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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逆旅(春日负暄)


作者有话说:
可能是我自己没有规划好剧情,前面的双线剧情联系不够紧密,导致有的读者可能觉得副cp的剧情和主线剧情没啥关系。
因为我一直想写的都是偏群像的,副cp两个角色的成长也很重要,到后面汇合之后,可能就会懵逼,咦,他怎么成了这样,剧情怎么会这样。可能会很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
但我也很尊重大家的想法,前面的章节纯副cp剧情的我会在章节上标上。
这段逃亡剧情过后,就是汇合了,后面应该不会再有独立的副线,有的话我也会标明。
这篇文比较冷,感谢一直在追的大家,无限感谢!

谢燕鸿很快就醒了。
他捂着脑袋坐起来,反手去摸,摸到了一手干涸的血痂,他晃了晃脑袋,并不太晕,手脚动起来也无碍,估计砸得不重。他第一时间就是回头找马,四蹄踏雪的黑马不见了,只剩下小乌围在他旁边,见他醒了,用脑袋拱了拱他大腿。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没来得及拂去满头满脸的细沙,急切地查看长宁的情况——和他被砸晕前无异,人事不省。
再看天色,约莫只过去了一两个时辰。
地上只留下了一截破布,断口处参差不齐,应该是恒珈趁他们俩精力不济,赶路时在马鞍上一点点磨断的。再仔细查看,谢燕鸿的心猛地往下坠。
他们的干粮,恒珈拿走了大半,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水囊,一个不见了,另一个被划了道大口子,水都流光了。恒珈估计是拿了食水躲藏起来,等他的人来救他。没有下杀手,估计还是抱着要抓活口的心思。
谢燕鸿趴在饮马溪旁,和小乌一块儿,放开了肚子,喝饱了水。
他将水囊被划开的地方扎紧,装满水之后只有原本的十分之一不到。他先是一点点用水濡湿长宁干燥的嘴唇,慢慢地喂他喝下好几口水,幸而,长宁并未失去意识,还能吞咽。
谢燕鸿重新装好水,帮长宁把脸上沾上的细沙拂去,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你救了我这么多次,现在轮到我救你了......”
也不知道长宁能不能听见,谢燕鸿用嘴唇蹭过他紧锁的眉心,不再耽搁,牵着马出发了。
谢燕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走在沙漠里。每一步踩下去都仿佛要陷进黄沙里,一遍一遍地抬起腿、把腿从黄沙中拔出来让他费尽了力气。风本就大,风里裹着沙,往衣裳的所有缝隙里钻,每走几步,他就要“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沙。
昏迷的长宁坐在马上,整个人往前伏着马脖子,手无力地垂下,一甩一甩的。
谢燕鸿无法与他共骑,只能牵着马走。他最怕的是迷路,干粮倒是不缺,最缺的是水。
怕水不够,他都不敢喝。他数着时辰给长宁喂水,自己则不怎么喝,只有在实在渴得受不了时,才沾一沾嘴唇,杯水车薪地湿润一下干得快要冒烟的喉咙。
最吓人的除了迷路,还有无边的孤寂。
放眼望去,除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追上来的敌人,荒无人烟,除了沙还是沙。谢燕鸿就这么走着,走着走着都要恍惚了,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除了一刻不敢停地走着,毫无其他的想法。
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
谢燕鸿时不时地回头看伏在马上的长宁,确认他还在,确认他还有呼吸脉搏,确认他还能咽下喂给他的水。只有这样,谢燕鸿才觉得自己能继续走下去。
他原本想自言自语说点儿话,但怕口干,最后还是作罢了。
入夜,无边沙海显得更加寂静,不知是漫天的星斗下坠化成无数沙粒,抑或是沙粒被风刮上了九天,成了天幕上的繁星。谢燕鸿开始怀疑,他们二人一马是否这片沙海亘古以来的第一批客人。
他疲惫不堪,上下眼皮不住打架,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走路的过程中睡着过。他久违地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侯府,那里有柔软的床榻,一床一床的锦被把整张床铺得如同云朵般柔软。
月上中天时,他实在困得不行了,找了一处背风坡,浅寐了一刻钟。
背风坡只有亩许大,形似月牙,与天上悬挂的月牙互相辉映。谢燕鸿手脚并用地爬到坡顶,登高望远,沙海依旧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突然间,无边寂静的夜里,响起了一下一下的“空空”声,就像敲鼓,空茫雄浑。
谢燕鸿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声音也停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他又踏出一步,“空空”声再次响起,他停下来,小声问道:“有、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他,那“空空”声又停了。
“有人吗?!”
谢燕鸿崩溃地大声喊道,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以及“呼呼”的风声。他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坡,那“空空”声仿佛在追逐他一样,急切而猛烈,响在他的耳边。他一路逃命似的跑回到坡下,牵着马就走。
那声音停了,谢燕鸿牵着马,再次回望,那月牙似的山坡依旧立在原处。
谢燕鸿跌坐在地,又扶着马腿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昏睡不醒的长宁,小声说道:“我有点儿怕......”
仿佛有点儿羞于启齿,谢燕鸿又闭嘴了,继续牵着马往前走,走出去两步仍觉得心有余悸,再次停了下来。他抓起长宁的手,摊开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长宁的手大,他的脸颊能完全窝在他的掌心里,连他掌心粗糙的刀茧都显得那么温柔。
谢燕鸿感觉自己发软的腿又有力气了。
不计日月晨昏地走着,除了分辨方向时脑袋稍微清醒一些,谢燕鸿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睡了。离开了饮马溪之后,谢燕鸿再也没有遇到过水源,他口干得难受,嘴唇上全是开裂的口子,有时候牙齿不小心碰到都会流血,小乌也是恹恹的。
因着水不够,谢燕鸿也不怎么敢吃东西,嗓子干哑得无法下咽。
按着长宁所说的,此时就该差不多到库结沙的边缘了,但谢燕鸿无论怎么看,入目的皆是黄沙。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长宁的话,又或者他一直在原地绕圈。
被划破之后的水囊本就装不了多少水,一直省着喝,此刻也见底了。
人不喝水能活多少天?谢燕鸿不知道。
他将水囊里的最后一口水喂进长宁的嘴巴里,小心翼翼的,一滴也不敢浪费,最后水囊里一滴水也倒不出来了。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埋头开始走,又一次从天亮走到天黑。他觉得眼前一阵发花,远处的路都看不清了。
今夜无星无月,天上尽是乌云,狂风平地而起,刮得谢燕鸿不能视物。他牵着小乌,贴着高低起伏的沙丘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摸到了石壁。他赶忙牵着马,躲进了洞开的石窟内。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长宁外公信中所讲的什贲古城,但当他从包袱中找出火石点亮的时候,才发现不是。
这里是一处破旧的佛窟,谢燕鸿触手所摸之处,皆簌簌掉下积攒不知多少年的细沙。
他将微弱的火种举高,自己的影子被投到了石窟的墙壁上。墙壁上有陈年掉色的壁画,已经失去了颜色,只依稀见到一些斑驳的残影,作为想象往日壮观景象的凭据。
正对着谢燕鸿的是一尊石雕佛像,佛像也已经残破不堪,泥塑破损,露出石胚。
石佛体态丰盈,脸相斑驳,居高临下,脚底有水波粼粼,周边薄云环绕。闪烁的火光将晃动的影子投在石佛的面相,显得它阴晴不定,不知是喜是悲。
小乌嘶叫一声,前腿跪在地上,它背上的长宁便要歪斜着摔下来,谢燕鸿忙抛下火石去扶住。小乌也疲乏不堪,勉力站起,垂着头,尾巴轻轻甩动。洞窟内一片昏暗,谢燕鸿将长宁平放在地上,脑袋捧在自己怀里。
在黑暗中,谢燕鸿伸手摸到了长宁的脸,触手有些粗糙,大概是有沙子。他一点一点抹去长宁脸上的沙,摸到了他同样干涸开裂的嘴唇,突然,他感觉长宁的嘴唇动了动。
谢燕鸿惊喜地叫道:“你醒了吗?!”
但长宁只是嘴唇细微地动了动,谢燕鸿弯腰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努力分辨他嗫嚅的内容,听到了他用含糊而嘶哑地叫自己的名字。
“小鸿......”
谢燕鸿小声回答道:“我在。”
然后长宁又安静了,再也没有一点儿声音,谢燕鸿急切地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感受到了他缓而沉的心跳声,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怎么的,谢燕鸿抱着长宁,睡过去了。
他感觉自己只是刚刚合上眼睛便惊醒了,醒来时天都已经微亮,一缕晨光透过佛窟的石窗,投到了佛像的脸上。谢燕鸿望着那缕光,愣了好一会儿。他在想,见到凡人如此挣扎,慈悲的佛心里在想什么呢?
“小鸿......”
长宁仍旧紧锁着眉头,紧闭着眼,仿佛困在了醒不来的噩梦里,谢燕鸿的名字是解梦的咒语,所以他才这样一遍一遍地叫。谢燕鸿再次附耳去听,长宁干燥起皮的嘴唇磨得他耳朵一阵刺痒。
“好......好渴......”长宁说道。
谢燕鸿翻身起来,拿出水囊,拔开塞子,晃了又晃也倒不出一滴水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他晕头转向,小声呢喃道。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小乌身上,从行囊里摸出了之前所用的弯刀,刀刃仍旧雪亮,泛着寒光。他将左手的衣袖撩起,毫不犹豫地在小臂上划了一刀。刀太锋利了,划开皮肤后,过了一会儿,血才迅速地涌出。
谢燕鸿将流血的手臂横在长宁的脑袋上面,让血液滴落在他的嘴巴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燕鸿眼前一黑,彻底地晕过去了。这几日的跋涉,让他身心俱疲,浩瀚无垠的库结沙以它的神秘惩罚了不自量力的凡人。不需要多大的风沙,仅仅是无边的孤寂,就足以让人崩溃。
脑海中的弦始终绷着,谢燕鸿短暂地醒过又晕,也不知是天又黑了还是他压根儿睁不开眼。
但是他又能看到月光投在佛像的脸上,满是悲悯。
他身边有数点火光,好似妖魅举火,围绕着他上下闪烁,灿若繁星。他似乎真的见到了妖异的鬼魅,他恐惧地闭上眼,挪动沉重的身躯,挨在长宁的手边,昏昏沉沉,不知此时是何时,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恍惚间,他久违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连同长宁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死亦何惧......”
死亦何惧。
作者有话说:
“库结沙”取自河套平原黄河南岸的库布齐沙漠,地貌和气候之类的我在基于现实基础上瞎编的。
发出奇怪声音的是库布齐沙漠中的银肯响沙湾,因为一些很科学的原因会发出声音,具体还未有定论,感兴趣可以去查查。
末尾火光是磷火,描写来源是玄奘所写的《大唐西域记》中对戈壁荒漠莫贺延碛的描写,特别美,原句是: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时若雨。意境很玄妙,玄奘在极度缺水的环境下见到磷火,产生幻觉,妖魅既是他的想象,也是他的心魔,他战胜了心魔,坚定西行,“宁可就西而死,岂能东归而生”。
当初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脑海中就想到了这一章的情节。

第五十六章 绝处逢生
谢燕鸿觉得自己仿佛沉浮在汹涌的海上,时而被抛到浪头,稍微有一些知觉,能听到狂风肆虐,马儿哀叫。时而又被压到海底,一片漆黑,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在用胡语说着什么。
谢燕鸿很着急,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难道最后还是落在狄人手里吗?
着急归着急,他什么也做不了,连动一下手指头都做不到。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到有水灌进他的嘴巴里,那一口水,有如甘泉,濡湿了他干裂的嘴唇,他近乎贪婪地喝着,喝到肚子鼓胀,总算恢复了一些意识。
谢燕鸿脑子里的那根弦始终绷着,一抬手,扼住了喂水的人的手,定睛看去,跪坐在他身侧拿着水囊的是一个胡人少年,看着和恒珈身形相似,但相貌殊为不同。恒珈虽是胡人相貌,但也能看出是胡汉通婚所生,这位少年和乌兰他们更像一些。
那位少年被他吓了一跳,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大步,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胡语。
谢燕鸿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不是狄人所说的胡语,更像是乌兰他们所说的羌人胡语。他喉咙嘶哑,清咳了好几声才发出声音来,嘶哑着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用生疏的汉话,磕磕巴巴地回答他:“我、我叫.......我是阿羊......”
谢燕鸿大喜过望,坐起来,说道:“你是长宁的家人!是长宁的外公叫你来的吗?我们是不是离什贲古城很近了!”
阿羊眨巴着水汪汪的绿眼睛,艰难且认真地讲了一长串,谢燕鸿听得很艰难,但绝处逢生的希望让他激动极了,不厌其烦地问和听,最后听懂了。
长宁的外公见狄人动兵,猜想中原必有异动,长宁又久久未归,知道有可能出事了,就让阿羊在什贲古城的附近查看,看能不能见到长宁的踪迹。阿羊在库结沙的边缘,见到了乌兰的四蹄踏雪黑马,知道有蹊跷,黑马有灵,带着阿羊来到了这个库结沙边缘的佛窟。
谢燕鸿大感于黑马的灵性,黑马此刻就站在小乌的旁边,两匹马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互相亲呢地拱对方的脖子。黑马的后臀上有鞭打的痕迹,料想是恒珈抢走黑马后,黑马不听他的使唤,甩下恒珈独自走了。
想到恒珈,谢燕鸿马上又想到了横在他们脑袋上的刀——狄人的追捕。
他想站起来,但腿还是一阵发软,他只好坐在地上,探身去看长宁。长宁应该也喝过水了,嘴唇湿润,只是依旧昏睡。
“他以前试过这样吗?”谢燕鸿问道。
阿羊摇摇头,说了几句胡语,马上又反应过来谢燕鸿听不懂,烦躁地挠挠头,换成汉话慢慢说道:“阿公给他扎针,扎针就好了。”
谢燕鸿这下来了力气,扶着洞壁站起来,说道:“那我们快一点。”
他们二人合力,再次将长宁架到黑马上,阿羊自己骑一匹马,谢燕鸿骑着小乌,准备离开这个佛窟。谢燕鸿打头,可是小乌却踟蹰不前,才踏出洞窟,便打着响鼻后退。
阿羊忙道:“嘘——”
谢燕鸿勒住马,努力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出些动静,却听不出来。反而是阿羊,耳朵和长宁一样的好,皱着眉头,简短地说道:“有马,还有人,很多。”
这时候,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沙漠,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答案呼之欲出了。
打头的谢燕鸿一停,后面的两匹马都停了,谢燕鸿回头看了一眼,伏在黑马上,毫无生气的长宁。不知道他的头疼不疼,有多疼,也不知他这样昏迷这么多天,会不会伤及根本,毕竟他这几天,一口吃的都没下肚,喝的水也不多。
库结沙这样大,若要躲开狄人,就要和他们绕圈子,凭借识途的黑马,还有阿羊,要绕开狄人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需要时间。这个时间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
但是,如果狄人抓住了他,那么长宁作为随从,根本没有大费周章继续搜捕的必要。
电光火石间,他就下定了决心,这中间几乎没有动摇。
他对阿羊说道:“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长宁去什贲古城吧。”
阿羊很快就明白了,他不同意,瞪大眼,一个劲儿地摇头,但又说不清楚,只能胡汉夹杂地说,叽里咕噜的,谢燕鸿基本没听懂。
“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能拖那么久。”谢燕鸿说,“没有他,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阿羊也看一眼昏迷的长宁,知道谢燕鸿说的有道理,只能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闭嘴了。谢燕鸿从自己怀中,拿出一直贴身藏着的,母亲写给他的绝笔书,交给阿羊。
“他若是醒了,就让他替我保管吧。还有小乌,你也牵走。”
除此以外,谢燕鸿身无长物,孑然一身。
但他似乎有已经拥有了许多。
他下了马,走到长宁身边,发现自己这个高度没有办法亲他的脸,只能握住他垂在一边的手,把脸埋进他的掌心,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谢燕鸿最后看了长宁一眼,独自走进了茫茫无边的库结沙。
很奇怪的是,之前走在风沙之中,他感到孤独无助,但现在,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却不再有一丝惶恐。他背离佛窟,往前走了大约一刻钟,远远地便见到了狄人的人马。他们所带的獒犬,远远地便朝谢燕鸿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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