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百姓不胜唏嘘,纷纷猜测祁魏氏是楚县哪个祁家的祖宗。
天灾当前竟能以自身骨肉哺饲后代骨肉,令夫家血脉得以留存延续,贞烈无双啊!
楚县人对“贞烈”二字向来敏感,听得这样一段故事,有关无关的全都显出亢奋神情,彼此呼呵询问自己认识那个“老祁家小祁”有没有在场,“赶紧通知伊家查祖谱呀!”
耿峯适时高声提醒,让姓祁的赶紧回家翻祖谱或向老辈儿亲戚打听有没有祁魏氏这个人,快把这位了不起的祖奶奶认回去。
李半仙坐在原地,絮絮叨叨讲思念亲人与关怀后人的慈祥话。
直到大约半小时后,一名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手捧祖谱,由几名年轻人搀扶护送到李半仙跟前。
老头让晚辈扶自己下跪,哭哭啼啼认亲:“祖母!我是您三子祁楼的后人,孙儿这就给您迁坟,接您回家。”
李半仙觑目悄悄瞥他们一眼,高声询问:“我有三子一女,祁山、祁岭、祁楼,如今只剩你这一支吗?”
人群中维护秩序的治安所祁所长只得暂时放下职责,小跑过来跪在八十岁的祁老头身边给李半仙磕头:“禀曾祖母,祁岭是我的祖父,我是您曾孙祁浩,敢问曾祖母如今寿身埋骨何处?”
李半仙故作神秘:“在甘泽山,说不清地界,孝子贤孙务必帮祖母去找啊!”
祁家后人面面相觑,甘泽山那么大,没丁点头绪,上哪找一具百年前的骸骨?
正想问时,李半仙忽然浑身抖了抖,大大方方睁开双眼,把左手从水盆里拿出来,对面前众人强调:“你们刚刚答应了祖宗的事情,可一定要做到。”
祁老爷和祁所长由年轻晚辈搀扶起身,追问李半仙:“能不能帮忙找到自家祖先埋骨之地。”
李半仙脸色为难:“不好找,晚点我再想办法;今天很多游魂排队伸冤,你们先撤开。”
说完垂眼瞄一眼搁在大腿上的小怀表,已经快十点钟了……下一段他得说快点。
铜铃叮叮当当一阵响,围观人群越攒越厚,有人切切私语,有人抻颈凝望,都很好奇李半仙下一位请谁家祖宗登场。
霍振庭也在等着听“故事”,但他对上一个故事并不太满意,扭头对厉海埋怨:“他讲那个故事,庭庭好像听过。”
厉海挨他耳边:“不就是你上个礼拜给他讲的喽。”
“哦!”霍振庭稍感释然:“原来庭庭讲过……难怪耳熟。”
他当时做鬼话翻译,听一句翻一句,当时感同身受,过后很快抛在脑后;如今再听人提起,脑子里也只剩一点点印象而已。
厉海抬手腕看表,心里不禁有些着急,按他们“剧本”的规划,第一段超时了。
法事前两段都只是为拆楚家牌坊做铺垫,李半仙再次假装走阴,神态较前一次大有不同,怨气冲天怒不可遏;自称冀房氏,被公爹在自家厨房谋杀并肢解,冤魂至今仍守在西罗巷。
歇斯底里诅咒:“鬼星起造卒人亡,堂前不见主人郎!要你家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李半仙装神弄鬼狠骂一通,围观人群中有人吓得直接昏了过去。
西罗巷冀家近几年倒是没横死过人,但的确阴盛阳衰得厉害。
冀姝好有两位兄长,皆已成婚多年,但生下来的都是闺女,往后要是一直没儿子,还真就离断子绝孙不远了。
所以冀姝好的娘当场吓晕,她爹也惊慌中一屁股坐到地上。
冀家人不必上前多说话,旁人也能从这家人脸上瞧出端倪,继而得出李半仙所言非虚的结论。
李半仙刻意没提冀房氏被家人分食顶饥的事情,但政府大楼那边已经有人深深蹙起眉头,低声讨论是否叫停法事。
但靳元良似乎正看得津津有味,县长提议暂停休息片刻,靳队长不以为然摆手,用开玩笑的语气:“再听一个吧……然后也到饭点儿了。刚听说楚老爷要请客,等我再听个故事,咱们去他家‘吃大户’去。”
吃大户原就是让有钱人请客吃饭的意思,楚老爷听靳队长这样说,反倒陪笑点头:“应该的,能请靳队长驾临寒舍,是楚家的荣幸。”
楚老爷和县长听过两则“鬼故事”后已隐隐感觉苗头不对。
结合前两天多位县民撞邪后咒骂的内容,大抵感觉到此事与楚县旧时代丑闻息息相关,只不过到底什么人或什么鬼在搞鬼,一时间仍无定论。
李半仙当然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往细处琢磨,第三次把左手放进铜盆水中,立即扮起了楚老爷十年前殉节而死的儿媳妇,楚吕氏。
与这次事无巨细的描述相比,前两次“走阴”简直就是粗枝大叶应付差事。
他这次从楚吕氏婆母楚说起,讲十年前楚太太爱穿哪种款式衣裳,有哪些口头禅;讲她丈夫生前逛哪些妓楼子,从哪个妓女身上传的花柳病;最后讲到楚老爷动私刑打杀吕氏家奴之后把尸首埋到甘善庵之下。
而吕氏骨骸至今被封在牌坊里受曝晒雷劈之苦。
李木匠嗓音凄厉,好像真的被鬼上身了一样,声嘶力竭控诉:“你们杀死我,还要引天雷来劈我!你们好歹毒的心肠,可惜大错特错。
雷电不能再劈死我一回,只会助我积攒怨气、提升法力,很快我便会来找你们索命,你楚家有一个算一个,我吕采波一个都不会放过。”
李半仙替鬼伸冤时,楚老爷及其亲友几次三番想要上前制止,但都被靳队长手下挎枪兵伍拦住。
楚老爷此时已经非常清楚自己遭人算计,李半仙走阴应是受人教唆,他其实并没有与鬼交流的能力。
六十多岁的富贵绅士尽量往靳元良方向挪步,直到被对方警卫押住肩膀不得动弹,才停下来开口陈冤:“靳队长,李永年装神弄鬼、欺世惑众,罪该万死!
吕采波并非被我家活活饿死,而是自行吊颈殉夫,她三名家奴则自愿殉主,死后厚葬在‘忠孝园’以示嘉奖!绝不在甘善庵之内。
甘善庵是修佛养善之福地,怎可能给人埋尸骨?”
靳元良负手跨立,脸色冷峻,声音比脸色更加冷硬:“你不必着急,事情咱们一件件验证。”
先砸开牌坊,看看里头有没有你儿媳妇的尸骨。
有的话,再挖开甘善庵,看看下面有没有别人的尸骨。
如果两处都没有李半仙走阴中所提到的东西,自可还你清白。”
楚老爷脸色难看至极,他现在已经百分百确定,算计他的人正是眼前这位靳队长。
靳队长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一些事情,其中有真有假,且没有实证;所以教唆李半仙演这么一出,先动楚家牌坊,再动楚家家庙。
偏这两处都不“干净”。
靳队长扬手吩咐自己副官:“封锁档案室,把楚县前朝妇女私奔的案子全部调出来;查一下有没有跟冀房氏能对上号的。
马上叫人去拆开楚吕氏的牌坊,看看里面有没有藏尸。”
楚老爷愤懑异常却无计可施,他活到这把年纪,从不怕别人来算计他。怕的是“有心算无心”。
别人已经把他当做标靶,他还以为人家要跟他比枪法。
他现在只能尽量逼自己冷静下来,往好的方面想,就算挖出楚吕氏的尸首也不能证明她是被谋害至死。
况且那座牌坊来头不小,自不能说敲就敲。
楚老爷思及此,再次高声正告众人:“楚吕氏贞烈牌坊乃前朝逊帝亲赐,意义非凡,绝不能说砸就砸,至少要先上报总统府。”
只要让他和外面的朋友联络上,总归还有回旋余地。
厉海远远的观望前方几位官老爷扯皮,本已无聊到有些昏昏欲睡,被太阳晒得直打呵欠;胳膊架在霍振庭肩膀上,只差让傻媳妇儿原地背着他。
直到听见楚老爷提前朝逊帝才骤然支棱起来,张开嘴就是从他父母处学来的地到燕京口音:“嘿!巧了。我这儿也有份逊帝手谕。
您要是不提‘御赐’,我都不想拿出来了!
可您既然提了,我就还得拿出来给大家伙儿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围观人群,从衣兜里掏出黄绸卷轴,并展开高举,给楚县百姓瞻视。
厉二爷笑脸揶揄,做出京城子弟纨绔浑样儿:“大家离近的看清楚,这上面写的叫做‘满文’。
您猜怎着着?
咱们前朝皇家爱新觉罗氏,是满人对吧?所以皇家颁旨、赐名赐号向来使用满文,方显正宗、正统。
可我前两回来楚县,却发现这么多御赐牌坊,上头刻的字怎么全是汉文呢?
我心里一好奇,就回家让我那位当过八旗旗主的额娘,给她远房表哥薄仪写封信问问。
结果也是没想到,我那远房大舅舅,他还真回信了?
就真没想到呀,什么御赐贞烈牌坊……整个就是一大写的扯淡!”
第130章 墙倒众人推
厉海嚣张态度遭人讨厌,但随后用满语高声朗读黄绢“手谕”又不免叫普通人生出几分敬畏之情。
满军入关时很多人不会说汉话,皇位传两三代之后汉话才在皇宫内院完全普及开。
后来满汉逐渐融合,满人在外面也开始说汉话,但回家以后仍以乡音交流。
满人家庭里,三四岁启蒙的小孩儿都会先系统学习满蒙汉三种语言,然后才学习天文地理算数文章。
所以在燕京,满蒙裔聚居的四九城十方营,会说满语很正常,毕竟谁还没有个家乡话呢。
厉海和他哥厉江童年启蒙也学了三种语言,不过不是满、蒙、汉,是汉、英、满;且满文是学得最邋遢那一支。
因为厉老爷觉得用不上,厉太太教的也不太用心。
兄弟俩各背了几首儿歌童谣,认识些常用字,就算“结业”。
厉海认读满文至今仍停留在儿童水平,但糊弄楚县人够用。
楚县决大部分普通百姓觉得能流利朗读满文的人,想必得是前朝皇亲国戚,况且他还称呼逊帝薄仪“大舅舅”。
殊不知厉探长从皇旨到皇亲一概都靠临场杜撰,连念那段满文“手谕”都相当敷衍。
因为早上出门走得太着急,忘了揣上他哥给的小纸条,眼下干脆即兴给楚县同胞背了半首满族童谣。
然后翻译成批驳楚县私建牌坊,欺君罔上、败坏风气的苛责言辞,并勒令即刻拆除。
随厉海话音落下,围观群众的议论声开始一浪高过一浪。
家里没牌坊的皆感不可思议,家里有牌坊的则无法接受厉海说法。
有人高声呐喊:“安氏贞洁牌坊屹立百年,怎能你说假就假?你到底什么身份?何以服众!”
厉海到李木匠中前取过扩音话筒应声:“我额娘姓哈斯琥,出身正白旗,您得空上燕京转转,一打听就知道我什么身份了。”
说完又笑微微调侃起来:“我太爷当年贪便宜买了套仿官窑的茶具,虽然是假货,但用了几十年并未缺损,竟也辈辈相传落到家父手中。
家父如今仍常拿它待客,还对人说这套茶具是百年前皇家官窑精品。
小小不言的谎话无伤大雅,你楚县人喜欢自欺欺人,立那些石头门框,说到底没碍着别人事,我本也无意拆穿。
如今民国政府都成立多少年了!我也不过就是一普通百姓,没想拿前朝的皇旨触咱民国同胞的霉头。
但楚老爷非要用自家假牌坊讹人,属实过分!现在楚家牌坊内疑似藏尸,如果还不能拆,那么天理何在?”
楚老爷绷不住愤懑,破口大骂:“黄口小儿,信口雌黄!今天是你们作局要害楚家!”
厉海转过身跟他对峙:“我们的确预先做了些准备。但你家牌楼怎么来的,吕氏与她的忠仆到底为何而死,你心里不比谁都清楚?”
这时人群中又一阵骚动,踉跄着挤出两名中年男人。
二人朝靳元良方向扑通落跪,高声鸣冤,一个说:“我们是吕采波兄长,求青天大老爷立即下令拆牌坊!”
另一个说:“当年楚家以我们奔丧迟到为由,不让我们看胞妹尸身,这些年我们一直怀疑胞妹殉节另有隐情。今天楚老爷无论如何要给吕家一个交代!我妹妹的尸身到底被你们埋到哪里去了?”
靳元良觉得这场法事已经煨到火候,抬右手打了个手势,四周兵伍齐齐端起配枪,咔啦咔啦声响中子弹上膛。
随即发号施令:“广场上所有人,一个都不准私自离开。
如有人妄图销毁证据,或给同伙通风报信者,绝不姑息,立刻击毙。
耿峯,你和沪城巡捕房厉探长带一队人,马上去楚家祖宅拆牌坊。事关人命官司,有阻挠者可当场拘捕,不服拘捕者,可击毙。”
站在靳元良不远处的楚老爷因为年纪大受不住刺激,双腿一软当场昏厥。
等老头缓回一口气睁开双眼时,他儿媳妇吕采波的枯骨尸身已经被抬回文明广场。
因为起尸起的比较着急,裹尸布外面还覆盖一层水泥跟碎砖块来不及清理。
数名穿白大褂的法医围着尸首,一块一块往下切割剥离裹尸布,有些地方水泥糊得较厚,只能用小锤子一点一点往下敲。
与此同时靳元良也已经把县政府档案室中百年前志记案卷统统搬至光天化日之下。
李半仙预言得到印证,信誉指数再升一级。
待巡捕总队的文书翻找出百年前楚县妇女纠集失踪案,李半仙把双手按在案卷上,合眼念咒。
片刻合告诉众人:“贫道感应到两百多名冤魂,日夜轮回叫屈百年,这些女人如今仍背负屈辱,深埋在甘善庵之下!”
众皆哗然:“两百多?”/“怎会这么多?”
靳元良挥手,言简意赅:“上山,拆甘善庵。”
厉海跟范筹皆感心潮澎湃,不约而同扭头告诉霍振庭:“庭庭,咱们终于能见到阿好姐姐了!”
小傻子欣喜不已,用力点头:“在哪?”
厉海推他后背往广场外面走:“上车,开车上山。”
李半仙见耿峯紧跟靳队长,没空搭理自己,索性悄没声跑来找厉海,到轿车跟前询问:“长官,嗯跟着你们行不?”
厉海窘笑点头:“行呀,上车。”
靳元良让人把楚老爷和一众楚县官员押上军车,留一队人马在县政府楼前维持秩序,其他人或乘车或骑马,直奔甘善庵。
山路崎岖,后半程骏马反而比汽车跑得更快些。
厉海他们的汽车开到甘善庵时已经快一点钟,先前答应厉海,中午之前不动手抢人的齐老板,正带一帮打手敲甘善庵大门。
甘善庵门板厚重,丈高、丈半宽,若赤手空拳来敲,别说敲开,连敲出动静都很难。
所以齐老板与青帮打手们就地取材砍了棵成年人大腿那么野椿树,十几名壮汉分两侧站立,将树干横托身前当摆锤,喊着号子冲击庵门。
沉重木门被撞得砰砰作响,摇摇欲坠。
靳元良喜欢骑马,一马当先疾驰而至,拿马鞭虚指众人:“你们在干嘛?”
青帮打手再凶悍也不过是群混混,对军伍、警官有种天然畏惧感,被全身军装的靳队长一吼,当即扔下野椿树瑟缩后退。
带头的齐鸿宾上前两步给骑在马背上的长官掬躬解释:“我是沪城人,姓齐,齐鸿宾。我未过门的媳妇被人强行关在这里,我来迎娶她。可里面的人不给开门,我们正在想办法把门敲开。”
靳元良咧嘴哼笑:“我知道你,你媳妇叫阿好,对吧?”
齐鸿宾忙不迭点头:“是是!就是阿好,冀姝好。”
“那你们继续。”靳队长对齐老板说完话,转身吩咐身边副官:“把姓楚的都带过来,叫他们看看他家造的孽,多招人恨。”
厉海开的轿车此时也缓缓停在山道边,下车朝齐鸿宾扬扬手,无声打了个招呼。
齐鸿宾顿觉自己长出主心骨,挺直脊梁大声命令手下:“继续撞!”
第131章 值得
楚老爷与他楚家数名子侄被靳元良的钢盔兵拉扯推搡到甘善庵门前,还没闹明白什么情况,靳队长就指着他们对齐鸿宾说:“这位就是楚老爷,甘善庵是他家的家庙。”
齐鸿宾眼神轻蔑,朝楚家人啐口水:“婊子养的东西,见不得别人好。人家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老王八修座庙专拆人姻缘,我呸!”
楚老爷做了一辈子体面人,平生头一次被人当面恶毒咒骂,还吐口水。
木讷脸皮不由自主抖了两抖,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是无可奈何。
身旁搀扶他的小儿子实在看不过眼,他不敢反抗靳元良,却无法容忍来历不明的齐鸿宾。
恶狠狠咒骂:“甘善庵是佛门圣地清静场所,你们会遭报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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