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随我一起去看看,看看我们这些蛮子的祭礼。”
谢燕鸿向来觉得他别扭得惊人,既自傲又自卑,自傲于自己的狠辣多智,又自卑于自己的出身。他既不屑于汉人的迂腐重礼,又嘲弄胡人的野蛮嗜血。
恒珈甩给谢燕鸿一身狄人的袍子,说道:“换上吧,不然太显眼了。”
谢燕鸿这会儿也不拘泥于小节了,沉默着换上。他这几日想来想去,恒珈把朔州城管得铁桶一般,入夜宵禁,无令行走者杀,白日也城门紧闭,有令在身才能开门进出,违者也杀。最有可能乱起来的,就是祭礼了。
谁知道,恒珈竟然也让他去看。才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简直顺利得谢燕鸿不敢相信,但他不肯放弃这难得的希望,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仿佛一个沉默的侍者,跟随在恒珈身后,出了多日来未曾踏出过一步的通判府。
狄人于黄昏时分行祭礼。
最后一丝夕阳映在天边,高高伫立的金人沐浴在残阳里,璀璨夺目,简直让人不敢直视。赤裸着上半身的狄族勇士,抡圆了肌肉遒劲的胳膊,一下一下敲响羯鼓。如战鼓一般,一声声重重地敲在人的心头上。
有面容肃穆的狄人,用碗舀起新鲜的乳酪,浇在拱卫金人的绿枝上,一头一头的牛羊被牵到高台之下,等待被宰杀献祭。恒珈肃然立在高处,等太阳完全落下,最后一抹夕阳也消失的时候,他就会宣布祭祀开始。
狄人士兵阵列在高台四周,热切地看着高台上的金人。
谢燕鸿立在恒珈身后,心头惴惴不安,但却不敢显露出来。祭祀隆重,长宁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保证他们俩都全身而退呢?
他不动声色地在底下的人堆中寻找长宁的身影。
黑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阳光全部赶走,当阴霾降临的时候,恒珈振臂高呼,狄人高举火把,点亮高台四周足有一人多高的篝火。他们信奉袄教,崇火,当火焰熊熊升起,接替阳光驱散黑暗时,欢呼声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鼓声越来越急。
就在此时,高台底下的牲畜群突然乱了起来。
本该引颈就戮的牛羊马骆驼,不安地嘶叫,挣脱束缚,左冲右突,引发阵阵惊叫。有一匹受惊的马,扬起前蹄,牵它的马夫吓得连忙倒退,吹起了尖锐的马哨,马却全然听不见似的,高扬的前蹄无意踹倒了其中一丛篝火,火星四溅。
一片突如其来的混乱中,谢燕鸿眼尖地在人群中见到了长宁。
作者有话说:
狄族的祭祀风俗衣饰等是以匈奴为原型瞎编的。
工作日的更新可能都会晚一点,打工人哭哭
倒下的篝火将左近的草垛烧着了,火光冲天。
场面越是混乱,谢燕鸿越是开心。再去看时,长宁的身影又消失在人群中了。他心中稍定,不动声色地观察左右——斛律恒珈面色阴沉,有兵卒迅速拱卫在他身侧。
谢燕鸿一点点地试探着往后退,想要趁乱溜到人潮中去。
突然,手腕上一紧,原来是恒珈准确地扼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要甩开,恒珈的力气却大,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说道:“想要趁乱跑是吗?”
谢燕鸿正要否认,只见恒珈解下腰间悬着的号角,那是牛角制成的,通体黑亮,镶金嵌宝,漂亮极了。恒珈将号角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吹响,雄浑的声音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随即,便有狄兵从街巷中潮水般涌出,将骚乱的人群与牲畜围了起来。
谢燕鸿心中一沉,看向一脸得色的恒珈。
“很失望吧。”他说道。
怪不得那日宴席后,他没有再追问,怪不得今日大祭允许自己出府,原来他早有准备,要用谢燕鸿当饵,引出潜入朔州城的人。
谢燕鸿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往人群中看。
就在骚乱逐渐平息之时,城南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爆响,众人皆翘首南望,只见那头火光冲天,映红了刚刚暗下来的天。
这是恒珈没有料到的,这回轮到他咬牙切齿了。
“你是什么来头?为了救你,这么大的阵仗?”他恨恨地说道。
谢燕鸿也没明白,长宁怎么能凭一己之力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另一声爆响如惊雷似的平地而起,谢燕鸿趁机猛地将恒珈的手甩开。这一声响比方才的声音更大,震得瓦砾簌簌往下掉。
刚刚被篝火点着的草垛还没熄灭,风助火势,越烧越旺。
突然间,有冷箭从远处射来,“嗖”的一声,谢燕鸿身边的一名狄兵应声而倒。紧接着又是数箭,恒珈眼尖,指着不远处的房顶,用胡语喝道:“那里!”
谢燕鸿只瞥见房顶那里有着黑衣的人影一闪而过,来不及细看,趁着乱,他如同一尾入水的鱼,就地一滚,钻到堆满牲畜的祭桌下,又从另一边蹿出去,等恒珈指挥护卫朝那头发箭后再回头,谢燕鸿已经没有了踪影。
他阴沉着脸,发令道:“封城!”
瓮中捉鳖,难不成谢燕鸿还能爬着城墙翻出去?
谢燕鸿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即便从恒珈身边逃开了,他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长宁在哪里,只能谨记着丹木转达给他的话——往南边跑。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只有赶往那头灭火的狄兵,谢燕鸿边跑边捡起落在地上的破布,把自己的头脸挡起来,躲开大路,只钻小巷。
一阵慌乱间,谢燕鸿被一把拉住,身后响起了长宁的声音:“往这边。”
谢燕鸿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什么话也来不及说,闷头往前跑。远远就能看见城门处乌央乌央都是狄人,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城门也紧闭着。
“怎么办?”谢燕鸿着急地问道。
长宁沉声说道:“从水关出。”
桑干河从朔州城流过,护城河便从桑干河引水,城墙上开水门,引护城河水而入,以铁水栅拦挡,水门两旁的水下有水关,条石砌筑,上下启闭,控制水流。这两处地方,如同城门,启闭的开关处都是需要严防死守的,而且启闭都需要时间,要从这儿出,谈何容易?
但长宁说得笃定,谢燕鸿向来是信任他的,也不再多问,两人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顺着河道往水关处游。
在水中游动时,谢燕鸿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次泅水。那时开春雪化,雪水冰凉,如今已近春末,水不再冰凉刺骨,柔和地涤尽他身上的尘埃。
长宁带着他,游得飞快,水关就在前方,条石密密筑成,依稀可见。待到游近了,谢燕鸿才惊愕地发现,其中一块条石已经崩裂,崩口正好容一人挤过。顺着水流,长宁轻轻推了谢燕鸿一把,让他从崩口处游出。
游过崩口时,谢燕鸿摸了一把,崩裂处触手圆滑,应该不是最近崩裂的。
两人顺利地从水关通过,游出没有多远便浮出了水面,回首望去,漆黑的天幕下,朔州城内仍有火光,喧闹不止,没人料到,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出了城。
谢燕鸿病愈后,身子并未完全养好,此时扶着河岸,喘得厉害,有点儿扒不住岸了,一点点往水里滑,长宁从身后扶住他的腰,一把将他从水里托出去。谢燕鸿眼前伸出了一双秀气的手,拉住他,将他拽起来。
他抬头一看,惊叫出声:“是你!陆少微!”
陆少微说道:“回头再叙,赶紧先走吧。”
谢燕鸿这才发现,陆少微牵着的马是小乌。久别重逢,小乌激动得很,四蹄不住在地上踏来踏去,马头不住谢燕鸿脸上拱,糊了谢燕鸿一脸口水。他也开心极了,不住地拍小乌的脖子,翻身上马时,仍旧轻柔地抚弄马背上的鬃毛。
陆少微骑自己的马,长宁坐在谢燕鸿身后,两人共乘一骑,原本从水里出来,夜风一吹,谢燕鸿觉得凉,如今身子一挨,又暖起来了。
马上颠簸,但谢燕鸿已经筋疲力尽了,靠在长宁怀里,上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没一会儿,竟真的睡过去了。这是他与长宁分别以来,睡得最实的一觉,没做梦,醒来时觉得自己睡了一夜似的。
谢燕鸿一睁眼就见到了夜色中的洪涛山,山势起伏,有如浪涛。陆少微在前头带路,领着他们俩沿山脚走。陆少微在前头勒住马,放缓了速度,两匹马挨得极尽,一块儿进入了一处茂密的树林。
陆少微驱使着马儿,走得小心翼翼,左拐右拐,时不时还往回倒一段,谢燕鸿看出来了,此处树丛密密麻麻,树干粗壮,树枝遒劲,夜里更是难以视物,稍加改造便是天然的阵法,内有乾坤,可挡外敌。
走了约莫半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满天星斗之下,平坦的原野上,有一处寨子,灯火通明。
陆少微说:“到了。”
他吹了尖利响亮的一声哨,没一会儿,寨门便缓缓旋开,谢燕鸿紧随他身后入内,边走边好奇地左右看,只见此寨外头有栅门有望楼,望楼上还有箭垛,箭垛后都有人,拉弓引箭,防备森严。
谢燕鸿眼尖,一眼就看出了这不是简单的山野村寨,是用治军的法子弄起来的。
才进门,就有人迎上来,陆少微便翻身下马,急匆匆地问道:“回来了吗?”
谢燕鸿小声问长宁:“谁?”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寨门外有急促的马蹄声,回头望去,只见几骑从远处疾驰而来,当先一人着黑衣,戴面具,挡去了大半面容,一入寨门便下马奔来,寨门旋即紧闭。
谢燕鸿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身形,谢燕鸿很熟悉,化了灰都认得。
“颜澄!”谢燕鸿失声喊道。
颜澄直直冲过来,两人抱了个满怀,差点头撞着头。谢燕鸿喉头发紧,什么都没说出来,狠狠地拍了两下颜澄的背,拍得他倒吸凉气。
“走!”颜澄揽着他的肩膀,激动地说道,“进屋说!”
谢燕鸿还是说不出话,只会点头,腿才跨出去,被长宁拎着衣裳后领往回拽,沉声说道:“先把衣裳换了。”
他这才想起来,衣裳是湿的,虽然一路上已经风干了八成。他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说道:“对,回头再说不迟。”
颜澄爽快地答应了,给他安排了住处。
寨子几经扩建,地方大得很,不缺地方住,颜澄也没想得那么周到,给谢燕鸿安排的是单独的房舍。当着大家的面,谢燕鸿也没好意思说什么,便径自去洗漱了。待到在大浴桶里热腾腾地泡了一会儿,换上干燥的衣服,整个人便像活过来似的,精神抖擞。
自有颜澄手下的人来将谢燕鸿引到前厅去。
谢燕鸿边走边好奇地看来看去,这寨子倒真的有令行禁止的兵营模样,但也还留着三分匪气。尤其是大厅最上首的一把大交椅,那上头铺了一张兽皮,看着像狼皮,狼首垂在地上,如同闭目酣睡。
颜澄已经在等着了,只是没坐在上头,就席地坐在门边一张矮几旁。几上放了酒壶和两个酒碗,颜澄已经径自喝了几盏了。
“来。”他说道。
谢燕鸿一撩袍角,也席地坐下,手倚着几案,仰头就将碗里的酒里一喝而尽。没想到那酒辛辣得很,呛得他喉咙着火一般,猛咳出来。
颜澄笑道:“慢点,这可不是咱们从前喝的软绵绵的千日春......”
话甫出口,两人都突然沉默了,重逢的喜悦激动已经一点点淡去,回忆倒卷着袭来。“千日春”是京城酒楼的招牌,琼浆玉液,入口韵味绵长。凡有贩“千日春”的酒楼,皆高挂酒幡,入夜,便以竹竿高挂灯球照亮酒幡,灯球远近高低,恍若飞星。
谢燕鸿抬手指了指他的面具,说:“你怎么戴着这个?”
颜澄抬手将面具摘下,现出了脸颊上刺的字。谢燕鸿只不过一瞥,便飞快地移开目光,低头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酒碗。颜澄复又将面具戴上,沉默着倾倒酒壶,将两个酒碗重新满上。
这一回,谢燕鸿慢慢地饮,感受着这北地的烈酒,一路从喉头烧到肚肠里。
颜澄早就喝惯了,喝得比谢燕鸿快许多,静静地等他,一边等一边轻叩几案,哼起小调,也是老调旧词。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昨天没更,所以明天会更!
第六十三章 你哭了
谢燕鸿与颜澄,分别了许久,分别期间各有各的际遇,与从前相比,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细细说来,能说整整一个晚上。
既然有别的话可说,那也不必再说从前了。
颜澄重新倒了酒,小口酌饮,开始说起自己与长宁是如何遇上的。谢燕鸿暗暗松了口气,兼之他实在好奇,便也认真听起来。
据颜澄所说,自从狄军东进,他们便不敢再随意往朔州那头走动了,生怕惹了狄人的眼。虽说他们这个寨子在匪寇当中能横着走,但也不敢与狄人对上,干脆圈了块地,自给自足起来。
陆少微的脑子灵得很,什么旁门左道都懂一些,还会行商。狄人锐意东进之后,关外的胡族倒是松了口气,偶尔也能与他们做些生意往来,交易些牲畜粮食,日子虽不好过,但也能过。
颜澄一直紧紧关注着狄军的动向,三不五日便要派人出去探听,大约一旬日前,派出去的人与长宁在洪涛山脚下遇上了。长宁一眼便看出山脚下的树林有蹊跷,有意要查探,两边一对上,过了几招,颜澄的人没讨着好,连忙回报。
碰上硬茬了,颜澄自然要和他对一对,两头一见上,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是旧相识。颜澄与长宁并不熟悉,但陆少微与他熟悉,两头一合计,便想出了法子要将谢燕鸿从斛律恒珈手上救出来。
颜澄立时便有了主意。
他发配朔州期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隆冬时节,北地滴水成冰,然而护城河中的水关时常要清理的。水关中的条石筑得密,稍大一些的枯枝杂物都流不走,长此以往容易堵住,需要有人下水清理。
这活儿谁也不愿意干,颜澄倒愿意,虽然冷,但他爱洁,下水挨冻总比那些挑粪倒尿的脏活好多了。和他一块儿搭伙的人不过是做个样子,下水湿了身便要上岸,哆哆嗦嗦就去烤火,于是便只有颜澄一个人发现水关中有一块条石崩碎了,缝隙勉强可容一人通过。
他留了个心眼,没把这事儿往上报。
一是免得要费功夫下水修,二是想着,说不准有一天能从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想好了出城的退路,那就要想怎么进城。
如今朔州城是狄人的地盘,汉人面孔进去,比墨滴到了纸上还要显眼。想来想去,只有长宁混进去最不显眼,陆少微更是大胆,让长宁越是张扬越是好,花了重金买了牛羊牲畜行头让长宁充作胡商。
这种充大头鬼的活儿,陆少微最擅长,他最担心的就是长宁不善言辞,装不出来。谁知道这次重逢后,长宁好似与从前不一样,虽还是寡言,但却不像从前那样古井无波,装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听到这里,谢燕鸿不由得问道:“那他......说了他与我分别之后的事吗?”
颜澄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探究,但经了这么些事儿,他也不似从前莽撞了,好多话想问又吞回去了,最后只说道:“他嘴巴紧得什么似的,没说。”
谢燕鸿怅然若失地点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说别的事情去了。
他们说说停停,尽量避开那些他们都不想说的话,就这样一直聊到东方既白,一壶烈酒也喝到见底了。散场的时候,俩人都喝得一身酒气,勾肩搭背,歪歪扭扭地走出去,各自分别。
颜澄早就不和陆少微一个地儿住了,但他醉中晕乎乎的,和谢燕鸿聊了一晚上还没聊够,脚底下走着走着就走歪了,去敲了陆少微的门。陆少微穿戴整齐,满脸不耐,睡眼惺忪,开门想骂,颜澄倚着门框直往下出溜。
陆少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想叫人来扛走,想想还是算了,叹了口气,认命地拽着他,拖麻袋似的,拖到床边。
扛不上去啊!
幸而颜澄还没完全醉死,闭着眼摸着床沿,自己翻上去,摊开手脚,舒服地叹了口气。
陆少微这下是彻底醒了,想睡个回笼都不行。他抓了抓披散的头发,将颜澄的面具掀下来,放到一边。没想到颜澄睁着眼,两人四目相对,将陆少微吓得不轻。
颜澄醉得眼神发直,伸出手,手指穿过陆少微垂下来的发丝,就像在水底的柔波中抚过水草。
他喃喃说道:“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陆少微吓得一下子拍开他的手,直起身子来,颜澄还瞪着眼看,陆少微慌里慌张的,忙伸手去捂他的眼睛,颜澄也不挣扎,就这么躺着,眼睛眨了几下便闭上了。陆少微收回手,感觉到手心有些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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