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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逆旅(春日负暄)


父子三人各有计较,一时无话。
也不知车里的长宁怎么样了,谢燕鸿急于去看,没留神竟没看到颜澄正站在车边等他,还是颜澄轻咳一声,他才见到了。
谢燕鸿匆忙说道:“刚才宴席上你怎么不理我?先不说了,过两日我再找你。”
颜澄却拦住车门不让他上,谢燕鸿皱了眉头,耐着性子问他:“怎么了?”
颜澄瞪着他老半天,哽住了喉咙似的,半晌才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谢燕鸿摸不着头脑。
颜澄仿佛找不到词儿似的,嘴巴几次张开闭上,好不容易才把话憋出来:“他们说你是个断袖。”
对于太子以及那些极擅玩乐的公子哥儿来说,这不过是又一幢风流美事,爱男色也好,好女色也罢,不过都是些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颜澄却听不得,倒不是他觉得好男色如何,只是气谢燕鸿不曾与他说过。
谢燕鸿却不高兴自己的事儿被乱传,皱眉说道:“那些人乱嚼舌根,你凑什么热闹。”
颜澄不依不饶地道:“你就说吧,是还是不是?”
面对颜澄的灼灼目光,谢燕鸿一时间却语塞了,撇开头,没好气地说道:“不干你的事。”
颜澄被他刺了一下,先是有些难过,然后又化作怒火,推开谢燕鸿,抬脚要上车,边说道:“自从那个长宁来了,你就和我生疏了,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的......”
越说越不像话了,谢燕鸿把他扯下来,声音也提起来了:“你几岁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头脑简单!”
颜澄气得跳脚,和他对着呛起来:“我叫你你也不出来,你干脆和我绝交算了!”
谢燕鸿也被他气得不轻,就差用手指戳他脑门让他清醒一点儿。
“你动动脑子好吧,不该掺和的事儿也掺和,别到时候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颜澄瞪着眼说道:“什么该掺和不该掺和的,我也没干什么。都是一家子亲戚,谁爱当皇帝谁当,还能砍我的头不成?”
谢燕鸿冷笑:“你有个当公主的娘,我可没有。”
颜澄像是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说道:“小鸿,你这是要和我生分了?”
谢燕鸿正气头上,不想理他,抬脚就要上车,颜澄也不去拉他了,说道:“回头你可别找我!”
谢燕鸿嘟哝道:“我不找你,你也别理我,再理我你是狗!”
颜澄怒道:“滚!”
但他没想到,这儿停的是谢家的车,狠话撂下了,谢燕鸿上了车,倒是他自己,灰溜溜地滚了。
谢燕鸿被他气得脑袋发昏,车上,六安听见他和颜澄吵架,大气也不敢出,怯生生地溜出去喊车夫驾车。长宁靠在车壁旁躺下了,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刚才吵得那样凶也没能吵醒他。
谢燕鸿深呼吸两口气,朝外头吩咐道:“车驶得慢些。”
车辚辚前行,长宁也只是皱皱眉头,没有睁眼。他那么大的个子,蜷在车上,让谢燕鸿看着觉得可怜,伸出手去轻轻点了点他紧锁的眉头,又吹了吹他凌乱的发丝。
到家了,长宁也醒了。
谢燕鸿被他头疼时的模样吓得不轻,盯紧他的脸,问道:“没事了吧?”
长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说:“没事了,头疼而已。”
他说得轻巧,仿佛这样的头疼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吓得谢燕鸿更加心惊,小心地问道:“是宿醉那样的疼?你时常这样头疼?”
“不是醉酒,”长宁摇摇头头,想了想又道,“以前疼过,但没有这次这样疼。”
看来是顽疾,谢燕鸿琢磨着,京里多的是杏林圣手,实在不行,偷偷托颜澄的情,请了好的太医来也不是难事。想到颜澄,谢燕鸿才突然想起他和颜澄吵架了,觉得自己仿佛也要头疼起来了,烦心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夏夜有凉风,窗户开着,谢燕鸿透过窗洞往外看,发现长宁也没睡。
他推开门到院子去,才发现长宁竟然在树上。
那样高壮的梨树,开花时密密匝匝的,堆云砌雪似的,他居然也爬得上去,蹲坐在最粗的那根枝干上,目光越过院墙,极目远眺。
“在看什么?”谢燕鸿扬声问道。
长宁也不答,看得出神。谢燕鸿来了劲,也要爬,狗熊抱树似的,费劲吧啦吊在树干上,上不去。长宁见他这样,俯身伸手给他,借着他的力,谢燕鸿也成功上了树。
谢燕鸿跨坐在枝干上,枝叶随着他们的动作簌簌摇动。谢燕鸿生怕掉下去,用手死死扶着树枝,脚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长宁却如履平地,依旧稳稳蹲坐在他身后。身后有人靠着了,谢燕鸿觉得安全了不少。见长宁并未躲避,他也放松下来,往后挨在长宁身上。
长宁低头看了一眼,望见了谢燕鸿耳垂上的耳洞,目光一触即离。
放眼望去,越过已经宵禁的街巷坊市,灯火通明的就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宫城。
已近七夕,星汉灿烂,银河如带,蜿蜒于浩瀚无垠的夜空之上,牛郎、织女星隔河相望,闪烁的星辉宛如情人的目光,脉脉含情。
作者有话说:
小学生吵架现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隔得一日,谢燕鸿在院子里侍弄青瓷大缸里种的碗莲。青瓷大缸足有半人高,装满水,莲叶圆圆,碗莲粉嫩,再养几尾颜色鲜艳的锦鲤,放在檐下的角落里,闷热的夏日就活起来了。
长宁喜欢在啃馒头时扔一点碎屑进去,然后蹲在一旁看锦鲤争食,一看能看半日。
突然间,谢月鹭一阵风似的进院子来,拎着谢燕鸿进房间去,反手“砰”一声关上门,就在谢燕鸿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就压低声音问道:“你在外头嫖妓了?找的还是娈童?你搞断袖?”
谢燕鸿忙说:“我不是啊!我没有!”
谢月鹭咬牙切齿地说道:“外头都传遍了,说你一下子找了十个娈童,啊?夜御十男,你出息了啊谢燕鸿!”
原来谣言传着传着可以传成这样的,谢燕鸿欲哭无泪:“哥!我真的没有!我不是断袖——”
话音未落,门“砰”一声被踹开,时机刚好,谢韬闯进来,气得吹胡子瞪眼。
“谢燕鸿!你居然搞断袖!反了你了!”
谢燕鸿整个蒙了,他还没来得及分辨一句,已经被谢韬给拎到祠堂去,说是要请家法——一根巴掌宽的黑檀木戒尺,乌黑油亮。
谢燕鸿理直气壮地喊道:“冤枉!我没有!我娘呢?我找我娘!”
谢韬哼了一声:“你娘出城礼佛上香去了,今天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免不了你一顿打!”
谢燕鸿愣了一下,有点回过味儿来了。
谢韬歪了歪头,就有家仆上来,要把谢燕鸿放倒在长板凳上打他屁股。这时候,一直一声不吭的长宁突然挡在他前头,扼住那人的手反到后背,疼得那家仆嗷嗷叫。旁边几个人不知道长宁的来头,见有人居然敢公然违抗侯爷的命令,惊了,要一拥而上制服他。
谢燕鸿忙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挂在长宁的胳膊上,拉起架来:“算了算了......”
谢韬抢过那戒尺,大喊道:“反了你了!我亲自来打!”
谢月鹭不住地左右劝,这时候,嫂子章玉瑛也赶来了,拿着帕子掩在脸上,嘤嘤地哭,越哭越大声,上气不接下气,谢燕鸿这头一边劝架,一边以长宁为圆心,绕着圈儿躲谢韬挥过来的戒尺,祠堂里闹得鸡飞狗跳。
“好了!”谢燕鸿大喝一声,“都给我消停点!”
众人被他吼得一愣,谢燕鸿撩起袖子,自己趴在长板凳上,朝谢韬喊道:“快点打!烦死了!”
谢韬眨了眨眼,怒道:“我打死这个孽子!”
当着这么多人被请家法打屁股,谢燕鸿不可谓不丢脸,他把脸埋在手臂里,等着谢韬挥下来的戒尺。突然,他听到谢韬在他耳边轻声问了一句:“儿子,你真搞断袖了?”
谢燕鸿闷声道:“我没......啊!疼!疼!轻点!”
那戒尺“啪啪”地打在谢燕鸿的屁股上,谢月鹭还在念经似的劝,章玉瑛还在不停地哭,谢韬咬着牙,一边打一边问:“你知错了没有!”
谢燕鸿本没有错,哪里有认错的道理,就算是做戏也不能认的,咬着牙不说话。
谢韬见他抵死不认,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谢月鹭、章玉瑛大喊:“爹——”
见状,谢燕鸿干脆也眼睛一闭,装晕算了,免不得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谢燕鸿本来是想要装晕,估计是被打的那几下实在狠,没想到真的半晕半睡过去了,等被扛回房间里上药的时候才醒过来,无他,太疼了。
伤在屁股上,肿起一条一条红痕,自然要扒了裤子上药。
谢燕鸿趴在床上,动都不敢动,六安给他上药,他一转头,见长宁一如既往,抱着手站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出去啊,非礼勿视懂不懂?”谢燕鸿叫道。
再没有像长宁这样的护卫了,主人家的话想听不想听,是看心情的。谢燕鸿也搞不懂长宁今天心情怎么样,反正就像个门神似的杵在床头。谢燕鸿没心情理他了,把脑袋埋在臂弯里,眼不见心不烦,不过就是个屁股蛋,谁爱看谁看。
长宁却根本没有在看他伤痕累累的屁股蛋。
那日宿醉,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了一些似真似假的片段。
梦里,一个矮墩墩的女童,穿着嫩粉的衣裙,耳朵上被扎了个血洞,哭喊着满院子跑,她娘拎着裙子在后头满院子追她。她先是想上树,上不去,然后又想躲在桌子底下,慌乱间扯翻了桌布,上头的花瓶杯碟碎了满地,最后她窜到了他身后。
他想帮她挡一挡来着,但没挡住,她娘把她拎出去,狠狠打了屁股。
最后,她的耳朵上缀上了两朵金丁香。她捂着屁股,趴在床上呜呜哭,哭得打嗝,满面泪痕,像只花脸猫。她边哭边骂:“你怎么这样!你不帮我!我的糖再也不分给你了!”
他突然想起来,那时候,他的手心里正握着一颗松子糖,握得都要化了,黏在手心里都没有给出去。他没说话,也没有给糖。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明明是想说的,明明也是想给的,却好像有个罩子将他罩住,一切都说不出做不出。
现在,他看着六安给谢燕鸿的屁股上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干脆转身出去了。
谢燕鸿把脸抬起一些,从缝里看到长宁出去了,松了一口气,等上完药又睡着了。
半夜,谢燕鸿感觉有双柔软的手摸过他的脸,他迷糊着睁开眼,见到了他娘坐在了床头,捏着帕子,默默垂泪,哭得眼眶都肿了。
他忙说:“娘,夜深露重,你怎么还不睡?”
王氏抹了抹泪,柔声说道:“我来看看你......疼不疼?”
“当然不......”谢燕鸿话没说完,不过动了动就蹭到了伤口,“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把她娘心疼得,又要掉眼泪。
“别动了别动了,好好趴着,仔细又蹭着了......”王氏说道。
谢燕鸿感觉到他娘那双柔软的手又摸过了他的脸,还带着一股沉静的檀香,让人心安。他突然又委屈起来了,小声说道:“娘,我没有......”
王氏“嘘”了一声,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睡吧,别想了。”
谢燕鸿又问道:“爹没事吧?”
王氏说道:“没事,你别操心,你哥从明儿起不进宫当值了,留在家里照看他。”
谢燕鸿看着她,点点头,说:“知道了。”
王氏知道他聪明懂事,也不多说了,轻轻拍他的背,对待他还好像对待小孩似的,嘴里哼着柔婉的蜀中小调,哄他入睡。
很快地,谢燕鸿就睡着了,睡得又香又沉。
谢燕鸿卧床休息这几日,他哥哥嫂子也天天来,谢月鹭一来就要念叨他,把他都念烦了,连忙抢白道:“你不是要去爹跟前侍疾吗,快去快去。”
谢月鹭又不好明着说谢韬是装晕,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章玉瑛给谢燕鸿切了一个苹果,每一瓣苹果的果皮都翘起两个尖尖,像小兔子,整齐地摆在盘子里。她边削边笑道:“你哥哥就是这么个性子,何苦挤兑他。”
谢燕鸿嘟哝道:“你看他是个宝,我可不是......”
又过得几日,谢燕鸿的伤好了七七八八,从此可见,谢韬打他还是收着劲儿的。从前,谢韬还打仗的时候,能轻轻松松拉开两石弓,那手劲,能轻易把谢燕鸿打得屁股开花、两个月下不了床。
谢韬的“病”还是没好,谢月鹭也一直没去当值,谢燕鸿知道,这几日,圣人也一直罢朝。凭直觉,谢燕鸿知道,这肯定是出事儿了。他又想起了颜澄,也不知颜澄现在怎么样,他素日招摇惯了,也不知道懂不懂得避避风头。
想到这儿,他就叫六安去偷偷给颜澄递了口信:“让他到院墙旁边的私巷那儿,我翻墙出去。”
他先跟日日都来的章玉瑛透个底:“我就和他见一面,说几句话,不到街面上去,绝不闯祸。”
章玉瑛知道他懂事知道分寸,答应了给他打掩护。谢燕鸿又去找长宁,他本来以为长宁没这么好说话,谁知道长宁什么话也不说,点点头就当答应了。
谢燕鸿觉得不好意思,想找些什么谢他,眼睛在房间里左右扫,从点心匣子里抓了一把桂花糖塞给他。那是用米纸一颗颗包好的糖,白色的,晶莹剔透,能看到每一颗糖里头都有一瓣淡黄色的桂花,精致又好吃。
他总觉得长宁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平时也只爱埋头啃馒头胡饼,对这些精致点心肯定是馋的。果不其然,长宁把那一把糖果都收下了。
上下打点好了,谢燕鸿把嫂子安排在自己院子里守着,如果有人来,还能挡一挡。他自个儿带着长宁,在约定的时间到了临着夹道的院墙底下。
院墙高,长宁蹲下身,托了谢燕鸿脚底一把,谢燕鸿踩着他肩膀,顺利坐在了墙头上。
有些高,从上头往下看还是有些发怵。谢燕鸿的脚晃了晃,从上往下俯视着长宁,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啊,别走开......”
长宁点点头,谢燕鸿还是不放心,又再说了一遍:“你走开我就下不来了。” 长宁干脆靠着假山石盘腿坐下了,把从未出鞘的兵器横放在腿上,像等主人回家时,守门的大狼狗。
谢燕鸿放心了,往院墙外头的夹道望去,约定的时间到了,颜澄果然还是来了,等得百无聊赖,正蹲在墙边等他。
谢燕鸿朝他说道:“喂!我说了,再理我你就是狗......”
话音未落,颜澄蔫儿巴巴的,抬头看着他,张嘴“汪”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一些鸡飞狗跳

“爹,您来了啊。”章玉瑛大声问道。
谢燕鸿吓得一激灵,翻身跳下去,整个人砸在颜澄身上,颜澄刚张嘴,还没来得及惨叫,谢燕鸿左手叠右手,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的。
隔了一墙,传来了谢韬装模作样的声音:“唔......我来看看......看看花儿开得怎么样......”
章玉瑛笑道:“小鸿刚上完药,睡下了。”
“睡了啊......”谢韬大声轻轻嗓子,说道,“又不是来看他的,睡不睡的,我也管不着。”
章玉瑛憋住笑,又道:“爹,这就走了?不看花儿了?”
谢韬:“声音小点儿。”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谢燕鸿这才松了口气,将捂住颜澄嘴的手挪开,颜澄挠挠头问道:“你们家这是演的哪出?”
谢燕鸿瞪他:“你来干嘛?”
颜澄怒道:“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我叫你来你就来?”
颜澄被他噎住了,推开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嘀咕道:“行,那我回去了。”
谢燕鸿嘻嘻笑着,拉住他,说道:“别呀别呀,我开玩笑的。”
巷子是定远侯府的私巷,闲人是不得出入的,但难保不会有人走过,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谢燕鸿想到自己答应了章玉瑛不走远,一时间犹豫不决。
颜澄说道:“那咱们出城溜溜去,既散心,也不落别人的眼。”
但那也太远了,一来一回估计得好几个时辰,颜澄见他犹豫,一时间又蔫儿了,说道:“好不容易见你一回,咱们往常可有试过这么多天没见?我娘拘着我呢,好不容易才出门的。”
谢燕鸿问道:“敬阳公主不许你出门?”
“可不是嘛,圣人病了好一阵,我娘说要进宫侍疾也没成。”
谢燕鸿想了想,道:“那咱们出城去。”
两人雇了车,一路往城外去。两人落着车帘,将外头的热闹都隔绝在外。七夕已过,转眼又是中元,街面上开始卖些冥器纸钱,还有鸡冠似的洗手花,红艳艳的。谢燕鸿想着长宁有个爱看花的癖好,估摸着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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