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了,”秦寒州没好气地说道,“我们动作越快,他们就能越早回来。”
谢燕鸿转头,见秦寒州身先士卒,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冻得脸上发青,其余人连忙也跟着跳下,将一个个预备好的木桩打入河床。天冷,在水中呆久了不行,谢燕鸿估摸着时间,让河中的兵卒上来,与岸上的换班,湿身的要回城。
他们动作已经够快了,河水也并不汹涌,只是天气实在太冷了,谢燕鸿着急得很,也不知长宁那边怎么样了。
谢燕鸿干脆一咬牙,也跳入了湖水之中帮忙。
冰冷的湖水让谢燕鸿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像有千斤石头压住他的胸口,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喘上来。
秦寒州一直在水里,眉毛头发都结了寒霜,嘴唇青紫,说话都哆嗦。
“别、别把自己冻坏了......大少爷......”
谢燕鸿假装没听出他话里头的讽意,并不搭话,深吸一口气,在水中将绊马索绑在木桩上,生怕一说话就把憋着的那口气泄了。终于,关城前的河道里,密密麻麻地立了木桩,木桩之间缚着绊马索,在流水的掩盖之下,并不明显。
“快、快回去,点、点烽火......”谢燕鸿哆哆嗦嗦地边说着,边爬上岸。
秦寒州在岸上拉了他一把,将他拉上了自己的马,一行人迅速回城,城楼上的守卒忙将烽火点起,不多一会儿,干草被点着。谢燕鸿还穿着湿衣,裹着厚被,站在火盆旁,见滚滚浓烟在纷扬的大雪中缓缓升起,松了一口气,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秦寒州冲进来,念叨着“冻死我了冻死我了”,飞快地把自己的衣服扒干净,换上干衣。
谢燕鸿突然问道:“你是京城人士吧。”
秦寒州警惕地看他一眼,说道:“怎么了?”
“口音听出来了,”谢燕鸿打个喷嚏,继续问道,“禁军殿前指挥使秦钦和你什么关系啊?”
“没关系。”
秦寒州硬邦邦地顶了一句,摔门出去了。
谢燕鸿眨眨眼,嘟哝道:“此地无银,没关系才怪。”
烽火已经点起,长宁所在之处是能看到了。谢燕鸿换过衣服后有点昏昏欲睡了,浑身发软,但还是提着心,时不时问一句“回来了没有”,越等心里越慌,裹着被子绕着火盆转来转去,又披上衣服上了城楼。
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似的,谢燕鸿扶着城墙,探出身子,极目远眺,心里七上八下。等啊等,谢燕鸿等得脑子都木了,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终于,风雪之中,数骑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奔来,距离出发的时间,正好一个时辰。
出发时,小队共有百人,回来时却不足半数。风雪模糊视线,谢燕鸿看不清回来的都有谁,也看不清长宁是否在其中。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城楼时,正好城门开启,那数十骑策马归来,一个个下马。
他们负伤极重,血在铠甲上凝成了红色的冰霜,有好几人重重跌下马来。
秦寒州也赶来了,大声喊来军医,将人抬走。
谢燕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在抖,一个个看过去,最后,终于在队伍的最后面,见到了刚刚下马的长宁。
他扑过去,脚下踉跄,差点将还没站稳的长宁撞倒在地。
长宁忙伸手托住他手肘,谢燕鸿站直了,在他身上胡乱摸索,边摸边急急问道:“怎样,受伤了没?”
长宁形容狼狈,脸上尽是血污,血痂糊住他的半张脸,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卷曲的碎发垂在脸侧,因为沾满了血,硬邦邦的。
见长宁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谢燕鸿更急了,认定他一定是受伤了,不住地在他身上捏来捏去,捏到手臂上时,长宁缩了缩。
谢燕鸿忙拽着他,朝军医那边去,没走出两步,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见谢燕鸿力竭昏倒,秦寒州忙冲过来要扶,长宁架开他的手,俯身直接将谢燕鸿一把抱起来,径直往前去。
秦寒州立在原地,有些尴尬地看向一瘸一拐的百夫长,茫然道:“这人怎么了,还瞪我?”
跟随长宁回来的百夫长,对刚才一战还心有余悸,望着长宁抱着谢燕鸿走远的背影,喃喃道:“若不是此人,咱们估计一个都活不了......”
闻言,秦寒州神色一肃,说道:“将阵亡兄弟的姓名抄录下来,此战了结后,要一一祭奠。”
昏睡中谢燕鸿睡得并不实,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来动去,仿佛自己还在冰冷的拒马河中,寒冷入骨。呢喃了几声“冷”之后,谢燕鸿忽然觉得自己全身都暖起来了,他在半梦半醒中舒服地长叹一声,蜷缩着手脚,放松地睡去。
作者有话说:
在拒马河里打绊马索桩子这个历史上有,好像是晋朝的一场仗。然后紫荆关居庸关声东击西这个战争,好像是某个少数民族搞过这样的,还成功了,具体的忘了。但是!文里的所有情节都是我基于现实基础上瞎编的!
第三十三章 一点点
谢燕鸿睡得浑身酸软,醒来时暖烘烘的,想要转身时才发现自己手脚都搂在别人身上。他揉了揉眼,抬眼就见到了正在睡觉的长宁。
营房里点了火盆,但终究比不上地龙,还是冷的。只是长宁体热,两人一起缩在被褥里,再冷也能暖起来。
谢燕鸿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怔怔地发起了呆来。
长宁穿得单薄,衣襟也半敞着,露出小半拉浅麦色的胸膛,随着呼吸一点点起伏。那条挂在脖子上的端午百索已经褪色了,只有掺在其中的金线还有光泽。鱼形玉佩歪在一边,玉色莹润。
长宁似乎已经梳洗过了,头发还有些濡湿。他也很累,但仿佛睡得不踏实,皱着眉,额上还有汗,偶尔呢喃两声,不知在说什么。
谢燕鸿把手从被褥里抽出来,冷得打个哆嗦,伸手去揩拭长宁的额汗。谢燕鸿见他胸膛靠近肩膀处,似有包扎的麻布,忙伸手去扒拉,要看他的伤处。
长宁警觉地醒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劲儿很大。长宁眼神空茫,还带着一点未褪的杀气,谢燕鸿往后缩,想把手抽出来,一下没抽动,使了大力气,长宁忽然松开,他用力太猛,手肘撞到后背的墙上去,疼得倒吸一口气。
长宁这才清醒过来,在被褥里抓谢燕鸿的手,顺着小臂摸到手肘,轻轻揉了揉。谢燕鸿干脆掀开被褥坐起来,扯开长宁的衣裳。
伤处在肩膀上,从包扎的范围来看,伤得并不重。
谢燕鸿连忙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
谢燕鸿松了口气,拉起被子又倒下了。
长宁翻身下榻,披上衣裳,出去了。谢燕鸿这才后知后觉地害臊起来,脸埋在被褥里,脸上一阵发烫。
没一会儿长宁就回来了,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玩意儿。谢燕鸿把自己的脸从被褥堆里拔出来,头发乱糟糟的,闻到了一股辛辣的姜味儿。
长宁将姜汤送到他手边,说道:“一口气喝了,祛寒。”
谢燕鸿不好意思让他端着喂,自己捧起碗,咕咚咕咚喝完了,辣得龇牙咧嘴。
长宁将空碗接过来,准备端走。他的那把长刀就横放在桌上,他很爱护这把刀,一番厮杀之后,早已擦拭干净,用干净的布条裹好刀刃,古朴而无害。谢燕鸿好奇地走过去,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温润光滑的刀柄,这把刀应该有不少年头了。
他在刀柄的底部摸到了一处凹凸,借着光,谢燕鸿低头辨认,那里刻了一个“信”字。
长宁回来了,谢燕鸿连忙心虚地撒手,幸而长宁也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的头疼还犯吗?”
“没有。”长宁说。
谢燕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真的吗?你真的不会撒谎。”
长宁撇开头,说道:“一点点。”
谢燕鸿跨了一步,又和他面对面了,再问道:“真的吗?”
长宁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上,说道:“真的,之前疼,现在只有一点点。”
“之前是什么时候?”
“在魏州城外时,”长宁认真地说道,“那时候头太疼了,所以才会掐你。”
谢燕鸿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长宁说道:“对不住。”
因为这个事,长宁已经说了很多次“对不住”了。谢燕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若说不在意,那是假的。
谢燕鸿那时家破人亡,出走魏州,最后唯一的希望就是在魏州的外祖父,连外祖父都靠不住之后,唯一的寄托与全部的希望都在长宁身上了。长宁先是无情地离开,醒来后还要掐死他,他那时的伤心难过失望,是言语无法描述其万一的。
若说不原谅,那也不尽然。
一时无言,谢燕鸿有些窘迫,干脆出去好了。
既然醒了,就不好再赖在营房里躲懒了。一战方结,料想今晚还有关键的一场仗。两人换上厚衣服出去了,一打开营房的门,铺面而来的就是纷扬的雪花。
谢燕鸿喃喃说道:“这雪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可以问问陆少微。”长宁说道。
陆少微与程二早在他们与狄人厮杀之时,在几名士卒的帮助下,趁乱将俘虏带到安全处躲避,循着另一条路悄悄回城了。除了有几人实在虚弱不支之外,尽数安全。
果不其然,秦寒州正在城楼上,他好似永远不会疲惫一般,撑着墙头,目如寒星,远眺着城门外的拒马河。 谢燕鸿也扶着墙头往下看,经过狄人前两日的猛攻,城墙斑驳,上面还有好几个被巨石砸出来的大坑。本该趁现在赶紧修起来的,如今这样放着,更显得关城人手不足,不堪一击。此前的一战,不过是垂死挣扎。
此时的紫荆关,在狄人眼中应该就像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
谢燕鸿说道:“不出意外,狄人一入夜便会来攻。”
秦寒州点点头,双手握紧拳头,沉声说道:“成败皆在此一战。”
身后,跟随长宁出关的那位百夫长激动地围着长宁转,絮絮叨叨地搭话:“敢问这位勇士,师承何人?”
长宁全当听不见,那百夫长不以为忤,说个不停:“这样一把长刀,得有多重啊,能不能让我掂一掂。能传授这样刀法的人,必定是不世出的高手!”
长宁被他吵得皱眉,侧了侧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谢燕鸿饶有兴趣地竖起耳朵听着,他也很好奇,军中的高手,使刀剑枪戟的,色色都有,但这样一把分量极重的长刀,他从没有见过,更遑论长宁将这一把刀使得这样好。
“据我所知,李朝的独孤将军也使一把长刀,传说信公的一把刀重逾千钧......”
长宁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说道:“闭嘴。”
那百夫长被他这一瞪,想被掐住了喉咙似的,连忙闭嘴,不仅闭嘴,还用手捂住了嘴,猛地摇头,示意自己真的“闭嘴”了。
谢燕鸿恍然,是了,李朝的独孤信也使长刀,他听父亲讲起过,但他从没有将这个与长宁联系起来。长宁刀柄上的“信”字代表“独孤信”吗?独孤信是他什么人?是他师傅吗?他又突然想起,长宁说自己的外公在关外,那如果......如果长宁的外公就是独孤信......那长宁的父母......
谢燕鸿越想就越是心惊,看向长宁。
光从长宁的面相上看,他的胡人血统极为明显——瞳色浅,高鼻深目,微微卷曲的头发,但他又不似真正的胡人。
“独孤”非汉姓,独孤信要么是胡人,要么也有胡人血统。这样说来,长宁的身世就大有来头。
若是长宁与独孤信有关系,那便是与前朝有关系。谢家为什么会收留他们?两家又怎会有双鱼玉佩作为信物?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说对不起长宁呢?
千头万绪好似麻绳缠绕,越缠越紧,摸不着头绪。
见谢燕鸿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长宁神色缓和,皱起眉,歪了歪头,问:“怎么?”
谢燕鸿忙说:“没什么。”
好奇也没用,长宁自个儿一点也记不得。
正在此时,出外侦查的斥候抓着令旗飞奔上城楼,朝秦寒州喊道:“报!副使!狄人开始点兵了!”
秦寒州一拳捶在城墙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总算来了!”
谢燕鸿读过很多兵书,但读得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站在战场上。他与长宁都穿上了铠甲,谢燕鸿穿上后觉得极不自在,他没穿过。在营房模糊不清的铜镜前照了照,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穿上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长宁也不适合铠甲,铜盔的上沿直压他凸起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让他显得阴沉凶恶。谢燕鸿看着不顺眼,伸长手把他的铜盔往上抬了抬,让他的眉眼清晰地露出来,这才罢休。
雪天,视线仍旧不清晰。
城头上架好了床弩,弩臂上安有三张弩弓,需要数人合力,摇转绞车,发射时,要以大锤猛击扳机,是守城的利器。狄人养得好马,擅骑射,骑兵灵活,床弩追之不及,所以之前无计可施,但今日不同。
秦寒州特意安排了一些人在关门外,假意修筑城墙。
狄人仿佛天降神兵,自雪雾中出现,吓得关门外的守卒慌乱丢下修墙的工具,奔回城内。见状,狄人大受鼓舞,将领挥刀指向关城,大喝一声,众骑兵驱马向前,横渡拒马河。
城楼上,每一张床弩都已经安好箭,弩弦紧绷,一触即发。
长宁目力最强,他立在城头上,手上拿着弓箭,弓还未拉开,箭不是寻常的箭,箭头上裹有厚厚一团浸透了油的棉絮。长宁将箭搭在弓上,箭头凑近城头的的火把,点着了箭,凝神静气,箭头朝向茫茫大雪中的拒马河,拉开弓弦——
谢燕鸿紧张地顺着他箭头所指的地方看出去,但什么也看不清。
他说:“不要急,要等他们走到河中......”
守卒立刻调整床弩所指的方向。
长宁说:“到了——”
话音刚落,他便松了弓弦,燃着火的箭一下射出,恍如流星,那一点光在雪中仍旧清晰可见。随后,数名弓箭手也点燃火箭,循着长宁的方向,万箭齐发,千万点闪烁的亮光飞射而去。
秦寒州大喊一声,守卒抡起大锤,“砰砰”几声巨响,数十支巨箭破空而去。
作者有话说:
一点点不好喝
第三十四章 首战告捷
狄人发源于阴山以北,历经数年内斗后,斛律氏一统各族,休养生息,谋划东侵。小小紫荆关只是一个突破口,拿下关城后,与大军合击居庸,不愁拿不下。
主将一声令下,狄人骑兵呼喊着驱马渡河,行至河中央时,带头的几骑踌躇不前,骑兵猛挥马鞭,马儿长嘶,竟失蹄跪倒于冰冷河水中,马上之人惊呼一声,摔入水中。接下来又有数匹马如此,主将察觉不妥,连忙喊停,但拒马河极宽,骑兵已经有大半位于河中了,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及。
就在此时,弩箭破空而来,一箭一个,将数十人射落马下。狄人察觉河中有蹊跷,连忙下马,凫水登岸。拒马河中拦一拦,一来大大挫了狄人的锐气,二来也能灭去狄人半数战力,然而,河水极宽,后来者大可绕开绊马索所在河段,更别提,狄人还有投石机——
“砰!”
大石砸来,本就满目疮痍、没有修补好的城墙又多了一个大坑。
秦寒州埋伏在河岸不远处,等着那些弃马渡河的狄人靠近。谢燕鸿俯在旁边,手紧紧握住刀,紧张得手指发麻。秦寒州瞥他一眼,小声说道:“若是怕,就在这儿等着,也不缺你一个。”
说不怕是假的,谢燕鸿纵然读遍兵书,也没真正上过战场。
他摇头,拒绝道:“我父亲打过大大小小几百场仗,每一次都身先士卒。”
长宁不在他身边,在城墙上。长宁原本是不肯的,沉默地坚持着,要跟他一起出城,正面迎击狄人。谢燕鸿怕他再受伤,也担忧着他头疼的毛病,想了个好理由劝他。
“对阵时混乱,刀剑无眼,你难道能在我身边挡住所有人吗?你这么干,狄人还以为我是主将呢。你眼神好,不如在城楼上拉弓,替我掩护吧。”
长宁只好答应。
秦寒州看了谢燕鸿一眼,想说些什么。谢燕鸿活动了下手指,再次紧紧握住刀柄,提醒道:“别分神。”
投石机投出一块又一块巨石,巨响震得地上扬起雪雾,纷纷扬扬。没有修补的城墙经不住这样长时间的投石攻击,但他们不能急,要等狄人靠近了,才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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