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商议一番,决定颜、秦二人轻骑前去汇合援兵,陆少微领着其他人留下观望。二人趁着夜色出发了,陆少微将被风刮得乱飞的宽袖扎起来,与二狗子两个人一块儿蹲着烤红薯吃,甜滋滋的热烫糖汁流了满手。
二狗子吃着吃着就隔河望向魏州方向出神,陆少微说:“在想你娘吗?”
不等他点头,陆少微便说道:“别想了。”
二狗子讷讷地收回目光,埋头吃起来,烫得不住倒吸气。陆少微突然想起往年在破土地庙里烤红薯,老庙祝眼神很差,眼睛里长了一层厚厚的白翳,看不清东西,但总是能在柴火堆里准确地把烤熟的红薯拨弄出来,留给陆少微吃。
除了守夜望风的,其余人皆睡了,鼾声此起彼伏。陆少微把手指尖上粘腻的糖汁舔干净,站起来,也看向魏州方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还没等来颜、秦二人回头,倒是谢燕鸿与长宁先赶上来了。
他们二人轻装简行,一路快马加鞭,先到的朔州。朔州城已不像之前那样,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车马蜿蜒进出,只有零星的胡商进出城门,看上去格外地平和安静,若不是城头的狄人守兵,谢燕鸿都几乎察觉不出这座城早已换了主人。
谢燕鸿眼尖,仔细地数了数城头的守兵数量,便知狄人大部队已不在此处,斛律恒珈应该也不在城中,只是不知之前那场内斗鹿死谁手。
若是要打探消息,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由长宁乔装打扮进城。他们俩早有此意,衣饰都是备好的。谢燕鸿在城外僻静处等候,长宁用满满一锦囊的金珠子贿赂了守兵也没能进城去,倒是知晓了不少消息。
如今的斛律恒珈,已经是左大都尉了,原本的左大都尉——斛律真,脑袋已经被挂在了城头上。恒珈胜了,如今攻打魏州的主将是他,遂不在朔州城中。胡姬们倒是都还在城中,长宁便装作是丹木的追求者,要打探她的下落。
城门的守兵居然识得丹木,说她是其中“最美的一个”,跟在大都尉身边,随军去了。
再多的便打听不出来了,守兵也不知道。谢燕鸿没料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莫不是斛律恒珈知道丹木助他离开?如果是这样,直接杀了不是更方便吗?为何带在身边。一筹莫展之际,两人只好一路紧赶慢赶,循着踪迹,在永定河边赶上了陆少微等人。
谢燕鸿说道:“斛律恒珈此人,狡猾阴狠,不可小觑。”
那到底斛律恒珈想要做什么了,谢燕鸿时时刻刻都在琢磨,他一整日都坐在隐蔽的高处,往魏州方向远眺。想着过去曾经和恒珈一块儿读过的兵书,琢磨他们交谈过的一字一句,看能不能逮住一些蛛丝马迹。
直到一日后夜里,魏州东边亮起火光。
谢燕鸿以为狄军内部又起内讧了,紧张地站起来,众人皆循着火光望过去。长宁领头,带着几个身手敏捷、骑术了得的斥候,循光而去,夜里去,天微亮时便回,显然是一刻也没有停歇,四蹄踏雪的黑马累得直喘,不满地甩动尾巴。
陆少微摸出豆饼喂马,谢燕鸿忙问:“怎么回事?”
长宁沉着脸,冷冷说道:“狄军在烧粮草。”
烧的自然不可能是他们自己的粮草,那就是梁军的粮草,在那个方位,那就是烧的是调来支援魏州的粮草。不考虑作为己方的补给,连夜也要烧掉,那就是一点反击夺回的后路都不想留给梁军。
这是要围死魏州。
陆少微的脑子也转得飞快,一下子便问道了点子上:“可这......狄军能一日日地围下去吗?他们的粮草也不够吃吧?”
谢燕鸿的心砰砰跳起来,紧张得手脚发麻,他急道:“攻城打援。”
粮草愈是不足,求援之心便愈切,援兵来得愈急,愈容易中伏。援兵不能来,粮草又断,魏州必定阵脚大乱,不攻自破。
既然如此——
“颜澄危险!”陆少微脱口喊道。
孙晔庭也在城头眺望,从他所在之处看去,火光比永定河畔看过去要亮得多。因为粮草已经离魏州很近了,这是他费了大力气,左右斡旋之后,能调配来的最快最多的一批粮草。他甚至派出了魏州城内的一队精兵前去接应,这一批粮草能稳定军心。
无论是兵还是粮草,如今尽数付之一炬。
孙晔庭腿一软,手死死扒住城头的墙砖才站稳,指甲都差点断折。城头风大,王谙裹着披风立在他旁边,他打过仗领过兵,比孙晔庭经事更多,此时还能持得住。
“要稳住军心。”王谙说道,“要偷偷的,命人用干草塞满麻袋,装到车上,等天亮时,一车车地从城门运进来。”
“对,”孙晔庭颤着声音说道,“说的对......兹事体大,我亲自去办......”
说着,他深呼吸几口气,稳住心神,匆匆而去。王谙为怕他尴尬难堪,一直低着头。直到他下了城楼才抬起头来,紧了紧斗篷,提着风灯,让摇曳的火光照亮足下的石阶,小心地下了城楼。
待天亮时,孙晔庭已将一切安排停当,一辆一辆车,载着鼓鼓囊囊的麻袋,源源不断地进城,车队蜿蜒,仿佛没有尽头,军民皆看在眼里,精神为之一振。但不等孙晔庭松一口气,烧完粮草之后的狄军开始点兵布阵,大摇大摆地在魏州城外的原野上驻扎。
一队又一队的斥候去探,不住地往回报。
“狄军不止这些人,”孙晔庭厉声道,“再探再报!”
永定河边,谢燕鸿也断言道:“狄军肯定不止这么些人,定是伏击援兵去了......”
作者有话说:
参考了一点我党打运动战的原理。写的我脑汁都绞尽了,很上头,明天休息一下,整理一下思路写大战。
第七十一章 攻城
魏州北枕居庸,西峙太行,南俯中原,江北守备军赶往魏州所经之路全是大片原野,视野开阔,一览无余,正适合急行军。
秦寒州与八万江北守备军汇合,已有一日整,他身上令牌官印等都齐全。再说了,御前红人,殿帅秦钦的小儿子被发配北地戍边的事情,人尽皆知,他的身份很快就被确认了。
守备军的头领是派兵增援时提拔的新任指挥使,统领守备军各营。官大一级压死人,加之秦寒州目前就是个光杆兵,身边就只跟了一个谎称为小兵的颜澄,自然不会有人听他的。任他将敌情说得再凶险,这指挥使也不以为然。
秦寒州失之圆滑,从前在紫荆关戍守时就敢跟上官拍桌子,如今急起来,不管不顾,人家更不愿意听他的,秦、颜两人只能作为编外人士,与守备军同行,干着急。
“急也没用。”颜澄劝他。
“怎么能不急!你......”秦寒州急得嘴角长了个燎泡,边说边倒吸气。
颜澄拽了拽他,让他小点儿声,继而说道:“我们也不知道狄人打的什么算盘,你说得再急,也是空口无凭。”
秦寒州怒道:“等搞清楚他们打的什么算盘就晚了!”
眼瞧着魏州城一日近似一日,秦寒州的心始终揪着,天色也似他的心情,阴沉沉的,终日下着淋淋漓漓的小雨,细丝似的,连下雨都不痛快。主将下令驻扎,休整过后,一鼓作气直奔魏州,解魏州之困。
此地是驻扎的好地方,四处尽是平原,没有遮挡。一路急行军,士卒皆已疲乏不堪,此时也确实需要休整了。
秦寒州铠甲不解,目光炯炯,枕戈待旦。
前哨一遍遍地前探,都没有探到狄人兵马的踪迹,主将便放心了,回头一看秦寒州这个模样,不免有了嘲弄之心,想了想又作罢,懒得与一根筋的人较劲,径自休息去了。
颜澄如今的身份是小兵,脸上戴着面具,一看便与常人不同,兵卒们自然是好奇的,围在一块儿啃干粮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问起来了,颜澄有心要和他们打成一片,打探点消息,有问必答。
“脸上有疤,烧伤的,”他说道,“怕吓着人,便遮盖起来了。”
塞了满口干饼的一个小卒指了指自己脸上一道一指长的疤痕,说道:“前不久弄的。”
颜澄看了一眼,低头咬了一口硬得跟石头似的饼,佯作不经意地说道:“到处都打仗啊......”
这句话属实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了,凑在一起的小卒们都“嗡嗡”声地讨论开了。
“可不是嘛......打个没完......”有人抱怨道,“家里的地都荒了。”
有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道:“同样是打仗,咱们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听说临安那边打得也凶,但好歹是热闹的地界,有点油水......”
听到这个,也有人来劲儿了,附和道:“是啊。哎,你听说了吗?说是投奔济王旗下,不管大头兵还是伙夫,先发一个月饷银......”
抽气声此起彼伏,颜澄动作顿了顿,又故意问道:“济王?济王是谁?”
“济王你都不知道?”这人声音压得更低了,神秘兮兮地说道,“济王就是从前的太子!听说他是被冤枉的......”
小卒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天,说道:“被冤枉的。”
君臣父子,皇家秘辛,这些小卒聊起来头头是道,仿佛是昨晚躺在皇帝的榻下听来的,颜澄听入耳朵里,只觉得滑稽。一哂之后,又颇觉造化弄人。荣王费尽心思弄来的皇位,看来也坐得不稳妥,也不知是谁,能笑到最后。
再往后听,也听不出什么了。他算是知道了,原本的江北守备军,抽调了不少去镇压周边零零碎碎的乱军,按下葫芦浮起瓢,没个停的时候,损耗颇多。为了这回解魏州之困,临时征了不少兵,勉强凑齐了八万。
他将这个情况告诉秦寒州,秦寒州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心里越发堵得慌。
“前哨探不到狄人兵马踪迹,估计都围在魏州了。”颜澄说道。
秦寒州摇头,说道:“狄人骑兵精悍,来去无踪,最擅奔袭,不可掉以轻心。而且,他们有鹰,能抵过千百个哨兵......”
安静了整整一夜,等到天边泛白之时,正是一天中人最为疲乏的时候,秦寒州上下眼皮直打架,突然听到渺远的天际有一声模糊的尖啸。他顿时惊醒,一个激灵站起来,“噌”一声拔出佩剑,大喊道:“有敌情!”
众人昏昏欲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颜澄先醒了,抽出刀来,往军中烧饭的大铁锅上一顿猛敲,声音震耳欲聋,将熟睡的主将也惊醒了,张口要骂,却见远处的天际有一道轻捷如鬼魅般的影子划过。
秦寒州恨不得揪住他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大声喊道:“是狄人的哨鹰!”
主将瞪大了眼睛,厉声大喊:“整装!上马!”
士卒们惊魂未定,匆匆整装。但正如秦寒州所料,狄人骑兵速度极快,来去无踪。此处虽是平原,但西北高东南低,狄人位于高处,骑兵俯冲,如虎添翼。号角才将将吹起来,狄人骑兵就已经出现在视线之内了。
秦寒州有如醍醐灌顶,这头伏击援军,那头定是准备围城了。
只是他明了得太迟,也不知道狄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他们多久了,养精蓄锐,俯冲下来时,宛如一把尖刀,直直插入刚刚组织起来的阵列当中,当下就被从中冲开了。
秦寒州戍守边关时间虽不长,但所学所思都是为了对付边境胡族,心中马上就有了应对之法。他勒住受惊扬蹄的马,大喊道:“不能分散!”
然而,他的声音在人喊马嘶、刀剑相击的战阵中实在太小了,纵然他喊得声音嘶哑,也无人听见。各营阵列皆看主将令旗,只见令旗挥舞,散乱的阵列重新收拢,分作左右两翼,企图将直冲进来的骑兵包抄。
趁阵列未成,狄人再次冲锋。
这下,秦寒州再也顾不上阵列如何了,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保命上面。他伤重未愈,力有未逮,虽剑术了得,也险象环生。他在战阵中左冲右突,眼角余光见颜澄且战且退,停在他身边。
颜澄喊道:“怎么办?!”
秦寒州后背刺痛,有股暖流顺着脊梁往下,应该是伤口绷裂出血了。他皱眉,握紧剑柄,望向一片混乱的战阵。狄人的哨鹰高高盘旋在天上,超出了弓箭、弩箭的射程范围,一圈又一圈地飞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尖利的叫声示警。
怎么办?能怎么办?
正此时,战阵中心,高高举起的主将令旗忽然倒下,旗幡没入乱军之中,不见了踪影。有狄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大喊:“主将已死!速速投降!缴械者不杀!”
几乎是同时,一支箭不知从何而来,越过众人头顶,直直往空中而去,射中了哨鹰。此箭力度刚猛,带着被射中的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直直坠下。
秦、颜二人同时望向箭矢飞来之处,只见地势高处,有数骑直冲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队骑兵。马蹄踏处,尘雾飞扬,分辨不清到底有几人。
并不是发呆的时候,颜澄首先反应过来,猛夹马肚,战马一跃而出,冲入战阵正中,左冲右突,于阵中发现了摔落在地的红色旗幡。他一手紧握马缰,从另一侧俯身下捞,用刀尖将旗杆挑起抓在手里,重新高高举起。
左右的兵卒见令旗重新立起,便纷纷聚拢到令旗周围。
见机,秦寒州长剑高举,剑刃反射着天边乍现的日光,他大喊道:“帅旗在此,听我号令!”
狄人被后方突然出现的援兵吓得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知是对这头落于下风的敌人乘胜追击好,抑或是掉头先解决后来者。守备军众兵皆听令旗号令,纷纷聚拢于旗下。
趁此机会,秦寒州长剑下挥,直指敌军,颜澄所擎令旗随他的剑而动,划下一道亮眼的红影。
翻涌的黑云犹如浪涛,在天边刮起巨浪,黑沉沉一片又如一张大掌,自上而下压下来,让魏州城显得格外渺小。
王谙与孙晔庭亲自带人清点了城中剩下的粮草,省着点吃,足以让城内军民消耗足足一月。即便固守不出,等待转机,也能足足撑上许久。这让孙晔庭心中稍定,这几日来,他发动军民,加固城墙、城门,深浚城壕。另外,防着暴雨决堤,毁坏城防工事,防洪堤也需要修筑起来。
孙晔庭忙得脚不点地,全无了往日儒雅斯文的样子,灰头土脸的。
他屁股还没坐定,斥候满面通红地冲进来,嘶声喊道:“督军!狄人准备攻城了!”
孙晔庭拍案而起,脑子却空白一片,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狄人等待了许久,在等什么时机?为何是现在?
斥候叫他:“大人?大人!”
孙晔庭回过神来,连忙吩咐道:“去叫王大人!”
话音刚落,他又觉得等不及与王谙碰面了,一一传令下去,自己也速速披挂,上了城楼,与王谙于城头相遇。两人扶着城墙望出去,隔着细密银丝织成的雨幕,远处是黑压压的一片狄人骑兵,看不清数目,骑兵头顶是十数只哨鹰,在阴沉的天幕下盘旋。
王谙建议道:“此时应收兵入城,紧闭城门,固守不出。”
孙晔庭看了看他,却道:“狄军势盛,我们应主动出击,赢下首战,才好鼓舞士气。”
王谙没有反驳,孙晔庭自己说完却犹豫了。王谙是领过兵打过仗的,自己连骑射都不精,一切都没有把握,只是纸上谈兵。只要他一声令下,这许多人的性命就挂在他身上了,甚至乎,这一座城的命运也由他决定。
孙晔庭的拳头捏紧了又松,最终还是说道:“王大人所言甚是。”
命令还未传下去,就有兵卒来报,说是有人想要偷偷出城。大战在即,此人当斩。孙晔庭吊起眉毛,正要下令,却见小卒面色为难,他奇道:“是谁?”
等人押上来的,孙晔庭与王谙都吃了一惊,想要偷偷出城的竟是安抚使郑磬,与他的家小。
孙晔庭怒极反笑,说道:“郑大人,你意欲何为?”
甫有战情,此人就告病在家。听闻他一直在往京里递话,说是想要回京,只是一直没走通关系。这种贪生怕死之辈,孙晔庭也懒得去理。只是他知道,王谙与此人结亲,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了郑磬的小儿子。
王谙见到郑磬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全无往日趾高气扬的官相,深感不齿。他忙看向随从,见随从给自己摇头,知道孙女与孙女婿并未同郑磬一块儿,心下稍定,清了清嗓子,向孙晔庭说道:“此人可恶,应收押在牢,等战后再参他一本,交由圣上裁决。”
孙晔庭知晓王谙并不想让自己当下就砍了郑磬,也点了头,将郑磬押下不提。
魏州的七个城门皆紧紧闭合,各处严阵以待,狄人也率兵逼近。孙晔庭站在城楼上,听见哨鹰尖啸,号角呜呜然恍如哀泣,马蹄扬起飞尘,也不由得一阵心悸。他抬起手,弓弩手领命,弓箭弦如满月,弩箭引而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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