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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柳(飖今)


“若只是不喝茶也就罢了,他还自己带个破竹筒显摆,瞧起来瞎讲究的很,也不知道里头盛的是什么东西,我闻着甜腻腻的,好像还有蜂蜜的味,”
冬青一边做活一边说嘴,怎么想都觉得忿忿不平,
“不过是一个下人,装什么金贵,坐在那跟个主子似的…”
“够了。”
冬青的话头猛然被打断,这才发现怀洛脸色微愠,显见的有些动怒,怀洛低声呵斥起他,
“都道祸从口出,到底是谁教你在背后议人是非,什么不中听的话都随便乱说的?”
冬青极少被公子这般严厉责问,闻言立马熄了气势,缩着脖子不敢再讲,委委屈屈地低头收拾茶盘,怀洛素来娇惯冬青,见对方如此,也不忍继续发作,他略微疲惫地叹一口气,视线无意中落到桌面,就忍不住停顿了一下。
桌上放着一套彩釉瓷盘,被柳栐言拿了两只出来装板栗,怀洛之前就觉得先生的习惯有些奇怪,要把板栗对半拗开先吃一半,剩下的一半再左左右右地分放进两个盘子之中。
他当时弄不清规律,也不知柳栐言为何要如此麻烦,但现在海棠红的瓷盘放在柳承午的位置上,里头的板栗已然空了,另一只鹅黄的则在原位,还与之前一样零零散散躺着几枚果实。怀洛隐隐萌生出一种猜测,却实在不太敢去相信,他伸手从鹅黄的彩釉盘中捻起半颗板栗,再三犹豫后,还是没能忍住放入口中,又缓又慢地咬了下去。
这会正是出板栗的时节,带壳的栗子哪怕只是隔水煮熟,吃起来也十分美味,可怀洛凝神细品,却能轻易尝出嘴里的板栗带有苦味。
哪怕外表看起来完好干净,有些板栗也会差那么点味道,或是不够松,或是不够甜,更有甚者还会混有坏果,吃起来便会是带苦的,怀洛征忡片刻反应过来,便压不住酸涩地扶住桌面,闭起眼睛自嘲地笑了一下。
方才他让人把闯入者赶出去的时候,对方说了什么来着?
‘早晚要出来卖身的妓子而已,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哪里比得过柳承午……
能像他一样被主人妥帖照顾,在柳栐言心里金贵的不像话,连吃个栗子都要先试过味道,只把甜的那一半留给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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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连着几日, 柳栐言都没有再来过。
毕竟仙居楼最近闭门不迎客,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受皮肉之苦,需要他这个大夫过来帮忙看伤敷药。
至于楼里将近的点秋宴,哪怕名字取的再怎么斯文高雅, 藏在下头的也不过是些龌蹉不堪的腌臜事罢了, 怀洛并不想让柳栐言知晓的过于细致,在他委婉推脱有事来不了时反倒松了口气, 真心实意地让先生不必介意。
而等点秋宴过后, 数不过几日便到了中秋, 这八月节乃是人人翘首以盼的大节,岐元城内自然处处会有庆典,放花灯赏圆月热闹非凡, 而在这之中最为盛大的, 当属城中几户大家牵头举办的宴射。
怀洛身为仙居楼头牌,身份虽登不上台面, 在岐元却勉强算的上是小有名气的人物,倒也被递送了帖子, 能够凭此入内一聚, 递帖的主家愿意卖他情面, 还多给了他一个人的名额,怀洛便让冬青跑腿给柳栐言传话, 问先生有没有兴趣一起前去。
他心思向来沉, 又在风月之中阅人无数,其实早就看出先生是认了死理,对柳护卫的心意轻易不可能动摇, 可偏偏就是因为如此, 怀洛才会知道的越明白越无法劝自己释怀, 他藏着点不可为人道的小小的谋算,终究还是想要借此再去试最后一次。
毕竟有资格参加这场中秋宴的宾客非富即贵,没有点门道的寻常人根本进不去,柳栐言从前不曾来过岐元,对此未必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他若是同意结伴前往,怀洛只占着两个名额,自然是没有办法叫上柳承午一起的,于是便能顺理成章,让他能有个与先生独处的机会。
没成想冬青去过一趟,等回来后却说不需要借用公子的名号了,柳栐言自己也有收到宴请的帖子。少年讲这话时怀洛正坐在凉亭里头,手执一枚黑子指导亭雪走棋,清俊的青年闻言微微愣住,少有的显露出一点诧异,
“…先生手里也有帖子?”
冬青就一边应是一边坐到他们身旁。他一路小跑回来,气喘干渴的不行,公子的东西他是不敢擅自乱碰,于是便随手拿了亭雪跟前的茶杯子,咕咚咕咚灌了两口,
“先生说到时会带那护卫一起,让您再另择一名同行人,”
少年最是讨厌柳承午,偏生走到哪里都有他,连先生要去赴宴都事先预留好了他的位置,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在解了口渴后就耷拉着肩膀同怀洛说话,
“倒不知先生的帖子是从哪里来的,竟也有旁人的名额,还能让个护卫陪同着去。”
怀洛在他絮絮叨叨的间隙里回过神来,便快速收拾好情绪,看不出在想什么地垂下眼眸,
“先生是个大夫,日日治病救人,医术又精湛高明,能与贵人结识自然不是什么奇事。”
他说着,在抬手覆指间落下一子,瞧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却直把亭雪的白棋连着吞吃了一大片。
怀洛其实挺喜欢教亭雪下棋的。
这孩子的棋路过于单纯,只懂得看眼前得失,哪怕再怎么思虑也不过两三步,并不擅于目光长远地设计布局,倒和他之前同柳栐言对弈时的感觉极像。
怀洛想起自己与柳栐言下棋时注重的地方从来都不是如何取胜,而是怎么不动声色地给对方适当放水,让先生不至于输的太惨,就发自内心地有些想笑。
可惜先生下棋是没什么天赋,在他所求之事上却全无破绽,待人接物虽包容温和,却总似有一道越不过的隔阂横在跟前,令怀洛半点踏入其中的机会都寻不到。
在外人口中能拿千金掷一笑的怀洛公子就无声叹气,将棋盘上气尽的白子一枚枚收拾出来放到一边。他捡的心不在焉,便使坐在对面的亭雪变得有些战战兢兢,总觉得公子好像心情不太好,不知是不是气恼自己技艺实在不佳的缘故。
亭雪偷偷打量公子脸色,正犹豫该不该主动认输,就见公子慢慢停了动作,接着却忽然瞧着棋盘轻声笑了下,也不知是在和谁说话地喃喃开口到,
“也罢,左不过最后一次了。”
他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在场的两个小家伙都没能听明白,冬青被公子惯的胆大的很,他从桌上拿起一瓣剥开的石榴,歪了脑袋奇怪问道,
“什么最后?”
怀洛只是微弯嘴角,并没有要回答对方疑问的意思,他用指尖轻轻敲打一下棋盘,示意亭雪继续落子,冬青白讨了个没趣,就坐回去往嘴里一颗颗地塞石榴吃,他吃到一半,突然一个激灵想起正事来,忙巴巴凑到公子身旁,陪笑着讨好道,
“公子,既然柳先生自己有帖子了,要不您再考虑考虑,带上我一起吧?”
怀洛就看他一眼,语气平平地将对方的热切期待推回去,
“你近来不知轻重,说话口无遮拦的厉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招惹来麻烦,我怎么可能放心带你去,”
怀洛说完,也不管在一旁重复着可是,着急想要替自己辩驳的冬青,目光在另一人身上略微一转,便快速做下了决定,
“亭雪,到时你同我一起。”
“…我?”
亭雪深感意外,接着就被冬青不加掩饰的眼神刺的缩了缩脖子,他坐立不安,用手捂着棋盒小声唤到,
“但,但是…公子……”
怀洛对这两人的性子了如指掌,他带着些警示意味地叫一声冬青的名字,等对方悻悻收回视线了,才神色恬淡地对着亭雪道,
“就要领花牌的人了,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而在另一边,柳栐言则在柳承午的指导下忙着练习射箭。
他停留岐元也有一段时日,但除了出入仙居楼诊治之外,只在偶尔有兴致时到大街上摆过医摊,连愿意坐下来的病人都没遇到几个,自然不曾像怀洛以为的那样接触到什么权贵,柳栐言之所以能拿到邀请的帖子,不过是因为单钰的表哥沈傅珉乃是负责筹办此次宴饮的主家之一,能够动用关系为单钰行个方便,由小姑娘借花献佛带给了柳栐言而已。
柳栐言生来心无大志,从没有想过要特意去结交那些手握权势的上位者,但这出门在外难得遇上个节日,听起来又是他没见识过的热闹,便对此感兴趣起来,不仅收下了请帖,还在听完单钰的转述后跃跃欲试,想要在宴射上赢回一样战利品。
不过就他目前连靶边都碰不到的箭术,自然得临时抱一抱佛脚才行,而沈傅珉这些日子一直忙碌于中秋宴的准备事项,根本腾不出时间来陪单钰,小姑娘自个儿无聊得发慌,看到柳栐言斗志昂扬,便自告奋勇,想要跟柳承午一起指导公子射箭。
可惜她乐意教,柳栐言却不乐意在柳承午以外的人面前如此出丑,正巧他还有事情想要委托单钰去办,于是在跟对方打过商量,让小姑娘答应跑腿之后,就一点愧疚心都没有地,继续使唤单钰给他打下手了。
柳栐言放长呼吸,目视前方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等彻底静下心神,才行云流水地用两指勾起箭羽,施力将手中的长弓推开拉满。
柳栐言平日里素爱穿着浅色,性子又养的平润随和,轻易不会生气动怒,瞧起来便总是一副人畜无害、与世无争的闲散模样,让人无法从他身上看出丝毫的威胁,但当他屏气凝神,像现在这般神色专注,搭弓放箭一气呵成,竟也隐隐透出一点子锐气,比起最初要像模像样的多。
他不过瞄准片刻,就干脆利落地松弦放箭,柳承午静守在主人身侧三步的位置,快速随着那支箭的轨迹移过视线,见它一路飞掠,最后到底斜斜扎进了稻草做成的箭靶之中,胸口里始终高悬着的心才终于得以缓缓落回实处。
他的主人毕竟初学不久,能使在弦上的力道总是差点火候,准头也不够,出箭后的方向时常偏离,没法让箭尖直接穿透坚实的树干,柳栐言被磕磕跘跘地撞落了快两筒箭,眼看着就要失掉耐性,为了避免自己刚开始就打退堂鼓,他便想方设法寻来一些稻草,和柳承午脑袋挨着脑袋地摸索商量,一起做出了个箭靶挂在树上,让中靶的难度降低了不少。
可就算如此,柳栐言也还是又试了十几次才勉强上靶,他见自己这次居然射中,当即高兴起来,扭头就跟柳承午夸耀,
“承午,你瞧!”
柳承午眨了眨眼,在主人的情绪感染下也跟着变得高兴,十分诚恳地答话道,
“是,主人进步的很快。”
他毫不知羞的张口胡说,柳栐言那点子因为兴奋暂时丟掉的理智就迅速恢复,他哭笑不得,就换单手拿着长弓招呼那人过来,等对方靠近后上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你听听自己在瞎说什么,我这样居然都能算是学的快了?”
毕竟他的箭虽然上了靶,但也只是堪堪戳在外沿,距离靶心还差了个十万八千里,怎么都不算有太大进步,可柳承午却没觉得不对,他坦然迎上主人的目光,反倒像是理所应当地应了声是,
“主人从未接触此道,上手本就会困难些,属下认为已经足够快了。”
想他对自己的要求苛刻无比,对他这个主人倒是宽松到几乎没有底线的地步,柳栐言就心里泛软地亲一亲他,抵在对方耳边不打草稿地说大话,
“那你且等着看吧,到时我定赢个头筹回来。”

柳栐言当着柳承午的面夸下海口, 其实心里一点都不虚。
就柳承午这奉命惟谨、唯他是从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对主人的所作所为横加指点,别说柳栐言没能如约拿到头筹,哪怕他到时一无所获, 连目标的边角都没能沾到, 想来柳承午也绝不会多说什么,更别提对他这个主人感到失望了。
只不过……
柳栐言想到这里微微顿住, 倒在突然间灵光一闪, 琢磨出了一条歪路。
他的承午心思纯粹, 向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他身上,柳栐言猜测若自己真的没能射中,与所有彩头失之交臂, 怕是只要假装出一点低落沮丧的模样, 就能让那人束手无策,要想方设法的, 绞尽脑汁地找办法安慰他。
柳栐言一想到对方会流露出怎样的慌乱笨拙,心里就忍不住咕噜咕噜地往外冒坏水, 他舔舔嘴唇, 一时之间几乎下不了决定, 不知自己是要好好练箭努力拿个成果回来,还是要消极怠工故意射歪, 看柳承午到底会是如何反应。
他在这种奢侈的抉择中犹豫不决, 便一边纠结一边执弓,左右摇摆着再送出一箭,结果却又如先前那般和箭靶擦身而过, 当即见识到现实的残酷, 认清自己根本是个连新手门都还没踏进去的菜鸡, 哪有那个余力去选择到底要不要射中。
受到打击的柳先生痛定思痛,决定摆正自己的半吊子心态,脚踏实地好好练习,力争能在中秋宴上拿一样东西回来,柳承午不知主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想了一大圈有的没的,也没意识到自己被当做了最终若是失败就拿来寻求安慰的退路,他见主人斗志昂扬,对着那张临时完成的靶子愈战愈勇,自然也跟着劳心费力起来,尽自己所能地从旁辅佐。
柳栐言本身就是闲人一个,近来又不想去仙居楼给同样忙着备宴的怀洛添乱,干脆拉着柳承午整天整天的往城外小树林里钻,常常一练就是一下午,之后再踏着临近入夜时暖橘色的余晖缓缓而归。
他原先还更为奋进,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要在晨间就开始早起练箭,结果前一夜临睡前还信誓旦旦的定下动身的时辰,等第二日柳承午依着指令过来唤起,说这话的人却怎么都不肯睁眼了,只半睡半醒地闷在被褥里,嘟嘟囔囔着再睡一刻钟地同柳承午耍赖。
可柳先生在迷迷糊糊间随口敷衍,他的护卫却是真的每隔一刻就尽忠职守地来唤一声,柳栐言起又不想起、睡又睡不沉,到最后实在被兢兢业业的柳承午扰的烦了,就干脆将对方一并拉上床来,也不管对方究竟有没有睡意,只用手臂压住那人强迫他安分呆着。
于是等柳栐言好不容易睡清醒了,瞧见的便是老老实实躺在他身侧,睁着一双乌沉眼眸安静看着自己的柳承午,柳先生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对之前迷盹中的事情毫无印象,他见外头已日上三竿,甚至还反过来问对方怎么不喊自己起床。
柳承午不擅说谎,只能吞吞吐吐地和主人解释缘由,柳栐言从对方那得知来龙去脉,当即因为自己的行为哭笑不得,他喟叹着收紧手臂,懒洋洋地埋进柳承午脖颈间,
“你这么听话,当然叫不醒我了。”
他在柳承午面前惯会无理取闹,一句话倒把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去了,然而等他说完不过片刻,就听那人在耳边乖乖应了声属下知错,柳栐言忍不住闷笑一声,隔着衣物亲了亲对方的肩膀,
“傻呀你。”
不过经此一闹,柳栐言也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早起,对于练箭之事完全没有出诊治病来的要有毅力,他向来有自知之明,当即决定退而求其次,只把下午的时间用来训练,还能堂而皇之地让自己偷点懒儿。
柳栐言改过行程,之后就上午悠闲散漫,下午刻苦认真,在事项的安排上倒也算松弛有度,而如此这般小半个月过去,他们二人便与岐元城一同迎来了中秋。
要说柳栐言前世在孤儿院长大,从来都是独身一人,并没有什么同血缘的亲友能够团圆,于是除了所属的中医院财大气粗,会统一发放两盒月饼做礼物以外,每年的中秋节对他而言,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但这次不同。
不仅是因为在这个朝代里,中秋的节庆气氛比起现代要更为浓烈厚重,几乎让柳栐言也快要被人们的这种热闹和雀跃所感染,
更重要的是在今时今日,他的身边有柳承午。
他情有所钟,同时也钟情于他的,能够陪他一起过团圆节的柳承午。
自然与从前的中秋有着天壤之别。
出于这层缘故,柳栐言从早上开始就心有跃跃,哪怕晚上就要赴宴了,也没心思将最后这么点时间拿来练习,只想带柳承午到街上好好逛逛,柳承午对主人向来言听计从,听他说今天不练箭了就驯服应是,边顺手把装在碗里的玉米碎全部喂撒给簇拥在他脚边喳喳叫着的小东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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