳栐言便该认识才对,怀洛问完后等了等,果然从先生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就因此舒了口气,用听不出什么异样的轻松语气建议到,
“我从未接手过这些,怕是无法为您分忧,但沈家世代经商,现任家主更是其中佼佼,您要是有产业打算托人打理,那请他帮忙便再合适不过。”
毕竟沈家家主有足够的身份,在这方面也有足够的经验,怀洛想了又想,只觉得这是最稳妥的人选,先生听了应该也能够满意,结果他是言之凿凿,柳栐言却完全没有领情的意思,这位年轻的医者似乎没想过他会拒绝,顿了一下才轻弯起嘴角,不为所动地坚持说道,
“我既来找你,便是觉得给你最好,沈傅珉就算再怎么擅长也不合适,”
他说着见怀洛愈发不解,仍旧是一副举棋不定的慎重模样,便语带鼓励地将木匣又往前推了一推,
“没关系,你先打开看看再说。”
柳栐言嘴上说没事,态度却过于不同寻常,于是怀洛不仅开始好奇匣子里是什么东西,还莫名变得有点紧张,他因为不安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在催促下伸手接过那只木匣,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
不出所料,匣子里装的是契书。
寻常的家产左不过就那么几样,怀洛大致能够猜出一二,却没有想过会在里边看到满满当当一整叠的契书。
这个数量属实离谱,就连还算见多识广的怀洛都被惊到了,他求证地抬头望去,见柳栐言笑意温然地看着自己,似在等待他继续,只好先把疑问压下,转而将面上第一页纸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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