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燕鸿心底一沉,看来狄人真的携大军而来。
他四处转了一圈,没有见到长宁,也没有见到其他人。太阳已经下山了,天会越来越黑,再想找就麻烦了,他身无长物,想回头去追乌兰他们也追不上。
正当谢燕鸿心急如焚时,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小河边有动静。
谢燕鸿连忙下马,见小溪流边有几个狄人骑兵,正在四处查探些什么。溪流的对岸是一片灌木丛,此时雪几乎都化尽了,灌木开始抽芽开花,看过去一片花花绿绿,极好藏人。他心下有了计较,轻拍青骢马的脖子,轻声道:“在这里等我。”
它似是真的听懂了,打了个响鼻,不动了。
谢燕鸿去牵了一匹无主的马来,那马是军马,性子不烈,驯顺地跟着。谢燕鸿心里颇感抱歉,拍了拍它的脖子,将乌兰赠他的弯刀抽出来,往马的后腿处划了一道。
那马吃痛地长嘶一声,谢燕鸿重重地拍了拍马屁股,它便受惊跃出。
河岸边侦查的骑兵被此动静吸引,忙呼喊伙伴,要往这边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个应该称不上尺度啥的吧!
第四十八章 少年
狄人的斥候正在过来,趁他们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谢燕鸿连忙从另一头绕过去,三两步跨过初春雪化、流水潺潺的小溪,一头扎进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便被人猛地一拉,一声惊叫噎在喉咙里,心几乎要跳出来,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才停止挣扎。
长宁一手揽住谢燕鸿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两人藏身于花花绿绿的灌木丛中,望着对岸正在搜索的骑兵,大气都不敢出。对岸什么都没有,只有谢燕鸿的马在那儿。斥候一无所获,甚至折损了两员,牵着两匹无主的马,以及谢燕鸿的青骢马走了。
谢燕鸿急了,那匹马是离京时孙晔庭给他的,驮了他们一路,刚才情急要找长宁,没想好怎么安顿马,没想到青骢马真的原地不动等他,这下要被牵走了。
再急也无法,两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等狄人的斥候走远了,谢燕鸿身上泄了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悔道:“我都没给它取名字,怎么说等就真的一动不动......”
长宁没吭声,谢燕鸿发现不对劲,连忙转头去看他,见他脸色煞白,闭眼忍耐,额上还有汗珠。长刀已经出鞘,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刀刃上全是血。谢燕鸿以为他受伤了,连忙去摸索他的手臂、胸膛,长宁握住他的手,摇摇头。
谢燕鸿恍然大悟,连声道:“头疼了?疼得厉害?”
他现在有些明白了,长宁头疼发作,他所见到的几回,除了一开始第一次是在京里,其后好多次发作,皆因杀戮,大约是与他不记得的过去有关。谢燕鸿呵暖自己的手心,贴在长宁的太阳穴上。
长宁一把握住他的手,睁开眼,说道:“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谢燕鸿问。
“他们见到了我,也见到了我骑的马,汉人养的马与关外养的马不同。”
长宁着急,语速极快,但谢燕鸿一下就懂了。斥候乃是前哨,大军行进,派出斥候侦查敌情,若有异动,便要分兵清除之。他们本来就见到了鹰,此时又见到了长宁的马,谢燕鸿留下的却又是汉马,马上还有乌兰他们所赠的皮毛干粮,情况复杂,定会引起狄人的注意。
“那......”谢燕鸿提议道,“那咱们赶紧往他们的反方向走?”
长宁说道:“乌兰一家有妇孺,马匹也不够,还有骆驼,走得慢。”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但谢燕鸿又一下听懂了。他们俩现在虽然只有一匹马,但胜在轻便,凭借长宁对这儿地形的熟悉,能跑脱的几率极高。但乌兰一家不清楚情况,又走不快,说不好会和狄人的斥候迎面撞上,又有可能被循迹追上。
谢燕鸿心头沉甸甸的,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看着长宁,轻轻问道:“那怎么办?”
“你去追上乌兰他们,和他们一道走,有个照应。”长宁认真地说。
“那你呢?”
“我将斥候往反方向引,”长宁匆忙补充道,“等甩开他们,我就追上你们。”
谢燕鸿想都不想,说道:“不行。”
莫说长宁现在头疼的毛病到底严不严重,这放眼望去,荒无人烟,地广人稀,要是分开了,要重新遇上得有多难?谁能预料到,分别之后会产生多少变故呢?谢燕鸿觉得自己现在经不得一丝丝的变故,特别是与长宁之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谢燕鸿已经与太多人作别了,一别之后,天翻地覆,再无相见之期,他不希望再经历。
但谢燕鸿不想和他吵嘴,条理清晰第分析道:“我现在追上去,不一定能追到他们?再说了,我的马被牵走了,你的马呢?我身无长物,如何能分头行动?”
长宁头更疼了,说道:“那你在这里等我。”
“这就更没有道理了,这只有我一个人,你要放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一说完,谢燕鸿便眼巴巴地盯着长宁,既可怜又得意。果然,长宁无话反驳,烦躁地挠挠头,想说什么,但又说不过他,干脆不说了,站起来,拇指食指打成圈,塞在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等了一小会儿,乌兰那匹乌云盖雪便从远处跑来,停在他俩面前,驯顺地低下头,让谢燕鸿摸它的脖子。他又开始想自己的青骢马了,要是早早教会它这招,就不用让它被狄人牵走了。
长宁翻身上马,谢燕鸿抬头看他,把手伸出去。
他们四目相对,半晌,长宁终究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拉上马。
谢燕鸿故作轻快地说道:“接下来怎么走?”
他们循着斥候离开的方向撵上去,斥候机警,他们不敢离得太近,只敢远远跟着。入夜后,几骑生火休憩,开始拆拣青骢马上的东西,一边看,一边叽里咕噜地讨论什么。青骢马认主,不肯驯服,一个劲儿地嘶叫着后退,吃了狄人几鞭子。
谢燕鸿远远看着,气得捏紧拳头,恨不得当即冲上去。
他们等了许久,等到月上中天,斥候中一名看上去身量最小的负责守夜,其余人或靠着马或靠着石头,开始休息。他们共有五人,幸而没有带鹰犬,可分而杀之。
借着夜色与风声的掩护,长宁伏低身子,一点点地靠近。风一阵阵的,风起时他便动,风止时他便停。谢燕鸿在远处根本看不见他,只能见到狄人的其中一匹马长嘶一声,跑走了。那几个狄人纷纷醒来,马的主人吹了几声响哨,马都没有回头,他只好咒骂几句,跑去追了。
剩余的人又重新睡去,长宁犹如鬼魅,藏身于其中一人靠睡的石头后,石头的影子遮蔽了他影子。他从皮靴中抽出锋利的匕首,以最快的速度,一手捂住狄人的口鼻,另一手中的匕首划破了他的喉管。
守夜望风的那位可能是疲乏得厉害,头一点点的,昏昏欲睡。没有人发现,他们的一个同伴无声无息地死在了睡梦中,几下徒劳的挣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此时,谢燕鸿也靠近了,他掂量了下自己的能耐,挑的是身量最轻的那位。谢燕鸿学的是长宁的方法,没有出鞘的弯刀,从后绕到他的脖子上,猛地往后一用力,他便喘不过气来,手脚乱挥。
剩下的两名也已经惊醒,长宁有备而来,伺机而动,匕首猛地斜插入其中一人的脖颈上,鲜血迸溅,直直倒下。也不用将匕首拔出,长宁就地一滚,随即拿起早便放在脚边的长刀,一对一,狄人很快不敌,被斩首倒下。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等追马的那位策马回来时,长宁正好整以暇地等他,刀绊马腿,马失前蹄,骑手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便已成了刀下亡魂。
另一头,那位身量最轻的哨兵却最有韧性,脸都被勒成紫色了,还能挣脱。
谢燕鸿虽不擅近身缠斗,但这近一年的亡命生活也让他长进不少,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难缠得很,又阴又狠又不要脸。虽然空不出手抽刀,但掐胳膊插眼睛踢裆挠脸,无所不用其极。
谢燕鸿恼了,发起狠来,腰腹用劲,一拧身,将这小子反压于身下,双手扼住他的脖子。他所戴的头盔被碰落地,借着月光,谢燕鸿看清了他的脸——灰绿色的眼,高挺的鼻,深棕色的头发。
眼熟。这是谢燕鸿的第一反应。
“小鸿!”长宁叫道。
这一声呼唤让谢燕鸿一下回过神来,他想起了他们商量好的计划,手上不由一松。这名狡诈的狄人少年没有放过这个时机,将谢燕鸿掀开,连滚带爬地冲向自己的马,动作利落地策马而去。
虽然他与之前面目略有不同,但谢燕鸿还是认出了他。
这是之前在紫荆关救的战俘之一,谢燕鸿当时以为他和程家是一道来的,程二说他是个哑巴,如今看来,不尽不实,这是个狄人。
明明是狄军的俘虏,怎么又摇身一变成了狄军中的一员呢?
谢燕鸿坐在地上,听到他驱马时的喊声,说道:“他不是个哑巴。”
长宁走过来,伸手给他,将他拉起来。谢燕鸿望着那狄人少年在夜色中远去的身影,将他的面容牢牢地记在心里。
见谢燕鸿与长宁,青骢马高兴得直甩尾巴,马蹄在地上踏来他去,脑袋直往谢燕鸿的脸上拱。谢燕鸿拍了拍他的脖子,说道:“你就叫‘小乌’吧。”
小乌也是一匹青骢马,是先帝送他的御马神驹,因谢家韬光养晦,小乌自到了侯府后,再也没有撒开四蹄跑过,终老于马厩之中。如今,就让这一匹“小乌”代替那一匹,驰骋天下吧。
说罢,谢燕鸿翻身上马。
他们的计划中,被放走的一名斥候将会引来狄人的偏军。有了他们为目标,乌兰一家就没有后患了。他们两人轻骑奔驰,甩掉狄人,应该不成问题了。
就在谢燕鸿要策马前行往前时,却见长宁没有成功上马,一个踉跄,竟跌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卡文,更得比较慢
头疼这个毛病,长宁自很小的时候就有。
阿公说他小时候是没有的,那是多小的时候呢,长宁全无记忆。反正,他所记得的日子里,时不时就头疼。阿公颇通医术,他们与羌人比邻而居,羌人也有好巫医,只是一直都无法根治这个毛病。
好在,疼是疼,疼得也不厉害,阿公隔三差五给他施针,渐渐地,这个毛病就犯得少了。
只是不知为何,从入京师开始,这头疼得越来越厉害,疼的频率也越来越密。自从与谢燕鸿二人从京城逃出,这头疼似乎就没有停止过,只不过有时厉害些,有时轻微些。
他之前一直不曾忧心,他一直想的是,等回到关外,阿公总有办法的。
但现在情况不同,他不是独身一人,身边还有个谢燕鸿,得安安稳稳撑到那个时候,不能出岔子。
面对谢燕鸿紧张担忧的目光,他说道:“无事。” 谢燕鸿半信半疑,望着他重新握住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似乎真的没有事了。小乌轻快地跑起来,带着谢燕鸿紧紧地贴着长宁的马跑,谢燕鸿的目光仿佛钉在了长宁身上,好像生怕长宁在他面前从马上栽下来似的——这也不是没发生过。
长宁被他盯得紧,突然转头说道:“可以治。”
谢燕鸿忙问:“怎么治?”
“你教过我的。”
“什么?”谢燕鸿茫然道。
“这样。”
在小跑的马上,长宁倾身去在谢燕鸿的嘴角边亲了一下。亲得并不深入,蜻蜓点水一般,嘴唇擦过嘴角又擦过脸颊。
谢燕鸿愣了。
“快走吧。”长宁面无表情道,“驾!”
“你!等等我!”谢燕鸿喊道。
两人一路疾驰,不敢慢了,怕真的被狄人撵上,也不敢快了,怕狄人失去目标,扩大搜索,发现乌兰一家的行踪。按照乌兰他们所说,狄人中姓斛律的这一支,这几年在关外清除异己,对内统一各部,对外清除异己,若遇上了,势单力薄,毫无反抗之力,就是个死。
于是,谢燕鸿二人且行且停,时不时登高远望,四处警戒。
不过两日,便察觉到有一支数十人的轻骑缀在他们后面,他们二人胜在轻便灵活,干粮也充足,放风筝似的,带着这数十人的队伍,在关口附近,绕了一个大圈。
三日后的清晨,他们到达参合关口。
这里曾是西拒胡虏的要塞,比居庸、紫荆更为险要,只是随着两朝更迭,中原内斗不止,狄人劫掠,这里也就渐渐荒废了。两山间的河谷积雪已经化尽,青嫩的草经历一冬的蛰伏,冒出头来。
关口的城垣年久失修,断断续续,晨光自城垣的边缘漏出,刺得谢燕鸿抬手挡住眼睛。长宁下马,将长刀放下,轻盈地一跃,攀住凸出的石砖,凭借臂力与腰力,爬上了荒废的垛楼。
他登高远望,这几日一直紧追不舍的队伍不见了。
听到这个情况,谢燕鸿也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难不成......他们见追不到就作罢了?”
只是,这话他说出来自己也不信。紫荆关一役,谢燕鸿与狄人正式接触,知道他们狡诈善战,此番东侵,背后所谋甚大,发现一点蹊跷,随即追了一路,最后岂会这样草草了事?
长宁也是满心不安,他望了一眼清晨晴朗旷亮的天空,一望无际,除了朝霞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说道:“速速出关。”
不用他说,谢燕鸿也知道此时走为上计。此时的情形与心境都与在紫荆关时大为不同,且不说此次狄人不是小打小闹,谢燕鸿此时也没有了东归的想法。他所珍惜的人和事,都已经被埋在了过去,此时,他心中所系的,也只有长宁一个。
无论如何,长宁都是要与他外公团聚的,谢燕鸿自然也就以此为目标。
他们一路策马奔驰,不敢有丝毫耽搁。很快地,他们便见到了滚滚黄河。黄河在中原地区处处肆虐,今冬大雪,开春雪化,中原地区恐多有洪涝。但河套平原这一段的黄河,却驯顺乖巧,波涛平缓,哺育了这片塞外江南。
若谢燕鸿此时有闲情,当会为这早春胜景而慨叹不已。
阴山顶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浮云拦在山腰。放眼望去,草原上已经没有多少积雪了,到处都是潺潺流水,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候鸟北归,掠过澄空,也不知其中有没有玉爪。长宁对地形极为熟悉,一路带着谢燕鸿沿黄河往西南方向走,黄河在此处分出大大小小数条河道,宽阔者需大船,浅窄者仅如小溪,跃马即过。
长宁领着谢燕鸿一路到了一个渡口边,渡口看着不算老旧,却无人,仅仅系着一艘小船。
“这是古渡,这片河道浅窄平缓,若要往河套南边去,多从此处渡河,往时,这里是乌兰的父亲摆渡。”
长宁与独孤信约定好的,若是意外失散,便在古渡口留下口信。
两人下马,任马儿低头吃点嫩草,他们一路到了渡口。长宁轻轻一跃,跳上那艘小船,船真的小,他一条上去,船身便左摇右晃。长宁稳住身形,扶着船舷蹲下,手直接伸进水里,顺着船身一直往下摸索,直到整条手臂都没入水中,才在船底摸到了东西。
谢燕鸿蹲在岸上,见他从水里捞出一样湿淋淋的玩意儿。
那是用油纸叠成的小包,用羊毛搓成的粗绳绑在船底。长宁抽出匕首,一下划开,油纸包里除了一张字条,什么也没有。
“写的什么?”谢燕鸿着急地问。
“这是阿公用暗语所写,”长宁将纸揉成团,扔入水中,说道,“他让我沿横水南行,绕开库结沙,往什贲古城去。”
库结沙是横亘在黄河南岸的百里沙海,横水发源于黄河,绕着库结沙的边缘,一路往南流淌。除了字条外,独孤信还在古渡口的渡头下方隐秘处,留了一些干粮,两人将干粮装好,缚在马上,连同灌满的水囊,一起绑好。
“什贲古城?”谢燕鸿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长宁摇摇头,说道:“我不晓得,阿公指明了方位,沿着路,去了便知道,走吧......”
话音未落,一声尖利的鹰唳刺痛了谢燕鸿的耳朵,这一声惊空遏云,足以传出百里。谢燕鸿猛地抬头,见空中有一道黑影,正在他们头顶盘旋打转。长宁反应极快,托住谢燕鸿的腰,将他一下提溜到马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沉声喝道:“快走!”
头脑还未反应过来,手脚先动。谢燕鸿猛夹马肚,小乌一跃而出,长宁紧随其后,扬鞭策马。两匹马先后跃入浅窄小河中,溅起的水波让小船左右摇晃不止。河道浅窄,两匹马三两下便渡河上岸,一路往南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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