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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逆旅(春日负暄)


“阵前轻敌,乃是大忌!”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了,王谙被吵得脑壳都疼了,靠坐在椅子上,装作精神不济打瞌睡的样子,响亮地打了个鼾。霎时间争吵声都静了,王谙佯作惊醒,团着手笑道:“老了老了,精力不济......”
王谙仗着自己年纪大,脸皮厚,趁机退出去。雪天里天黑得早,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呼啸,冷得他一激灵,随从忙递来手炉,提着灯帮他照路,王谙低声问道:“怎么样?”
随从回道:“郑大人已经将狄人犯边的事奏上去了。”
王谙冷笑一声,奏便奏了,今上得位不正,雷霆手段也镇压不住各处反声,听说蜀地也有人造反。这区区万来个狄人,恐怕还惊动不了圣驾。也就是那个郑磬,拿着鸡毛当令箭,这儿一有好歹,便把自己发配出来,省得有人与他在魏州分权。
王谙的脸色比天还要阴,团着手离开冷冰冰的营房。
正在这时,有一员小卒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脚下一软,摔在了王谙脚下。王谙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气,忙让随从将他扶起来,小卒没来得及站起,失声大喊:“紫荆关!紫荆关有狄人攻城!”
他这一嗓子,把营房里头的将领全部惊动出来了。
当先的自然是紫荆关的主将,他看向那小卒满是血污的脸,认出了的确是自己麾下传令兵,忙急急喝道:“怎么回事!”
传令兵嗓子嘶哑着说道:“您带兵调离后没几日狄人就来了!雪天看不见烽火,副指挥忙遣我等传令给您,狄人在两关之间设伏,我已是前来报信的第三批人——”
信已带到,传令兵力竭晕倒,一时间,竟没人顾得上他,在场的人立在雪中,脸色都难看得紧。
狄人调虎离山,若真攻破紫荆关,两边夹击,居庸不保,居庸一破,华北无险可守。
“还不快遣人突围驰援!”竟是王谙最先反应过来,一嗓子将众人的魂喊了回来。几名将领如梦初醒,吓得一激灵,忙去吩咐不提。
王谙脸色又阴了三分。
大梁立国十数载,久无战事,兵也懒了,将也乏了,久经沙场之人也都被废的废、杀的杀。狄人有备而来,此次一击不中,焉知没有后手?
不合时宜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
王家阿璧,当时还是双十年华,一身骑装,策马扬鞭,她的夫君谢韬,立马于十步之外等她。她眉目飞扬,手执马鞭指着谢韬,回头朝王谙朗声笑道:“爹爹你且看吧,他是将星下凡,能安天下!”
天下虽安,将星却陨,如今天下又要乱了。
谢燕鸿被一声巨响从睡梦中惊醒,翻身摔下了床,幸好被盘腿坐在床边闭目养神的长宁抱住。
“什么......”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巨响,连地都微微震颤起来,外头尽是嘈杂人声,灯火通明,不时见有兵卒匆匆跑过,大声呼喊。
谢燕鸿凝神细听,说道:“是投石机!狄人攻城了!”
外头负责看管他们的那名小卒满脸不安,想去城头帮忙,又顾忌着军令,不敢擅离职守。谢燕鸿给长宁递了个眼色便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远处:“你看——”
小卒正紧张着,不免放松警惕,顺着他所指看去。
长宁手起刀落,用刀柄将他敲晕,两人趁乱跑出了营房。
作者有话说:
新角色上线!
这篇文写得太费脑子了,目前就是,保证更新频率的情况下,完结即胜利!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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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交加,狄人趁夜攻城。
关城目标大,袭击者目标小。难以视物的雪夜里,一个个巨大的石块被抛向空中,重击城墙,守军纵有弓箭强弩,也无计可施,只能补墙。兵卒来来往往,不停地运走被击碎的石块,搬来修补城墙的浆土,还有兵卒负责从墙头往下浇水,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倒在城墙上的水不消多久便凝固成冰,加固了城墙。
果如谢燕鸿所见,守军人手不足,连民夫都加入了守城的队伍中。无奈他们大多没有经历过战役,被石块砸墙的巨大声响吓得腿脚发软,抱着脑袋蹲在墙根动弹不得。
如此情状之下,谢燕鸿与长宁两人穿行于城墙之下,根本没人来得及管。
巨石一块块砸向城墙,地面都在轻微颤动,不时有碎石从城头掉落。谢燕鸿走在前,被长宁从身后猛地一拽,两人贴在墙根,避开了落石。
“多谢。”
谢燕鸿匆匆说了一句,便循着路悄悄上了城楼。
那员小将,也即是紫荆关的副指挥,姓秦名寒州,正身先士卒,在城头指挥,头盔都歪斜了,身上满是雪花与碎石,在巨石砸墙的巨响中,他喊什么大家都听不清了。
狄人一阵猛攻,直到天将破晓才歇。
城楼上满地皆是碎石,还有被砸中的尸首与伤员,秦寒州身上也有不少大小伤。天虽破晓,但风雪未停,仍旧一片昏暗。秦寒州指挥着疲惫不堪的士卒收拾残局、修补城墙,士气低落。
有人劝他:“指挥不如稍作休息。”
秦寒州在城头强撑了一会儿,实在是无力支撑了,旋身入城楼内,一进门便撞上了正在此处等候的谢燕鸿二人。秦寒州眼睛一瞪,张嘴欲喊,伸手拔刀。他一夜鏖战,早已是强弩之末,长宁早有准备,卸了他的刀,捂着他的嘴,绑住他的手,制住了他。
谢燕鸿拔出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小声说道:“我不欲害你性命,你若保证不喊,便松开你的嘴。”
秦寒州认真打量了他一会儿,慎重地点点头,长宁便将捂嘴的手松开。 “你是狄人奸细?”秦寒州冷冷道。
谢燕鸿说道:“我没骗你,我是魏州指挥使郑磬的外侄,姓言,行二。这战了结后,你大可去验证真伪。”
这纯粹是信口开河了,即便验证了是假的,那又能如何,谢燕鸿又不会留在原地等他抓捕。虽是假话,谢燕鸿却讲得理直气壮,还带有几分被误会的气愤和委屈,几可乱真。
“那敢问言二公子意欲何为,”秦寒州怒道,“延误战机的后果你能承担吗?”
谢燕鸿反问道:“固守不出,能扛到几时?城外俘虏能撑到几时?延误战机、草菅人命,你能承担吗?”
被谢燕鸿一激,秦寒州眼睛都气红了,但他只是撇开头,闭口不言。
谢燕鸿继续说道:“你在等援兵是吗?若援兵一直不来,狄人猛攻,能挡得过今晚吗?你应该也派出不少传令兵吧,援兵为何不来,你可有想过?狄人为何有恃无恐?固守不出,只能等死。”
他一番连珠炮似的逼问,气势凌人,就差没指着秦寒州的鼻子骂他“蠢材”了。秦寒州年纪轻轻,已经当上副指挥,自是少年英才,自视甚高,热血冲上脑袋,气得不住挣扎,长宁死死摁住他。
秦寒州怒道:“人手不足如何出?敌强我弱,出去送死吗?”
谢燕鸿看向旁边墙上挂的一幅字,写有“弱生于强”四字,笔力遒劲,笔迹十分熟悉,这四个字他也很熟悉,这是谢韬所著兵书里所提的,兵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谢韬手把手教给谢燕鸿的。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谢燕鸿说道,“弱与强不过一线之差,单看如何用兵。”
秦寒州跟随着谢燕鸿的目光,也看向那幅字,眼中露出敬意。大梁境内,凡用兵之人,就没有一个人没读过这句话的。
几番来回,谢燕鸿觉得功夫已经差不多了,下了最后一剂猛药。
“副指挥固守不出,除了掂量强弱之外,还怕主将责怪吧?我可以当这个恶人。胁迫?威逼?副指挥大人想让我怎样配合?”
秦寒州剑眉倒竖,说道:“我秦寒州岂是这种贪生怕死、瞻前顾后之人!”
谢燕鸿不说话了,只看着他。
良久,秦寒州终于说道:“公子有何高见,还请说来。”
雪一直没停,仿佛永远下不完似的。当夜,他们需要派出一小队人马,在狄人发起新的攻势之前,先发制人。此次突袭,意义重大,不容有失,后面能否转弱为强、转败为胜,就看今晚这一役了。
领队之人需要熟知地形,以最快的速度雪中跋涉,无声无息绕到狄人侧后。
“我可以去。”长宁说道。
乍听此言,比起秦寒州,更讶异的是谢燕鸿。
但此时此刻,谢燕鸿知道,他们还未完全取信于秦寒州,他与长宁两人互为一体,若意见相左,后面几步就难以推行了。
“我可以去。”长宁沉声重复道。
秦寒州反复打量他,犹疑不决,见状,谢燕鸿说道:“若大人信不过我俩,我可以自缚于大人身侧,若有差池,可斩。”
若有差池,关城只能坐以待毙,斩十个谢燕鸿也无用。
但面对谢燕鸿的表态,秦寒州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忙道:“用人不疑。”
天色尚早,还可休整一两个时辰,秦寒州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却丝毫不见困乏,猛地站起来便要去点兵,临走前吩咐小卒端来饭食和热水。小卒依令端来之后,便立在门外,名为照应,实为监视。
长宁已经坐下来啃起饼来,谢燕鸿压低声音叫他:“你不要去,我再和他说说。”
饭食不精,但好歹是热粥热饼,长宁吃得认真,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谢燕鸿说:“你不必......”
长宁打断道:“我自己想去的。”
谢燕鸿还想说,你不必为我冒险,这下被噎回去了,再说就显得自作多情了,只好悻悻作罢,坐下一块儿吃东西。长宁风卷残云,谢燕鸿吃一吃停一停,好几回想说话又闭上了嘴,一张饼啃了半天没啃完。
长宁吃完自己那份,看向他那份:“你不吃了吗?”
谢燕鸿:“......”
见他不吃,长宁不客气了,将他那份也一并吃光,连谢燕鸿剩下的半张饼也不嫌弃,吃了个干净。
谢燕鸿坐在桌边,托着下巴看他吃,突然问道:“你中箭晕倒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长宁问:“什么?”
谢燕鸿一边看他神色,一边继续说道:“听到你在梦里喊‘爹娘’,还有听见你......叫我。”
长宁在梦里叫的不是谢燕鸿的全名,叫的是“小鸿”,只有他的家人和至亲的几个朋友才这么叫,长宁从未这样叫过他,竟在梦中呢喃而出。
长宁吃完了饼,又把温温的野菜粥稀里呼噜喝了个干净,才说道:“想起了一些。”
其实不止一些,他梦到了小小的谢燕鸿,作女孩子打扮,扎着两个小小的丫髻,两边各戴一个精致漂亮的金铃铛,摇头晃脑的时候“丁零零”响。他那时伤得重,后背全被灼伤了,脑袋昏沉。
谢燕鸿比床沿高不了多少,小手指香香软软的,点在他的脸颊上,说道:“我叫‘小鸿’,你叫什么?”
长宁睁眼见到的就是红衣红裙,下意识就以为是“小红”。
他还记得,谢燕鸿紧张兮兮地带着他玩“捉迷藏”,引着他藏到大衣箱里,小心翼翼地把箱盖合上。身下是柔软的锦缎,闻到的尽是樟木香。谢燕鸿一手捂着他的眼睛,另一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仿佛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见他,嘴里说的还是小孩儿话:“藏好哦,别怕,有我呢!”
谢燕鸿从他木头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继续说道:“我感觉你中箭昏倒醒来之后,有点不一样。”
长宁问:“哪里不一样?”
说不出来。
谢燕鸿仔细地想了想,长宁初到京师时,是沉默寡言、不通人情的世外高人。在魏州城外扔下他时,冷酷无情。他不是不知别人在想什么,也不是不懂别人想做什么,只是不在意而已。
如今他开始在意起来了。
半晌无话,一顿吃完,秦寒州也恰好点了兵马来。数百人的小队,也不知秦寒州是如何与他们讲的,每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些犹疑,不住地打量谢燕鸿与长宁两人。
百夫长牵来长宁的马,长宁正要牵过马缰,那匹马颇有些不驯,忌惮长宁陌生,仰头嘶鸣,四蹄碎步踏地,不住倒退。
长宁抓过马缰,利落地翻身上马,夹紧马肚,勒紧缰绳。
马儿最善看穿驭马人的底细,上头的人慌了,它便不安,像长宁这样的,稳如泰山,它便安心安分了。只见长宁背着长刀,肩平腰直,自有轩昂气宇,其余人便对他刮目相看了,心里先服气了三分。
谢燕鸿站在马旁,伸手摸了摸马儿光滑的皮毛。
又是一次送别。
这与在魏州通判府外送别又有不同,那时分别,不知何日再见,纵有不舍牵挂,也是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现下只是暂别,按计划,天亮便回,心头却沉甸甸的。
“驾——”
长宁低喝一声,一骑当先,其余人连忙跟上。
谢燕鸿返身登上城楼,正好见到他们从关城背面疾驰而出,借着大雪的掩护,遁入一片昏暗当中。
作者有话说:
长宁:耍帅

第三十二章 突袭
拒马河数里之外,狄人饱餐一顿,磨刀霍霍,准备趁夜攻城,将紫荆关一举拿下。
锅架在营火上,肉汤沸腾,“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俘虏们被驱赶到一处,牛羊一般圈起来,手脚绑起,饿得肚肠都搅在一起。
一个狄人骑兵,抓着一块肉骨头啃了一会儿,伸手往俘虏那边一扔,肉骨头在雪地上滚阿滚。其中一个俘虏饿得眼睛都绿了,趴在雪地上,拼命伸长脖子,用嘴巴去够那一块散发着热气的肉骨头。
几个狄人看他仿佛看一条狗,发出了粗哑的笑声。
此时,不远处闪过一道瘦小的身影。狄人停下了笑,按住腰侧佩刀,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什么,警惕地站起来。
其中一人谨慎地走过去,绕过几块大石,又绕过扎营的帐篷,见那道瘦小的身影蹲在角落,瑟瑟发抖,心里认定那是走脱的俘虏,冷笑一声,抽出刀,然后就两眼一翻倒下了。
长宁将近一人高的长刀背回到身后,抽出匕首,弯腰抓住被敲晕的狄人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揪起来,划破了他的喉咙。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见状,陆少微眉头也不皱一下,从狄人的尸首上跨过,去引来下一个人。
不过一会儿,看守俘虏的几个人都被解决了,躲在暗处的程二早就按捺不住了,冲出来,与陆少微一块儿,将俘虏的手脚都解开。就在程二与虚弱的哥哥对看着抹泪的时候,远处响起厮杀之声。
陆少微一巴掌拍在程二的后脑勺上,骂道:“别哭了,动作麻利点。”
程二被他欺压惯了,不敢吭声,鼻涕眼泪一抹,将哥哥扶起来,催促着大家赶紧一块儿走。
群山耸峙,满地乱石,白雪纷纷,只要走对了路,就能隐匿形迹。陆少微在前头领路,眯着眼仔细看,边看边走,满脸不耐烦,嘴里嘟嘟囔囔:“搞什么鬼......”
厮杀声响起之处,长宁领着一小队人马,自高处策马冲杀狄人。每人的马上,都绑着几根枯树枝,拖在地上。马跑起来时,枯枝扬起雪雾,纷纷扬扬,一时之间,仿佛有千军万马,神兵天降。
狄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不过一小会儿就反应过来了,将领挥着刀组织反击。
跟在长宁身侧的是秦寒州手下的一名百夫长,悍勇无惧,此时也不禁踌躇起来,朝长宁叫道:“我们不过百人,打不过!”
与谢燕鸿约定好的时间是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狄人必须无暇回顾关城。
长宁手上拿的刀是在紫荆关军中随便拿的,此时已经砍杀得卷了刃,他随手把刀扔到马下,将背后的长刀拿在手上,抖开裹刃的破布,刀刃反射着雪光,寒光逼人。
长宁双手紧握刀柄,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能退。”
话音刚落,马儿一跃而出,长刀抡圆挥出。迎面而来的敌人将领举刀要挡,却抵不住这千钧之力,侧身躲避,想要顺势滚落马下,避开这避无可避的一击。长宁的刀不快,但重,携山岳之势,直压而下,人头被斩落,滚落于雪地上。
敌我双方皆被这一刀惊得一怔,那百夫长顺势喊道:“杀!”
士气瞬间高涨,人人皆热血沸腾,紧随长宁之后,冲杀上去。
紫荆关前,拒马河边。
谢燕鸿与其他士卒一样,在棉袍外面裹上了白色的布料,从远处看,人与茫茫大雪融为了一体,极易隐蔽。
他迎着风雪,远眺狄人所在之处,心头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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