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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逆旅(春日负暄)


谢燕鸿又看向长宁,长宁坐在火堆旁,时不时往里火里加柴,火光闪烁,照得他脸上明暗分明,眼窝深邃,带些卷的碎发落在颊上,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拨开。
“你的家人呢?”谢燕鸿问道。
长宁面无表情地答道:“外公在关外。”
“父母呢?”
“不记得了。”
谢燕鸿还想再问,长宁却把长刀卸下做枕头,躺下合眼,不想再讲了。谢燕鸿又讨了个没趣,看着火光发呆,没一会儿也躺下了。
半夜,火光渐渐暗下去,最后一点火星也灭了。
长宁觉轻,觉得自己身侧挨了个暖呼呼的人,回头一看,见谢燕鸿蜷着挨着自己后背睡。谢燕鸿似乎在做噩梦,梦里也皱着眉头,时不时啜泣两下。他往旁边挪了挪,合眼又睡,没过一会儿,谢燕鸿居然也挪了挪,嘴里梦呓两句,依旧挨着他。
天气极热,即便是郊外的夜晚,两人相贴的地方也腻出了一层薄汗。
这种黏腻、潮热的感觉让长宁想起了在桃花洞喝酒的那夜,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记得了,醒来后污了裤子也并不当一回事。
这样的事情,他十四五岁时就有,外公那时候就教过他,精满则溢,男子到了年纪都会这样。关外的草原上,到了春日里,冰雪消融,牧民养的马匹也要交配繁衍,母马会抬起尾巴,公马则会轻咬嗅闻,继而会骑跨,过得几个月,小马就出生了。
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和吃饭睡觉无异,也不应该会和谢燕鸿联系起来。
夏天快走到尽头了,恋恋不舍地发散着余热,长宁少有地觉得烦躁起来,坐起身来,麦色肌肤上腻着一层薄汗,头发黏在脸颊上。
察觉到身边少了人,谢燕鸿在睡梦中不安起来,又挪了挪,贴着长宁的大腿才罢休。
长宁定定地坐在黑暗里,大腿的肌肉绷紧了又放松。谢燕鸿兀自睡着,因为侧躺,从凌乱的头发间露出了耳朵,长宁见到了他耳垂上的耳洞。
虽然是家人宠爱着长大的,谢燕鸿却一点都不女气,而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但这本不应该出现在少年郎耳朵上的耳洞,却平添几分不可说风流旖旎。
作者有话说:
可以开始培养感情了

谢燕鸿做了一夜的梦,梦里虚虚实实,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他梦见在他七岁那年,跟随父母随侍圣驾,城外踏青后策马回宫,一路花光满目,御香拂路,浩浩荡荡,一时盛况。圣人亲自骑了爱马“小乌”,于太和宫前下马,再唤马时,小乌却踟蹰不前,挥鞭也不驯服。
御马人凑趣道:“这马希望圣上封官。”
圣人抚掌大笑,说笑道:“那就封小乌为“龙骧将军”。”
小乌果真俯首受缰,温顺往前,大家都纷纷称赞圣人贤明,连牲畜也俯首称臣。只有年仅七岁的谢燕鸿在众人下拜时立着,指着御马人,童声稚嫩:“并不是小乌想要封官,而是他攥着吃食引诱——”
御马人惊惶跪下,衣袖里滚出几块冰糖,小乌连忙俯首去吃。
本是人人皆知的小把戏,不过是讨圣人欢心,歌颂升平盛世罢了,却叫小儿点破,众人皆面面相觑。王氏连忙牵起谢燕鸿的手,朝他微微摇头。
圣人却并不生气,抬手招他过去,将他搂在怀里,说道:“小儿聪慧,敢于直言。”
谢燕鸿也不怯,问道:“他是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御马人吓得瑟瑟发抖,连声求饶,磕头磕得脑袋出血,圣人却只是淡淡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臣下媚上,皆是朕之过。”
最后,御马人没有被降罪,那匹叫做“小乌”的青骢马送给了谢燕鸿,谢燕鸿并不懂,只是高兴,玩伴们日日到侯府找他,就为了能沾光骑一骑御赐的骏马,谢韬却不许他将马骑出去招摇。
那时,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不能放肆游玩。
他还梦见了更小的时候,他被父亲抱在怀里,到城外送别他的小玩伴。那是细雨霏霏的春日里,雨像蛛丝,缠绕袖口衣襟,挥之不去。
他的小玩伴面目模糊,被大人牵着,静立在雨里。
有人将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塞到谢燕鸿手里:“以玉佩为证,合鱼之日,大恩必报。”
醒来时,谢燕鸿有点迷糊,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谢燕鸿静静躺着,听见了晨间树林里的虫鸣鸟叫,见到了早晨的阳光穿透树叶缝隙落下来。他感觉浑身都被地面硌得发疼,手臂脖子脸上一阵一阵的痒——那是蚊子叮的,骑马摩擦到的大腿内侧也疼得厉害。
他撑着地坐起来,一眼就见到了坐在熄灭的火堆旁的长宁。
长宁抛给他一张胡饼,干巴巴的胡饼,谢燕鸿整张脸都皱着,万念俱灰地啃完了胡饼。还没等他喝点水,把噎在嗓子眼里的饼灌下去,长宁就站起来,收拾齐了东西,说道:“走。”
谢燕鸿不住地挠脖子,挠得一片红,可怜巴巴地说道:“能不能再休息一刻钟。”
长宁却不理他,兀自将马缰从树上解开,一副“你不走我自己走”的样子,谢燕鸿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了。
解下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行色匆匆地赶路,长宁本就话少,这几日更不说话。
谢燕鸿试探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长宁不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谢燕鸿突然发现自己多了一种能力,能从长宁木头雕刻般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情来——确实是生气了。
“你气什么呀?”谢燕鸿小心翼翼地问道。
毕竟现在身家性命都系在长宁身上,谢燕鸿还是很害怕的,万一长宁一个不高兴,把他扔下来了,那他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两人还在马上,一人坐在前,一人坐在后。
他们是往北走的,夏日热意渐渐褪去,马上就要入秋了,蚊虫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了命地吃最后一顿。谢燕鸿细皮嫩肉,被叮得没一块好肉,他又着意去挠,挠得脖子上一片一片红。
他回头去看长宁,看着长宁线条硬朗的下颌,还有紧紧抿着的薄唇。
“你到底气什么?”谢燕鸿问道。
长宁垂眸看他一眼,看他瞪圆了的眼,和专注看人时微张的嘴。两人离得近,目光一触即分。
“没什么。”长宁说。
谢燕鸿撇了撇嘴,转回去,什么也不问了。
他们接连赶路,少有歇息,一路行至黄河边。黄河之水天上来,滚滚波涛汹涌而去,奔流到海,不可回转。若顺利的话,两人可隐姓埋名,在渡口上船,渡黄河后,沿运河,一路到魏州。顺风顺水,不日可达。
以防万一,谢燕鸿不敢入城,在渡口附近的偏僻处,牵着马等候。长宁则只身入城,购买些干粮,还要买一身衣服,给谢燕鸿替换。虽然这些日赶路已经让谢燕鸿面目全非、衣衫破旧了,但还是依稀能看出衣服料子名贵,织花繁复,非常人可用。
谢燕鸿牵着马,乖乖地等着。
这匹孙晔庭所赠的马,也是一匹青骢马,温和驯顺,能负重,可疾驰,看着马,谢燕鸿不由得想起御赐的小乌。小乌自从到了侯府后,因谢韬不许谢燕鸿招摇,并不让他将马骑出去,只好吃好喝地养着,养老送终。
谢燕鸿轻抚马身,想着,不知小乌有没有想念放缰疾驰的岁月。
若要登船,这匹马就得买了,下船后再另买一匹。想到这儿,谢燕鸿有些舍不得了,骑了这些日,多少也有点感情了。
谢燕鸿漫无边际地想着,站累了就蹲下来,马儿在旁边吃草,他带着一顶斗笠,遮挡住面容,从斗笠的下沿偷觑着远处的来往行人。渡口兴旺,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摊贩叫卖,行人送别,凡此种种,让谢燕鸿看得津津有味。
渡口附近有面张贴榜文的灰墙,上头榜文斑驳,有专门收钱大声朗读榜文的人蹲在旁边,百无聊赖。忽而,城里有一队官兵涌出,手拿红榜,往墙上张贴,行人纷纷涌上前去,只是识字的人不多,有人舍出几枚铜钱,给专门朗读的人。
谢燕鸿也好奇,竖起耳朵去听。
正在这时,长宁回来了,脚步匆匆,将谢燕鸿一把拽起,沉声道:“走,此处不可久留。”
谢燕鸿被他拽得一愣,回头看那灰墙上的红榜。
“定远侯谢韬,谋逆犯上,谢府抄没,成年男丁斩监候,秋后处决,女眷皆没入教坊司。承平伯颜厚,谋逆犯上,颜府抄没,刺配充军——”
朗读红榜的声音极大,每一个字都撞入谢燕鸿的耳朵里,撞得他整个人头脑发晕。
榜文很长,后面还有不少涉案的人,谢燕鸿全部都认识,大多是平时与谢韬交好的武将,侯爵人家就只有谢家和颜家。榜上还有他的画像,张贴红榜之后,官兵开始逐个搜查渡口上船的人,一一与画像比对过才放人。
“快走。”长宁催道。
谢燕鸿失了魂一样, 被他拽得一趔趄,碰倒了卖枣子的小摊,新鲜荷叶包着的青枣骨碌碌滚了一地,摆摊的老人大叫起来,引来附近众人的目光。
“上马!”长宁低喝一声。
远处的官兵已经在看他们了,指指点点的,更是依稀能听见官兵朝他们喊话。谢燕鸿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上马去,长宁揪住缰绳,也翻身上马,坐在谢燕鸿身后,猛夹马肚,马儿扬起四蹄,飞奔而去。
颠簸之中,谢燕鸿朝后看去,官兵也骑到马上,朝他们追来。
青骢马发足狂奔,长宁紧握缰绳,不住催促,谢燕鸿时不时往后看,颠簸间咬破舌尖,尝到了一口的血。
他们是二人共骑,纵使青骢马再神勇,速度也有限,很快地,到了城郊荒芜之地,官兵渐渐追上,幸而官兵没带弓箭,不然他们必死无疑。
眼见着距离越缩越近,谢燕鸿急得心脏砰砰急跳。
“握紧缰绳。”长宁在谢燕鸿耳边说道。
“什么?”
“握紧,”长宁说道,“往前跑。”
谢燕鸿下意识地抓紧了缰绳,长宁手一松,翻身从马上滚落下去,谢燕鸿惊呼一声,只见长宁顺势滚入野草丛间。
背上一轻,青骢马连忙提速,谢燕鸿握紧缰绳,不住地回头。
长宁手握长刀刀柄,伏身藏匿于草丛之中,官兵纵马逼近,长刀挥出,当先一匹马被绊倒,马失前蹄,将驮着的人甩出去,后面几骑跟得紧,也有被绊倒的,也有及时勒马的。见状,谢燕鸿连忙勒马停下,拨转马头,提心吊胆地看着,踟蹰不敢上前,也不舍得离开。
正值黄昏,残阳如血。
长刀刀刃还是用破布包裹,长宁两脚开立,双手握住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斜点在地上,风拂过树梢,又拂动他的发梢衣角,他自有岳峙渊渟之势,挡在谢燕鸿与追兵之间。
官兵佩刀出鞘,寒光凛凛。
长宁后发先至,虽挥长刀,却并不笨重,如臂使指,架住了挥来的刀刃。长刀又自有千钧之力,挥劈下去,无人能当,不过一会儿,追来的官兵便萌生退意,没有一个人能越过长宁所守之处半步。
作者有话说:
马这一段是宋史里面有的,就是宋朝某一位皇帝给马封官了。

第十六章 回家
见官兵退走,谢燕鸿急忙驱马回去。长宁复又将长刀斜背背后,两人看着那几个官兵匆匆回城,很快地,便会有更多的人追缉他们。
拖延时间的最好办法便是灭口,但谢燕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长宁重新牵住缰绳,说道:“走吧,快马绕路,他们追不上。”
谢燕鸿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他说道:“我得回去。”
长宁像没听到似的,翻身上马,坐在谢燕鸿身后,拨转马头,按照走陆路的路线,准备赶路。谢燕鸿在怀里摸出贴身放着的书信,外头用防水的油纸包着,火漆封缄,封蜡上加盖的是王氏的私章。
青骢马已经在往前跑了,谢燕鸿靠在长宁身前,认认真真地说道:“走陆路,到得魏州估计要入冬了,赶不及的。不如我将书信托付给你带到魏州,我回去见家人一面......小情大义,就可以两全了。”
长宁还是不说话,谢燕鸿抬头看他,说道:“明白了不?马给我,你回城去再买一匹,我们分头走......”
谢燕鸿见他没有反应,开始急了,手肘往后猛地杵了杵,急急说道:“先停下来,你下马......行,你不下我下......松手!放我下去!”
谢燕鸿要下马,长宁一手仍旧拉着缰绳,一手箍住他的腰,两个人几乎要在狭小的马背上打起架来,马儿也停了下来,四蹄交错踏地,踌躇不前,一时不知道这两人要干什么。
他急红了眼,用了吃奶的劲儿也掰不动长宁的手,什么都顾不得了,低头就要上嘴去咬,还没咬到,后脖子一下钝痛,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醒来时,谢燕鸿晕晕乎乎的,一睁眼,见天都黑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长宁正坐在他旁边,守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慢慢地往里添柴火。
“我说了我要回去!”谢燕鸿揉着后脖子说道。
长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揪过来,谢燕鸿张牙舞爪的,没设防,后脖子又是一下钝痛,又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白天,谢燕鸿发现自己正被长宁背着,长刀就硌在他脸上。
谢燕鸿往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见长宁要来拉他,连忙摆手,喊道:“别劈了!我不回去了!”
长宁正要收回手,谢燕鸿一个翻身爬起来,拔腿就要跑,没跑出去两步,又被劈晕了。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谢燕鸿发现自己正仰躺着,一抬头就见到了黑沉沉的夜空,弯月高挂,星子寥落。已经逐渐入秋了,连夜空都高阔了不少,他听到了滚滚的波涛之声,自己的身体正上下摇晃。他扶着后脖子坐起来,感觉肚肠都饿得绞成一团了。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艘并不大的船上,黑漆漆的波浪尚算平缓,船夫正在根据风向调整风帆。长宁正盘腿坐在船头,长刀横放在膝上。
船上连同船夫只有三人一马,谢燕鸿扶着船沿站起来,他们已经离岸很远了,夜色中依稀可见一个破旧的老渡头。这里波涛平缓,是渡河的好河段。
长宁回头看他一眼,黑着脸问道:“你要跳河游回去吗?”
船夫闻言看过去,他在这里的老渡口往返渡客已有十余载,每年也有那么一两个人,专让船开到中央然后跳河的,也不是真想死,就是一时想不开,老船夫将木桨伸过去,那些人就死死揽住,湿漉漉地被捞上来。
谢燕鸿愣愣地站着。
船夫已经有些年纪了,须发皆灰,把紧风帆,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船歌:“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
船夫声音嘹亮,波涛相和,顺风而去。
“几家欢乐团圆聚,几家飘零在外头——”
放眼望去,已经找不到岸了,触目皆是波涛,夜空无垠,水也无边,谢燕鸿站在一叶小舟上,随波飘摇,不知何处是岸。船头一点小灯,上下摇晃,一个浪头顶起小船,他一个趔趄没站稳,跌坐在船上。
谢燕鸿低着头,一开始只是湿了眼眶,到后面就有点忍不住了,掉了两滴在手背上。他不想让人看见,抬手匆匆擦去,谁知道越擦越忍不住。
他害怕、茫然、伤心,被浪头抛来抛去,不知所措。
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谢燕鸿忍不住抽噎起来,背微微颤抖,借着浪声遮掩,低着头止不住地哭,哭得泪眼朦胧,鼻涕也往下流,他拼命地吸鼻子,又怕被长宁和船夫听见,好不狼狈。
他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长宁的脚,谢燕鸿连忙抬手往脸上胡乱地抹,越抹越乱七八糟。
“给你。”长宁的声音在浪涛声中响起。
谢燕鸿吸了吸鼻子,微抬起一点头,见长宁伸出了手,宽大的掌心里放着一粒桂花糖。那是用米纸包着的一粒桂花糖,谢燕鸿记得,这是那日他出门去见颜澄之前随手塞给长宁的一把糖,那日他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想起来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撇开头,鼻音浓重:“你自己吃吧。”
长宁蹲下来,蹲在他身前,窸窸窣窣地将米纸展开。糖放的时间有点长了,有点融化,黏黏糊糊地沾在纸上。长宁将已经不成形的糖块递到谢燕鸿嘴边,谢燕鸿拉不下面子去吃,抿着唇不看他,长宁便将糖块抵在他的唇缝上。
“我都说了不吃!”谢燕鸿恶狠狠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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