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在场边,谢燕鸿有心要卖弄,一手握缰,一手持杆,脚勾住马镫,大半个身子往地面倾斜,在飞驰的马上,猴子捞月似的,飞身击中一球。春风拂动他的红袍子,额上绣金丝的红带子随风飘扬。
观众一阵叫好,谢燕鸿满面得色,看过去,却见长宁根本没在看他,只是看着远处的旷亮无比的天。谢燕鸿一阵气结,骑着马从香案旁过,眼看一炷香快要燃尽了,轻烟被快马奔驰带起的风吹歪。
孙晔庭不擅此道,全场基本没怎么沾过球。临到结束时,球居然击到他那儿了。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谢燕鸿在心里算了算比分,知道这球是关键所在,忙策马过去,喊道:“快给我!”
孙晔庭被他喊得猛一回头,扬起球杆,眼看着就要往谢燕鸿那边击去,不知怎的,他却改了主意,一咬牙,自个儿往球门处击球。他离球门远,球一下子便被截住了,青衫一队中有准头极好的,扭身一个回击,球划过众人头顶,入了门——
香燃尽,“铛——”一声,比赛结束了。
若论个人进球,是谢燕鸿最多,但总数却被青衫队略胜一球。谢燕鸿“哎呀”一声,遗憾极了,但他也不是输不起,玩得尽兴了,脸上也没有郁色,伸出球杆与对方队长碰了碰,约定下回再赛,一回头却见孙晔庭满面不乐。
谢燕鸿翻身下马,三两步过去,揽着他肩膀,笑道:“别苦着脸了,你平时又不玩的。若是喜欢,夏日里我带你去马场练球。”
孙晔庭只是一笑,并不说话,谢燕鸿也不知道他最近是怎么了,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
回到宝津楼里,圣人并不在,说是到后头休息去了。太子问了战况,主持着赏了他们,青衫队的赢了,皆得赏,谢燕鸿也得了不少,圣人喜欢他,太子也愿意给他做脸,和颜悦色的,待他倒比对亲弟弟荣王还亲热。
太子今年二十了,早早领得差事做起来。荣王也已经十八,圣人却终日只让他闲着,最近倒是有风声说要将他放到禁军里历练一下,这一回的演武,倒也有荣王在里头组织。但终究也没有准信,八字还没有一撇,太子眼看着却急了。
谢燕鸿不愿意搅进这些事里,只是不卑不亢地谢了恩就算了。
太子越发要待他亲热,要他挪到自己那席上去,谢燕鸿怎么肯,只不知道怎么回绝。谢月鹭恰好出面,说话慢条斯理,有理有据:“不如让他换过衣裳再来,免得唐突了殿下。”
衣裳上又是汗又是尘土,是得换了再来,太子只好作罢。
谢燕鸿松了口气,朝兄长笑了笑,再回转身,发现颜澄并不在席上。他心里有了计较,和长宁说道:“走,咱们找颜澄去。”
长宁自然是不说话的,谢燕鸿走在前,他便跟在后。
下了楼去,有个小内监正守在门边,见谢燕鸿来了,走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谢燕鸿点点头,朝长宁说道:“你在这里等我。”
长宁眉头微皱,似是不同意。谢燕鸿把圆眼一瞪,说道:“我解手你也跟着?”
话已至此,长宁便在宝津楼下等着,谢燕鸿带着小内监去了。长宁等得无聊,蹲下来,从怀中摸出一朵艳红色的山茶,是今日在马上时,不知谁扔给他的。他似是好奇,粗糙带着茧的手指,轻触柔软的花瓣。
没一会儿,刚才那小内监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跑过来,朝他喊道:“壮士快去看看!猛兽伤人,谢二爷受伤了!”
宝津楼前面一片开阔空地是演武场,再往前是打马球的地儿,楼后辟了一块地,围起帷帐,专让那些杂耍、百戏的人休憩,除此以外,演武开场是有虎、狮、豹、象的,专有玉津园驯兽的人管着,大铁笼子也放在那儿,旁人不敢靠近。
离大铁笼子百步远,就有一股呛鼻的野兽腥膻味,闻得谢燕鸿不住皱眉,他看了看,小声问颜澄:“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颜澄说道,“野兽都有锁链拴着呢,就算进了笼子里去,它也够不着人。”
这是颜澄想出来的要给谢燕鸿出气的法子。把长宁骗过来这儿,几个人合力把他推进野兽笼子里,吓得他屁滚尿流,好给谢燕鸿把面子找回来。若按颜澄这么说,又伤不着人,又能吓长宁一回,的确是个好法子,谢燕鸿也就答应了。
到时候,定要让他好好求饶再放他出来,谢燕鸿想到。
他们俩躲在笼子另一侧,见到那得了吩咐的内监正引着长宁过来。
谢燕鸿小声嘀咕道:“喊他来就来啊,他怎么这么木,这么傻......”
就在这时,离铁笼子还有百步远时,长宁突然停住了脚步。突然之间,颜、谢二人身侧的铁笼子里突然响起一声雷鸣般的野兽怒吼,吓得他们二人一激灵,踉跄着后退,险些跌坐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原本关得好好的铁笼子不知怎的竟开了,里头关的一只玄色巨豹也没被锁链拴着,猛扑出来,将守笼子的人扑倒在地,咬断喉咙,鲜血飞溅。
颜、谢二人离得极近,谢燕鸿甚至见到那温热的鲜血溅到自己的鞋面上。
众人尖叫声此起彼伏,颜澄忙拽了谢燕鸿一把,喊道:“跑啊!”
这一声,反而将那豹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两人没命似的往外跑,周围的人四散逃开。慌忙中,谢燕鸿没留意到自己正往长宁来的那头跑,差点与他撞在一处。谢燕鸿抓了他一把,叫道:“站着干啥——”
有人去叫禁军了,有人拿了弓箭来,只是膂力不足,射得也不准,那箭戳入玄豹肉中,反而激得它凶性大发,朝离它几步远的一个人扑过去。那人吓得腿软,瞬间就被扑倒,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也没了声息。
拿弓箭的人也吓得不轻,搭着箭的弓也扔在地上,逃命去了。
笼子旁边已经乱成了一团,那玄豹兽眼幽绿,牙却森然雪白,涎液不住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摊。
负责喂养这只玄豹的人已经倒在血泊中了,脖子上两个血洞。他手上还捏着驯兽的鞭子,只是不知怎么的,往日惧怕鞭打的玄豹今日浑然不惧,好似发了狂一样,将人咬倒。禁军未来,旁边的人只围着,不敢靠近。
颜澄拽着谢燕鸿,谢燕鸿拽着静立不动的长宁,那小内监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也腿软得摔在地上,站不起来,抱着长宁的腿不松手。
“走啊!别管了!”颜澄急得满头汗,大喊道。
谢燕鸿又猛拽了长宁一把,说道:“你找死啊!”
长宁却不为所动,只见他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那把弓,搭好唯一的一支箭,一条腿还被那内监抱着,另一条腿开立,沉肩拉弓,手臂肌肉贲起,两石的大弓被他稳稳拉开。
谢燕鸿松开手,急忙道:“一箭怎么能射死,先走吧,禁军来了就好——”
话音未落,长宁吹了一声口哨,哨音尖利,如有实体,仿佛能破空入肉。那发狂的豹子正欲扑人,被哨音吸引住,怒吼一声,朝这头扑来。
作者有话说:
发重了……忽略下一章
谢燕鸿吓得一惊,跌坐在地上。
只见那玄豹猛冲过来,高高跳起,兽眼幽绿,目眦欲裂。兽口大张,里面飞溅出掺着血的涎液,豹子尖利的牙齿就在眼前。
谢燕鸿紧张得手指发麻,张着嘴却叫不出声音来,他紧盯着豹子和长宁。豹子凶猛,长宁却如岳峙渊渟,岿然不动。风浮动他的衣角和头发,他脑袋微侧,眯眼瞄准。
弓拉得如同满月,仿佛再多一分力弦就要崩断了,箭尖直指玄豹——
“着。”他轻轻说道。
几乎同时,箭破空而去,以极近的距离,极猛的力量,从豹子张开的嘴射进去,直穿入后脑。豹子猛冲之势骤缓,轰然落地于长宁三步之外,激起一阵灰尘。
禁军拿着弩箭来的时候,谢燕鸿还未反应过来。
长宁扔下弓箭,一手拽谢燕鸿,一手拽那内监,将他二人从地上拉起来。
谢燕鸿还愣着,一抬眼,见长宁的脸颊上有一道细长的血痕,那是箭翎擦过他脸颊时,带出来的。谢燕鸿的喉头还哽着,说不出话来。他伸出食指,朝长宁的脸上点去。
长宁皱着眉头,躲开他的指尖。
禁军已经到了,颜澄惊魂未定,说道:“玉津园的人是怎么做事的,居然能让猛兽脱笼。”
谢燕鸿还愣着神呢,被颜澄这一问,回过神来了。玉津园的人是惯于看管猛兽的,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更别提今日还有圣驾亲临,这事儿无论怎么看都透着蹊跷。他心神一凛,清了清嗓子,朝颜澄摇摇头,小声道:“别说了。”
后一个被扑倒的人还有气,能不能救活就看命了,前面那个是死得透透的了。禁军正在清理现场,豹尸人尸都拖走了,只留下地面一滩血迹。
谢月鹭匆匆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的,见弟弟没事了,弯腰撑着膝盖喘大气,毫无平日的君子之姿。谢燕鸿小声把刚才的事儿与兄长说了,谢月鹭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深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圣人待会儿估计要传你问话。”
谢燕鸿点点头。
果不其然,过不得一会儿,圣人身边的内侍亲自来了,朝谢燕鸿兄弟笑得客气:“圣人晓得这头的事儿,好不担忧。怕二公子受了惊吓,御医已经在宝津楼候着了。”
岂是受了惊吓这么简单的,小命都差点儿丢了,但内侍官说得含蓄,大家也不好说什么,谢燕鸿领命就去。
颜澄说:“我陪你去。”
谢燕鸿知道这事儿不简单,忙说:“你待着吧。”
长宁抬腿要跟,谢燕鸿想了想,说道:“你也别来,跟着我哥哥吧。”
谢燕鸿独自一人跟着那内侍官往前去。他算是在圣人看着长大的,圣人身边稍有些脸面的内侍官他都认得。谢燕鸿不敢怠慢,眼见着宝津楼就在眼前,他解下腰上佩的好玉,塞给内侍官,说道:“衣衫不整,恐惊扰圣驾。”
内侍官脚步未停,不快不慢地在前头领着路,将那玉佩掖进袖中,笑呵呵地说道:“无妨,圣人正挂心着二公子呢。”
不许谢燕鸿换衣服,那就是事情紧急,圣人心情不快,等不得。收了东西,那就是与谢燕鸿关系不大,这事儿也不是冲着他来的。
谢燕鸿笑道:“谢内官指点。”
内侍官只一笑,一路领着谢燕鸿上楼到了门前,低着头躬着腰前去通传。不过一会儿,里头便传出通传之声,谢燕鸿低头垂眼,推门进去了。
圣人在此处休憩,正高坐上首,有太医正等着,给谢燕鸿诊过脉后便退出去了,连着随侍的内侍宫娥都退得一干二净,谢燕鸿知道,戏肉来了。
圣人清了清嗓子,说道:“太医既说你没事,朕就放心了,不然不知如何与你父亲交代。”
谢燕鸿回道:“让圣上费心了。”
圣人平和地问道:“那豹子怎么会暴起伤人?不是有笼子关着、铁链锁着吗?”
谢燕鸿心里打鼓,面色却如常,回答道:“我也不知,听见那头喧闹便过去了。正是春日里,野兽躁动伤人也是有的。”
圣人不置可否,转口问起了是何人射杀猛兽。
谢燕鸿把话在心里转了一圈,只说道:“是家父最近给我聘的护卫,有点功夫再身上。”
圣人也不多问,随口夸了两句护卫勇武,随手赏一两件东西,又说不必来谢恩了,便让他走了,明显并不在意。谢燕鸿绝口不再多提长宁,转身告退了。
出去时正遇上太子,太子面色阴沉,见了谢燕鸿,扯出个笑来,也不多说,打过照面便进去。
谢燕鸿还没走远,便听到了身后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还有圣人略带怒意的声音:“......朕还没咽气呢,就这样容不得手足吗?!”
谢燕鸿装作没听到,忙快步离开了。
到了晚上,便听说圣人申斥了荣王,说他组织不力,才致使猛兽伤人,勒令他在家闭门思过。又处死了两个宝津园驯兽的人,这事就这么作罢了。豹子为何这样,也无人说起。
谢燕鸿知道,死了一个,伤了一个,也都是阎王打架时遭殃的小鬼罢了。
谢韬闻听此事,问清楚了谢燕鸿事情经过,便沉吟不语,与谢月鹭在书房里闭门相谈。一向都是这样的,谢燕鸿知道,自己在父兄眼里还没长大呢,有些什么大事,总不与他说。他围着书房绕来绕去,想要找地方偷听,一转头就见到了跟屁虫似的长宁。
今日之事,谢燕鸿有些心虚,没话找话道:“今日幸亏有你,不然我说不准要受伤呢。”
长宁全然不吃他的夸赞,背后又重新背着他那把长刀,抱着手盯着谢燕鸿,只字不言,却仿佛将他心里的小九九都看穿了。
谢燕鸿浑身不自在,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鞋尖踢着地,又道:“我不是有心的......”
他哪里试过和长宁这样身份的人道歉,说一句“不是有心的”已然是极限了。说“不是有心的”也是滑稽,明明就是预谋在先,但谢燕鸿这样说了,就觉得自己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若是平时,若是其他人,早就顺着梯子下,先给谢二公子说软话了。
长宁却不是寻常人,看着谢燕鸿,张开嘴,只给了一个字:“哦。”
谢燕鸿愣了一瞬,被他气得差点要跳起来,那一点点愧疚之心也烟消云散了。
“有你这么跟主人家讲话的吗?”谢燕鸿怕被父兄听见,压着声音说道,“我又没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是吓吓你罢了。别人喊你来你就来,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个直肠子、傻大个——”
长宁往前踏了一步,还没有怎么样,谢燕鸿先被吓住了,连忙住了嘴,还往后退了一小步,瞪圆了眼,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能一箭射死豹子的人。
“谁说你是我主人?”长宁问道。
谢燕鸿眨了眨眼,长宁又说道:“豹子瞳孔涣散,涎液不止,是被喂药了,不杀它,它也活不下来,徒增痛苦。不是救你,是救豹子。”
谢燕鸿无言以对,没想到自己金尊玉贵的,在长宁眼中还比不上一头发狂的野兽,憋闷得很,小声说道:“算了,不和你说。”
他与长宁对立着,白日里那一朵棣棠花还别在衣襟上,只是都蔫儿了,花瓣也掉了大半。谢燕鸿干脆把花解下来,手一松,残花落入院里的流水中,花枝随着水波起伏,过了虹桥,不知流到何处去了。
谢燕鸿突然问道:“我小时候是不是见过你。”
长宁愣了愣,皱着的眉头松开来,看着谢燕鸿,仿佛在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看得谢燕鸿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长宁才沉声说道:“我不记得了。”
第六章 桃花洞
谢燕鸿那时候太小了,需多事情都不记得了。那日见到那对鱼形玉佩,仿佛是经冬冷冻的冰面有了一条裂缝,一点一点,冰消雪融,记忆浮上水面。
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小,那时候他们谢家还不住在富丽繁华的侯府,家里除了他和哥哥,仿佛还有一个比他年长一点的小男孩,终日不哭不闹不说话。比他年长一些的颜澄已经念书开蒙了,他没有玩伴,而这个小男孩就是他唯一的玩伴。
说是“玩”也不尽然,成日里,只有谢燕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渐渐地,他就感觉到乏味了,他和父亲建议,不如让小厮带他们出去玩。出了朱雀门到龙津桥,有好吃的沙糖冰雪冷丸子,还有他最爱吃的沙糖绿豆冰雪凉水,甜津津凉浸浸的。
谢韬却没有准许,谢燕鸿还依稀记得,谢韬那时候说了,这个小男孩不能被别人看见,就像玩捉迷藏一样,要藏起来,被看到就糟了。
谢燕鸿也没有失落,因为他有了新的游戏,那就是“捉迷藏”。
每逢家里进了外人,他就尽职尽责地领着他的小玩伴,四处躲藏起来,有一回,躲进了他母亲装衣裳的大衣箱里,等找到时,他们都在里头睡着了。
再有一次,家里又来人了。这一回,谢韬亲自将他们带到碧纱橱里,放下帘子,让他们不要作声,就当睡着了。谢燕鸿坐在床榻上,竖着耳朵听,听到外头嘈杂,似有人想要闯入,吓得他不知所措。
但他还记得父亲对他的叮嘱,于是他就将他的小玩伴藏到了床底下。外头声音越来越大,谢燕鸿吓得哭了起来,门外的人都进来了,父亲将他抱出去,没有人发现床底下还藏了一个小男孩。
隔了一日,他的小玩伴就要走了。
谢燕鸿舍不得,只当是因为自己没把人藏好,哭闹着不肯。谢韬将一块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其中一块塞给了谢燕鸿。毕竟是小孩心性,开始几日闷闷不乐,后面几日也就抛到脑后了,那玉佩也收了起来,一日一日过去,这段记忆也就没再想起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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