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鸿开始焦躁起来,但也只能埋头往前赶,别无他法。
长宁攥紧他的手,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很快,狄人的獒犬就会嗅闻到他们上岸的地方,踪迹无法藏匿。长宁开始觉得有些恐惧,“恐惧”于他来说很陌生,带着谢燕鸿在京城被禁军围追堵截时没有恐惧,在魏州城外命悬一线也没有恐惧。
这时候,他却有些怕了。
他们是不是不应该在关内流连,是不是应该趁着冬日里出关西行。他们是不是不应该仅凭二人之力,引来狄人的注意力。
他们是不是做错了,他是不是做错了。
谢燕鸿仿佛察觉到什么,反握长宁的手,轻声说道:“不要怕。”
长宁说道:“我将马唤来,这里树密,箭一时射不到。马一来就赶紧沿河往南跑,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马哨吹响,马儿一来,他们的行踪必定暴露无余。这时候,就是赌一把,看他们的马来得快,还是狄人来得快。
话音刚落,长宁便将大拇指与食指相对,抵住舌尖,发出一声尖利的哨声。
几乎是同时,远处正在搜索的獒犬耳朵抖动,抬头望向这边。长宁背靠着一株粗壮的胡杨树,谢燕鸿伏在他怀中,两人大气不敢出,两颗心隔着胸口,争先恐后地猛烈跳动,生怕在此时就引来了狄人注意。
谢燕鸿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不过是几息之间,他便听到了马蹄声。与此同时,远处的獒犬发狂般吠叫起来,狄人也大声吆喝着,策马过来。
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浑身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踏风而来,乌兰替它精心养护的鬃毛在风中飘扬,小乌紧随其后,它们本就松松绑着的缰绳已经散开,但它们仍旧一前一后地跑来。茂密的胡杨林也挡不住轻巧灵动的它们。
正是命悬一线的时刻,长宁一刻也不等,说了声“上马”便双手掐住谢燕鸿的腰,将他提溜到自己的马上。
谢燕鸿忙抓住他的手,急急问道:“我为什么上你的马!”
长宁没回答他,狠狠地在黑马的后臀处拍了一巴掌,黑马长嘶一声,纵跃而出。小乌已经知道要跟着了,此时也随之跃出。跃出这一下力度太猛,谢燕鸿被迫放开了长宁的手,往前猛地抱住马脖子。
谢燕鸿惊惧不已,胸中仿佛有个大洞,心直直坠入洞中。他抱着马脖子,猛然回头,正好见到长宁抽刀,双手握住刀柄,立于初春的胡杨林中,立于他与猛冲过来的狄人中间。
“不行!”谢燕鸿在颠簸的马上握住缰绳,边勒马边喊道,“停!停下来!”
谢燕鸿终于知道长宁为什么让他骑自己的马,因为这匹马根本不听他的,谢燕鸿发狠,用了死力气,马嚼子勒得黑马吐出白沫,它也压根不停。眼看着跑得越来越远,马上都要跑出胡杨林了,谢燕鸿目眦欲裂,想也不想,翻身滚下马。
初春的泥土柔软,但谢燕鸿还是被摔得眼前一黑,下意识抱住头,在地上猛地滚出好多圈才停下来。
他眼冒金星,差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两匹通人性的马都停下来了,小跑着过来,甩着尾巴在他身边。他拽着马镫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甩了甩头。这回他骑了自己的马,小乌温顺,驮着他往回跑。黑马无可奈何,甩了甩头,也跟在后头。
寡不敌众,谢燕鸿没想硬拼,他连刀都没抽出来。
远处,狄人已经驱马,将长宁围了起来,另有几骑追上来,正好与回头的谢燕鸿碰见。狄人见他自投罗网,叽里咕噜地不知在说什么。谢燕鸿主动下马,双手摊开举起,便有一个狄人下马来,搜走他腰间的弯刀,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胁迫着他往前走。
长宁立在包围圈中,狄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箭矢刀尖全部指着他,他浑然不惧。见谢燕鸿被刀架着脖子过来,他轻合上眼,再睁眼时,眸光深沉,神色镇定,开始朝那狄人的头领不知说些什么。
谢燕鸿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懂,内心焦灼。
“他说,你是梁朝的将军,他是你的随从。”
谢燕鸿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那名狄人少年,此刻他骑在马上,正好在谢燕鸿旁边。他不仅会说话,还会说汉话,虽然有些口音,但也堪称流利。他年纪应该不大,声音嘶哑,脖子上还有谢燕鸿留下的掐痕。
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威胁般动了动,谢燕鸿感觉到了刀刃的凉意,他无心再看那少年,只专心看着长宁,试图从这些陌生的音节中听懂什么。
那少年看他一眼,满含恶意道:“将军可以活,随从不可以活。”
谢燕鸿急得上前一步,刀刃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刺痛。挟持他的敌人骂了一句,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回来。
狄人头领喊了句什么,牵狗的人将吠叫不止的獒犬牵过来。此时,谢燕鸿也顾不上别的了,朝那少年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你的随从是个勇士,北狄赞赏勇士,能活就放。”那少年说道。
什么活?怎么活?
谢燕鸿一头雾水,但他马上就懂了——长宁的长刀被拿走,扔在一边,他手上只拿着一把匕首,牵狗的人一松绳,獒犬吠叫着扑向长宁。那不是普通的狗,是狄人专门驯养用在军中的,爪牙锋利,身躯庞大,不像狗,倒像是狼。
长宁就地一滚避开,伏低身子,横执匕首,挡在身前。獒犬一击未中,也压低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呜呜”声,目露凶光,涎液自嘴角流下,淌了一地。
两相对峙,围在旁边的另外几条狗,吠声震天,惊得几匹战马都有些不安了。
獒犬突然发难,闪电一般扑向长宁,这一回,他没有避,獒犬尖利的牙齿咬进他的小臂肌肉了,但与此同时,他的匕首也直直插入獒犬体内。虽然刺中,但未曾致命,獒犬沉重的身躯将他压在地上,牙咬得更深了,几乎要将他的手臂咬穿。 长宁拼命抵住想要咬向他咽喉的狗嘴,暴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匕首深深地送入獒犬的身体内。
谢燕鸿觉得自己血液都要凝固了,大喊道:“长宁!”
仿佛过了许久,长宁猛一翻身,将獒犬的尸体掀翻在地。他用力太猛,獒犬沉重的尸体滚了两圈,滚到了其余狗的脚边。似乎是被同类的尸体吓住了,几条狗夹着尾巴退了两步,吠叫顿止。
长宁站起来,两手都是血,左臂是自己的血,犬齿在他的小臂上留下了几个血洞,还撕去了一小块肉,另一手是狗的血,淋淋漓漓地从顺着匕首的刀刃流到地上。
谢燕鸿看向狄人的头领,他看上去脸色阴沉,不像是想遵守承诺的样子。
死了一条狗,还有这么多条狗,就算长宁把每一条狗都杀了,生死还是掌握在这群狄人手里。信任敌人的承诺,这是最笨也最自欺欺人的行为。
谢燕鸿眼睛通红,牙关咬得太紧了,下颌都是疼的。
他猛地往架在脖子上的刀上撞,挟持他的人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把刀往后撤。趁此机会,谢燕鸿屈肘撞向他持刀的手臂,准确地击中了麻筋,手松刀落。瞬息之间,谢燕鸿抓住了刀,什么也顾不上,反手便挥。
刀划过旁边的马,又划过了阻挡不及的人。
马受惊吃痛,仰天长嘶,前蹄高高抬起,将马上的少年甩落在地上。
一片混乱中,谢燕鸿脑子一片空白,只能跟随本能。他挥刀抵住那少年的脖子,大喊道:“不许动!”
作者有话说:
长宁:猛男恐惧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谢燕鸿从被劫持者变成了劫持者,刀刃紧紧贴着那少年的脖颈,刀刃锋利,吹毛断发,有细密的血珠从刀刃与皮肤相贴处冒出来。
那少年颇感意外,但不见惊慌,仰着头,小声说道:“没有用。”
谢燕鸿冷然道:“有没有用,这不就知道了?”
刚才动手时不过是凭直觉,此时,见狄人箭矢刀尖俱都指着他,却按而不发,谢燕鸿心里渐渐有了把握。他捏着少年的双手手腕,刀架得紧紧的,扬声说道:“退后!”
这回,不需要任何人翻译,狄人俱都明白他的意思,犹豫着看向他们的头领。
谢燕鸿更有把握了,厉声喊道:“留下我们的东西,退后!”
狄人竟真的驱马后退,谢燕鸿小声对那少年说道:“看来你不简单。”
不多时,狄人驱马退后了好大一段距离,在远处虎视眈眈。谢燕鸿见长宁重新将长刀捡起来,斜背在身后,松了一口气,说道:“将这小子绑起来。”
闻言,长宁走过来,直接将衣服下摆撕了,一根布条绕在自己的左臂上,用牙咬着死死绑紧,将血止住,另一根布条一分为二,将那狄人少年的手和脚绑紧,将他扔到马背上。知道此时,谢燕鸿才稍微放松一些,感觉到一阵眩晕袭来。
长宁忙将他扶住,他这才发现,自己衣襟上全是血,抬手一摸,脖颈处一阵钻心的疼,那是刚才被刀划的,伤口颇深。
“没事,”谢燕鸿摇摇头,说道,“得先把他们甩掉。”
他们各自上马,狄人远远缀在他们身后,此刻他们唯一能走的一条路就在眼前了——百里沙海库结沙。
“不能去,”那少年像货物般被放在马背上,硌得快吐了,大声说道,“没有向导,找死!”
但马上的两人,谁也没回答他。走进沙海,还有一线生机,不走进去,才真的是找死。果不其然,他们策马踏入无边沙海,后面的狄人都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停在了沙海的边缘,踌躇不前。
两人快马加鞭,马蹄扬起阵阵沙尘。
这是谢燕鸿人生中第一次进入沙漠,刚踏入时,触目可见还有些嫩草零星洒落在沙间,再往深处走,就毫无绿意了。放眼看去,尽是起伏的沙丘,连绵不断。幸而此时是初春,尽管天气晴好也不热。
只是风大,风掀起沙,直往人的脸上打。
谢燕鸿想到脖子上的伤口,便学着长宁,将衣服下摆撕了,绕在脖颈上。他这时候才发现,脖子上的伤口血没止住,布条一绕上去,便被血浸透了。他突然意识到,从刚才起,长宁一直没说话,一声不吭的。
他看向长宁受了伤的左臂,扎上去的布条也是被血浸透了,有血珠洇出来,缓慢地滴在地上,没入暗黄色的沙子里。
“长宁!”谢燕鸿失声叫道,“你怎么样了!”
仿佛慢了半拍,长宁甩了甩头,勒停了马,看向他,脸色发白,目光尚算清明。“太近了,”他哑着声音说道,“得再跑远一点才能停。”
的确,得再往里走一点儿才安全。
“你的伤怎么样?头疼不疼?如果支撑不住,要和我说。”谢燕鸿担忧地道。
“没事,”长宁说道,“别怕。”
那狄人少年在马上这样颠簸着,早就吐了一回晕过去了。两人也没打算顾及他,一路快马加鞭往库结沙深处走,就这样一路不停地跑了几个时辰,举目四望,皆是无边沙海,狂风猎猎,沙石磷磷。
两人找到一处沙丘,堪堪可以避风。
谢燕鸿帮长宁把手臂上浸透了血的布条解开,长宁的脸色依旧发白,皱着眉,将伤口处的脏血挤掉,撕了干净的里衣包扎。这时候,长宁才突然发现谢燕鸿脖子上的伤口仍在流血,他捏住谢燕鸿的下巴,皱着眉查看。
那道伤口若偏离几寸,谢燕鸿可能当下就没命了。
伤口不算浅,淌了一路的血,谢燕鸿现在有点乏力。待包扎好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靠在长宁身上。外头狂风呼号,他上下眼皮打架,抱住长宁没有受伤的右臂,喃喃道:“我好困,睡一会儿......”
话尾巴都还没落地,谢燕鸿就昏睡过去了。
仿佛只睡了一小会儿,他很快又惊醒了,外头却已经天黑了。他吓了一跳,忙去看马,那狄人少年还晕在马背上,他确认了一下,手脚还是绑好的。他又去看长宁,长宁居然也睡着了,皱着眉,歪着脑袋靠在沙丘上。
谢燕鸿轻轻拍他,他没有反应。
“长宁,醒醒......”谢燕鸿紧张了,轻轻摇了摇他。
幸好,长宁醒过来了。睁眼时,他似乎很茫然,好一会儿才对上了谢燕鸿的目光,他握紧满是血渍的匕首,轻声道:“我不该睡着的。”
“没事。”谢燕鸿拨开他额前的乱发,将水囊递给他,说道,“再休息一会儿。”
长宁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说道:“走吧。”
库结沙的夜晚风也一样大,比白天时冷了许多,漆黑的天幕上尽是铺洒的繁星。长宁翘首南望,慎重地看了又看,凭借星星分辨方向。他们二人共乘一骑,彼此挨着取暖,谢燕鸿抬脚踹了一下那名狄人少年。
那少年呜咽一声醒过来,谢燕鸿问道:“你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
少年略过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道:“恒珈。”
“你姓什么?姓恒?狄人有这个姓氏吗?”
少年不答,谢燕鸿也无心再问了,至于他的来历,料他也不肯讲,也作罢了。
他们走了一夜,中途歇息休整了几回,到天光乍破时,长宁停了下来,翻身下马,四处查看。颠簸了一夜,谢燕鸿觉得自己困倦不已,好像一直没睡醒似的,上下眼皮一直打架。他心知这是失血后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
“找什么?”谢燕鸿骑在马上问。
放眼望去,此处与他们之前所走的任何一处没有任何区别,尽是黄沙,无论长宁想要在这里找什么,他都找不着了。
长宁说:“饮马溪......若方位没错的话,我们该见到饮马溪了......”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谢燕鸿的心一沉,小声问道:“我们......迷路了?”
长宁沉默着摇了摇头,想再俯身去找,眼前一黑,晃了两下,栽倒在地。谢燕鸿吓着了,连忙下马冲过去,跪在地上,轻轻摇晃长宁的身体。长宁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醒醒......醒醒......”谢燕鸿嗓子发紧,一遍遍地叫道。
长宁依旧闭着眼,眉头紧皱,嘴唇都是白的,干燥起皮。谢燕鸿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先是检查长宁手臂上的伤口,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也没有溃烂的征兆,长宁也没有发热,应该不是伤口的缘故。
他再将缚在马鞍上的水囊拿来,拔出塞子,跪在沙地上,托着长宁的脑袋,一点点用水湿润他干燥的嘴唇,喂他喝水。
长宁咽了几口水,还是没醒,嘴唇嗫嚅梦呓,仿佛被困在了醒不过来的噩梦中。谢燕鸿附耳去听,听到他一直在喊疼。
“哪儿疼?”谢燕鸿无措地追问道,“头疼吗?还是伤口疼?”
他轻轻地揉长宁的太阳穴,不敢用力,怕适得其反。这么折腾了好一会儿,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风依旧裹挟着粗粝的沙子猛烈地刮,仿佛一个个巴掌,往人的脸上扇。长宁依旧没醒,谢燕鸿脑袋一片空白。
恒珈还挂在马上,大喊道:“别走了!在这儿等我们的人带向导来!”
他这么一喊,谢燕鸿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一个激灵,整个人都醒了,他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刚刚狄人将他们围起来的时候,长宁说自己是随从,谢燕鸿是大梁的将军,这固然是骗狄人的,也是为了能让谢燕鸿活命。狄军东侵,若是有将军投诚,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但他不能说两人都是将军,两个人质实在是有些多余,到时候狄人想杀谁留谁,无人可以左右。反之,一个将军一个随从,杀谁留谁,一目了然。
想到这里,谢燕鸿心中突然生出无穷的勇气。
全然不顾恒珈用生疏的汉话一个劲儿地劝说,谢燕鸿将小乌牵来,轻轻摸了摸它的脖子,它便知道要跪下前腿。谢燕鸿用尽全身力气,将长宁扛起来,放在马背上。
此时,谢燕鸿一人牵着两匹马,两匹马各驮了一个人。
长宁和他说过,要一路往南走。白天可以看太阳的位置辨认方向,晚上则看星辰,只要一路往南,算上休憩的时间,走出库结沙只用不到四天。谢燕鸿将两匹马的缰绳拿在手里,辨认清楚方向后,便开始走,走出去不到一刻钟,一脚踏进了湿漉漉的水里。
他惊异地蹲下查看,枯黄的草与沙之间,有一条细如手臂般大小的溪流。这应该便是长宁所说的饮马溪,只是因着风吹沙移,流沙侵蚀,溪流日渐被湮没。
他们没走错。
谢燕鸿信心更足了,正准备继续走,突然,后脑勺一阵剧痛,一声惊叫噎在喉咙里,眼前一阵发昏。他本就虚弱,此刻软倒在地,手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他勉力回头,见到恒珈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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