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相较于而今那一点可怜的粮食收成,天书所谓之“杂交”,简直不似人力,而接近于后稷的神术了。真要是赵过实验有成,恐怕只能在地坛上为他树个长生牌位。
当然,此“杂交”虽非彼杂交,但能推敲出如此的育种法门,赵过也果然是盛名无虚了,不愧是史书留名的人物。皇帝以奏折掩面,略想一想后才移开纸张,径直发问:
“汲公以为此人如何?”
汲公恭敬行礼:“以赵舍人而今之能,稍作历练便可为九卿。其余则非老臣所知。”
稍作历练就能当九卿高官,要是在九卿的位份上再有所建树,又该是什么禄位?无怪乎汲太傅不能开口直言了。
这份举荐实在是份量十足,但皇帝只是稍微思索,随即点头:
“……的确是做搜粟校尉、大司农的好苗子,也罢,先磨一两年再说。不过,九卿多有爵位,即使不能裂地封侯国,一个关内侯总是少不了的。”
“高皇帝斩白马而为天下约,非功者不候。”汲公缓缓道:“若赵过改良农耕有成,能令天下富饶,也算上体高皇帝之心了。”
“这也是正理。”皇帝微笑道:“所谓无名禄爵位,何以奖掖贤才?但今日朕与主父偃见面之时,他却呈上来了一份折子,力劝朕爱惜爵禄,不能随意抛洒……”
说罢,皇帝自衣袖中抽出一本奏折,递予汲公。而汲公伸手接过,仅仅展开一扫题目,神色却不由立刻就是微微一变:奏折开头寥寥几语,说的却是什么“节用爱民”、“敬天法祖”之类的老生常谈!
这些老生常谈陈词滥调,由一般的公卿大臣说出,算是常事;但出自于主父偃的手笔,那就真正是令人惶恐到近乎胆寒的地步了!——要知道,虽尔皇帝手下幸臣无数,东方朔张汤等各擅胜场,逢迎圣意无所不至,但在此人才济济百花争艳的博宠内卷之中,主父偃也算是傲然挺立而异于凡俗,幸臣里格外骇人耳目的一朵奇葩了。不同于寻常幸臣毫无底线逢迎皇帝一切举止,人家主父偃主打的就是一个飘忽不定而别出心裁——元光元年他呈送给皇帝第一封策论,可是大力反对征讨匈奴!
能靠着大力反对匈奴得到当今皇帝的宠幸,大概不止朝臣们惊诧绝伦,就连早已魂飞九天之外的博士狄山都要在地下叫屈。但汲公以太子太傅升任台阁,却隐约知道了当日主父偃获宠的真相——此人上书皇帝,是以国内尚未安定、诸侯坐大为由,反对大举用兵匈奴;但在洋洋洒洒陈述了这人人都会说的套话之后,主父偃笔锋一转,自告奋勇要为皇帝灭次朝食,安定疆域。而他所自我举荐的思路,便是日后威名赫赫,能令诸藩王闻之而丧胆的法门:推恩令。
仅仅这开门一招,就显出了主父偃剑走偏锋的独门特色:先以老生常谈迷惑朝臣,而后在策论的某处埋伏一手,巧妙抛出他那阴损老辣而又威力无穷的凶狠计策来,整体框架不像是建言献策,倒是像在绣燕国地图——而这种燕国地图式的文章讲究的就是个前后反差强烈对比,前面的套话越平白越老套,后面埋伏的那一手就越是惊世骇俗,震动人心。
所以此人到底想干什么?
汲公只觉心惊胆战,不能自已,纵使数十年养气功夫,亦不能弹压此惶恐。他翻到第一页一目十行的看过去,迅速便了然于心:主父偃之所以反对皇帝滥施爵禄,是以为将来太学大兴,长此以往必定人才无算而土地有限,恐怕会令府库枯竭;而为了解决这人才数目与土地的矛盾,主父偃给的建议也是天马行空——他请求派遣通晓兵法的士人,随同军队开辟西南与西域乃至朝鲜,为朝廷寻觅新的财源。
行吧,这果然是主父偃的风格。虽然表面冠冕堂皇,但用心却实在不可揣度——所谓“开辟西域”,说得倒是动听之至;但开辟还能是靠嘴皮子开辟么?一旦动起刀兵,要么是随同军队的士人们将西域诸国给开拓成朝廷财源,要么便是士人们的脑袋给开拓成西域各国的军功!
……好吧,似乎这两者同样都能达到朝廷的目的。
这老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损老辣,突出一个只管解决问题不管死活的冷血残酷。但此法门除了过于冷血残酷以外,还真是抓不出把柄来:朝廷本来就有开拓边疆的打算,而今不过是往开拓的军队中塞几十几百个士人而已,又能妨碍什么呢?总不能士族将领们可以战死疆场,士人们就死不得了吧?
不过,往军中塞入如此之多的士人,又能做到些什么?
汲黯仔细翻动奏折,终于在字缝间看见皇帝以朱砂点抹的批注:
“邓巴数”
这样诘屈聱牙、稀奇古怪的文字,显然不是主父偃该知道的东西。太子太傅抬起了头:
“陛下,这莫不成是……”
“这是天幕告诉朕的东西。”皇帝道:“说是什么心理社会学的结论:一个人可以直接管理、准确把握的下属最大的数目,不超过一百五十人。”
“自然,这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天书说了,古往今来,有不少超凡脱俗的人物,都或有意、或无意的在军事用过这条原理。譬如——譬如把什么建在连上来着?”
皇帝微微一笑,却没有再解释什么。
所谓“将士子派入军队”,虽然出自主父偃的建议,但建议之后却是皇帝或有意、或无意的手笔。为了达成他苦心孤诣变革军队的目的,首先便得为由上而下所有的士卒扫盲启蒙,提供最基本的什么“思想教育”;而这些扫盲启蒙关系至重,可不是简简单单一本发《急就章》就能应付过去的,少说也得要有人居中指点,把握由上而下的动向方可。就算不能“建在连上”,至少也是求上而得其中,要设法让士人们渗透如军队的底层,可以随时传达与解释皇帝的旨意。如此上下一心,方能如臂使指,似乎可以粗步达成天书中“能聚能散”的成就。
这番心思自然不能对汲公阐明。所以皇帝轻描淡写岔开了话题:
“汲公于郊外开设的学堂,收效如何?”
这是君臣二人自天幕中所得的第二个启发。数次讲解之时,天书都曾有意无意提及“义务教育”,讨论过后世者完全由国家把握的基础教育体系;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但天子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洞悉了这举措之后无可比拟的深意——迄今为止大汉学风鼎盛,盛行的却依旧是各门各派各抒己见的“私学”,虽尔有百花争放而百家争鸣的自由之美,但在学术领域却堪称混乱一片而不可理喻,即使皇帝以强力“定一尊”,亦无法理清这一池浑水;学术的混乱引发政局的混乱,自征讨匈奴以来朝廷冲突频发,未尝没有各派争斗的影子。
若要平息这无休无止无可把握的学术冲突,又有什么比教材与理论的义务教育“官学”更加合适?皇帝聪颖绝伦而当机立断,自年前便以特旨命汲公于长安京郊设立官学,有教无类广揽天下一切向学之手,而所有资费均由内库少府拨给,尽数走天子私帐,开支的名录还是历年积累下来建山陵的费用——某种意义上,算是县官在拿自己修坟的老本在养人才,诚心不可谓之不足。
自然,即使是造纸术有成培养费用大大下降,即使已经不惜一切动用皇帝修坟的老本,也不可能真搞出广揽一切英杰、真资格的“义务教育”;所谓“有教无类”者,招揽的也不过是被各派大儒排斥在外,踟蹰不得窥门径而入的寻常士人而已,算是以“天子门生”的身份,给了他们一个向学的机会。
但仅仅是如此微小的进步,引发的后续波动便已经难以预料——这些被学堂纳入门墙的寻常士人是受惠于汲公“有教无类”之新学,所以维护起新学不遗余力,与儒门各学派的之间的冲突那是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争论由内而外由表及里,甚至波及到高高在上的朝廷公卿,乃至于引发不可预料的冲突:要知道,大汉儒生可绝非后世手不能提的废物,人家那是相当之有武德;真要是嘴皮子上辩论不过,那绝不介意手下比划比划!
总的来说,由去年至今十来个月里,仅由京兆尹上报给皇帝,所谓辩经变群殴的事件便不下百起。要不是御史及廷尉们奉密旨时时弹压,恐怕早就给朝廷整出了个大活。即使如此,郊外学堂也是被严密盯防的看守对象。而今问起“收效如何”,难免令汲公的老脸微微一红。
但没有办法,他只能面无表情作答:“收效颇佳。而今入学的士子,似乎尚可造就……”
这些寻常士人读书的机会实在难得,但凡有一线求知的门径,那都是求知若渴绝无懈怠,因此成材率委实高得惊人,更胜于诸派大儒门下的勋戚子弟。
——当然,要是能在求知之余,稍微收敛那动不动就辩经征讨异端的脾气,便是再好不过了。
皇帝微笑道:“都是汲公的功劳。”
“不敢。”太傅欠身道:“这也是陛下化育人才之恩。”
他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毫无伪饰:以大汉建国七十余年的经验教训而论,学派冲突可绝不仅仅是动动嘴皮子玩辩经大赛就能轻松了结的,一个搞不好便是神仙斗法互扔大招,将与学派有关的公卿统统拖入浑水,直至重启大劫再炼地水火风的地步。而今斗法还只停留在群殴的境界,那都是皇帝苦心孤诣,设法弹压的缘故。
“所谓化育人才,也只是居中平衡,调和阴阳而已。”皇帝淡淡道:“不过,士生求学有成,人才难得,总要为他们安排出路。数日前丞相公孙弘便曾上奏,询问是否要在朝中预备官位。”
闻听此言,太子太傅眼角都不由微微抽搐:如果说学派争论还只是精神领域的相互撕X,那么一旦牵扯到官位分配,就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重大不可妄退一步了——朝廷的官职如此有限,为新学分配则所有学派都将受损,而夺取权势的愤恨更百倍于区区辩经,为此死上一两个重臣都不算离奇!
别忘了,当年窦太后以黄老爆锤儒家时,可是一上手就把儒生们往死里整;要不是辕固生杀猪技术高妙绝伦,恐怕也早就以身殉道,追随孔老夫子而去了。
虽尔如今圣天子当朝,皇权无大不大横压一切,但各派争夺名利之心,绝不因此稍有遏制;只不过手法婉转柔和,更为隐蔽而已。譬如此次公孙丞相莫名其妙的一封奏疏,背后便有某种说不清而道不明的意味——要知道,这位布被粗食,最善掩饰的丞相大人,所赖以起家的经典,便是与新学难以并立的《公羊春秋》!
以公孙弘的便辟柔媚、其甘如醴,会这么慷慨的为研习新学的士人们谋求官位么?汲黯沉默不语,但心思百转,却犹豫难断:如果松口答应公孙弘预备官位的策略,那么朝中波澜大兴,立刻便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潮;如果设法回绝,又难免冷了诸寒门士子的心肠,恐怕如今轰轰烈烈而流布甚广的新学,要因此大受摧折。
……这样绵里藏针而又不可琢磨的计策,果然是公孙丞相的风格呐。
不过,公孙丞相虽尔才智无双,但他偏偏漏了一点致命的细节——这种绵里藏针环环相扣的法门,用来招呼朝中出名的敦厚君子汲黯汲太傅,固然是一招中的精巧绝伦,足以为方兴未艾的新学挖出天大的陷阱;但如若——如若新学背后还有通天的底牌,丞相又该如何应对呢?
汲公只花了两个呼吸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所以眼皮不抬,心平气和:
“用人大事,臣下何得置喙,唯有陛下乾纲独断。”
——当初一意推行新学打造圣人、乃至改革育人用人诸多制度的,可不是他汲黯,而是至尊至明之皇帝陛下;而今皇帝钦定的未来圣人被如此暗算,那岂止是打他汲黯的屁股?那是在打陛下您的脸呐!
所以您确定不管么?
皇帝当然不能坐视,所以仅仅只是沉吟,便露出了笑意:
“这也不算什么。朕看主父偃上奏的方略也不错——派遣士人随军,派遣士人随军……军务毕竟是大事,不如先在羽林军试演一番。先将郊外学堂的出色士子往羽林军内安排一批,再观后效,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
难怪觐见后劈头就要给我看主父偃的折子,搁这儿等着的呢是吧?
不过这话赶话确实是堵到头了,要是汲太傅再开口推辞,那便真是鄙薄寒门士子,有意壅塞门生们的上进之路了。所以汲公面无表情,终究只能默认而已——顺带着也等于默认了主父偃的方略。
而皇帝语气飘飘,轻描淡写再次转移话题,绝不给老臣任何设法弥补的机会,一口定谳:
“……那便这么说定了罢。汲公也不必劳心,让霍去病料理首尾即可。对了,去病此番立功而返,说是年纪太轻,所知太少,尚须历练一二,因此发愿要学《尚书》、《春秋》二经,为将来进益的根本。只是治《春秋》的名家众多,难免有眼花缭乱、歧路亡羊之惑。”
岂止歧路亡羊而已?而今注春秋的公羊、谷梁等派,走的就是微言大义六经注我的路子,号称区区一个“王正月”都可以注解出十万字的大书,真要是让霍去病学这样的《春秋》,那搞不好这辈子也就只能学个封皮而已……
鉴于如今的春秋派走的都是如此繁复琐碎的风格,那唯一的选择也就昭然若揭了——唯有提倡“万物皆道”、“日用即道”,相对简明扼要得多的“新学”,才算完美吻合霍去病需求的学问。
汲公垂下了眼:
“臣记得京郊学堂之中,每日都要讲《春秋》、《尚书》。东宫也延请有名师。”
“那倒是正好。”皇帝欣然道:“所谓师有事而弟子服其劳,霍去病在学堂中读书之余,也能帮着料理料理琐事嘛。”
汲公眼角抽搐了第二次。
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能帮助学堂料理什么“琐事”?想想现在学派冲突此起彼伏,群殴不时发作的盛况,再想想以霍去病的身手搅合进如此盛状之中——刹那间汲黯只觉从脑门到后背处处发紧,连牙齿都酸痛不已——这是送了个学生进来么?这是送了个校霸吧!
而且这校霸背后还有亲舅舅的护体,那威力更是无可比拟。汲黯动动脚后跟,都能想到将来真有个好歹,皇帝陛下会是何等之嘴脸了——横竖霍将军尚未而立,只要老一老脸皮,总可以说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强行混过去。
一念及此,汲公终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千回百绕,却只有一个念头:
天呐,你等日后惹出祸来,可千万别把为师说出去……
第93章 大汉后世谈(八)
皇帝在未央宫中召见太子太傅,虽然内容并未外泄,但在此敏感谨慎的局势之下,依然激起了不小的风浪——随着新学传播日广,学派冲突日益激烈而难以遏制,列门列派有所声望见闻的大儒,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搅进这争夺道统的一池浑水之中;就连平息已久的儒道黄老百家的争论,居然也因此而再起波澜,生出了不可预料的变故。
这种种变故当然并非皇帝所望,但纵使强力如当今天子,也很难把握这波涛汹涌的乱局。虽然“新学”是县官与汲公乃至东方朔等所一手炮制,精心筹谋规划无所不至,可一旦这学说流布开来拥有了生命力,那么即使是创始人也很难把握理论被扭曲变动的走向了——事实上,新学的传播速度超出了所有人最狂野的预计,即使有造纸术的强力助推之下,一个崭新创立的学说以区区半年的时间横扫关中、博取拥趸无数,仍旧是太让人瞠目结舌了。要知道,当年公羊派有皇帝赤裸裸偏袒,赢得这天下三分的成就,都花了少说十年的光景!
某种意义上,这与其说是新学精妙绝伦,妙语纶音一发中的,轻易折服万众之心;倒不如说是恰逢其会,迎合了潜伏于大汉民间长久的心思。
而今中原承平七十余年,由上而下安于富庶,求文论字者不知凡几;如若连边境戍卫的士卒都能有一本《急就篇》,稍微宽裕一些的人家,怎么能不兴起求学上进之念?但相对于如此广泛真挚、急切热枕的求学之念而言,当今这求学的门槛却真是太高,太高了:兀兀穷年悬梁刺股凡二十余载,才能精通一部《春秋》、《孝经》,这样的时间精力,几人可以克当?相较于这古老、死板,冗长得不可思议的经术流派,显然是平实朴素,讲究“万物皆道”,而不执着于词章句读的新学更贴合大众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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