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要扭转这些正人君子的念头也不难,甚至都不必动用什么强制的手段……以华夏文明根深蒂固的习惯看,“奇技淫巧”不过是对没有实用价值的学说轻蔑的称谓而已;而只要自然科学展示出无与伦比的实用价值,那么它立刻就能摆脱“奇技淫巧”的污蔑,转而被视为绝对的“正事”,从上到下都会笃信不疑。
喔不,恐怕还不仅仅是“笃信不疑”的问题。按中原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近似海王的个性,一旦自然科学的收益超过了四书五经,那么四书五经就会成为新的奇技淫巧,被直接打入冷宫之中。而皇帝怀疑——不,他敢笃定,而今熟读四书口诵孔孟的列位大儒,届时拉踩起孔孟绝对最为出力,而且理所当然居之不疑,丝毫不会有什么薄情负心、刻薄寡恩的疑虑。
……不过说起来,这份薄情决绝而片叶不沾身的作风,倒真是与自高皇帝以来、汉家列位圣天子的习惯,隐隐相符呢。
只能说,果然是以“汉”命名的文明么?
大概,能成就辉煌功业的伟大存在,在行事之时,都会有那么一点违背人情的冷酷吧。
皇帝屈指叩击良久,万千心思萦绕而过,却渐渐生起了一个成形的念头:
如果要推广算学与格致,令天下心悦诚服,便必得展示它的“用处”;而要展示“用处”,又有什么比战场上更为合适的呢?
他抖动衣袖,终于移开目光,随意瞥了张汤一眼:
“今年有多少的太学生能够考核合格?”
张大夫等候已久,闻言却立刻躬身,敬慎作答:
“拟定的是六十人的名额,但还要请陛下的旨意。”
“六十个?”皇帝挑了挑眉:“太少了,酌情再加五六个吧。试卷送汲公处审核之后,挑几个算学功底出色的,送到羽林军听用——对了,少府那边也打个招呼,就说朕要演练新军,让他们每五日与霍去病交接一次,但有需索,尽力满足。不够的朕再补足便是。”
闻听此言,肃立在侧的御史大夫与票姚校尉心有灵犀,一齐低下了头。
“遵旨。”
第91章 大汉后世谈(七)
汇报已毕,御史大夫与票姚校尉一起行礼告辞,既是要协商羽林军的种种事务,又是要向廷尉与少府转达天子的口谕,一刻也不能迟缓。皇帝挥手命亲随将重臣们送出,但下令之后却又略停了一停,忽的一指张汤衣袖中露出的半截纸张:
“把这篇文章留下吧。朕再参详参详。”
可怜御史大夫猝不及防,闻言手都是微微一颤——方才趁着霍去病放下论文行礼,他长袖飘飘衣衫翻滚,悄无声息的将那篇令皇帝与皇帝重臣都万分尴尬的白纸给抽了回来,举止之间轻灵巧妙不露痕迹,尽显朝廷重臣无与伦比的情商。
但而今圣口一开,张汤以绝世情商为皇帝搭的这个台阶算是塌了个干干净净。御史大夫不敢多言,取出文章双手交予侍卫,而后倒退着走出圣上视线以外,一面低头快走,一面还在心中打鼓:那篇难以理喻的论文毕竟是经由他的手亲自带来,要是皇帝看过后百思不得其解,恼羞之下会不会有所迁怒?
眼见重臣们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之外,皇帝才拿起那叠厚厚的黄纸。他翻阅几页依旧是一窍不通,却抬手召唤出了光幕。
光幕上的种种细节一扫而过,皇帝的目光落到了最后一行大字上。在详细严谨的分析之后,天幕对这份论文的判断是“有重要影响”。
要知道,大汉开国七十余年,迄今为止能被天书看得上眼,有资格评价为“有影响”的学说也是寥寥无几,除了《九章算术》与冶铁术这两个bug以外,也就只有关中女工们在纺织技术上的革新,能跻身于“影响力”的行列了。而此区区一篇论文的效用,便能抵上千百工匠半生的苦功么?
饶是早就有所预料,但差距大得如此惊人,皇帝亦不由惊愕。他揭开黄纸上的弥封,封条下却是个闻所未闻的姓名。不但未曾被搜罗人才的御史公卿们发掘,即使是天幕所自后世所提供的重臣名录之中,也从未见此人影踪。
显然,这本该是一个被大汉经术取士所遗漏的偏才;只需皇帝考核的方针稍稍变动,便立刻展示出了如此强力的才华来。
而纵观中原上下,被遗漏错失的人才,又到底有多少?
皇帝沉吟片刻,以拇指在黄纸上稍稍掐了一个指甲印,而后递给了随侍在侧以眼观心的春陀。太学取士是朝廷抡才大典,体制严苛精密之至,只有圣上才有特旨拔擢异才的权限,只要负责批阅试卷的博士看到这个指甲印,自然心领神会,能给出妥善的安置。
即使是如此超凡脱俗的人物,在宏大的变法布局中也不算什么。但出色人物涌现得如此之快,却实在出乎皇帝的预料,以至于他都稍稍沉默,而后出声感慨:
“中原人才之盛,一至于斯么?”
贤才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哪个雄才大略开创功业的君主会嫌弃自己手下贤才过多?可人才虽尔如斯之盛,皇帝手中能供应的官职却是屈指可数,远远不足以满足这些无边无涯前赴后继的人才。而满地寒窗苦读却不能一展所长的人才,那可是举国上下最危险的地雷。
不要忘了,当年的大汉可就是被一群不得志的六国游士硬生生给扶持起来的……
皇帝自然知道这亡秦的教训。但官位是朝廷的名禄,真不是能随意妄动的橡皮图章。他扫过侍奉在侧的中常侍,眼见春陀垂首肃立恍若不闻,终于开口下了谕令:
“先叫主父偃来,再去东宫博望苑宣读朕的旨意,让汲公明日申时二刻来见朕。”
当皇帝的旨意晓谕内外之时,于前年获封临淄侯食八百户的太子太傅汲黯正在东宫为太子讲学——不,与其说是“讲学”,倒不如说是“听讲”。这数日以来,汲公特意延请了被征辟为太子舍人、农学博士的赵过,请他入东宫讲解培育新种、改良耕作的种种体会。
农耕之事也能登东宫大雅之堂,无疑是在践行汲公“百工百业各有其道”的新学,所谓以实事求是而求治国之道的立身法门。此举开前所未有之先河,自然引得朝堂中哗然一片。但哗然归哗然,却并没有什么够份量的指责,不过私下议论而已。
如此众人钳口,原因倒也很简单:东宫固然是储位重地,但当家作主的太子而今却才只有八岁大小;面对此八岁大小的幼儿,道德君子们有再多手腕,也实在无法上纲上线,就算恳切激烈说到了极处,皇帝只需轻描淡写说一句话就可以将此慷慨陈词抵消得干干净净——所谓“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的”。面对着这样绝妙挡箭牌,公卿们又能再说什么?
再有,就算不是小孩,这太子的帐也实在是不好算的……当年尚在东宫的棋圣孝景皇帝陛下还曾一棋盘将吴王太子的脑壳给掀了呢,那不也无可如何么?
而骤然荣膺宠命、特蒙东宫召见的赵过,就真正是此生意料不到的狂喜了。他虽然也曾受业读书,但在经术策论上并不出彩,实在难以望董仲舒主父偃等人之项背,而平生所长者,却是并不为朝廷所推崇的农耕之学,与“独尊儒术”的方针实在格格不入;要不是汲大夫公然倡导“唯才是举”、“日用即道”,赵过此生恐怕都不会有被征辟任用,乃至面见东宫的机会。
赵过感此知遇之恩,自然是要肝脑涂地,以报圣主;但东宫交付给他的任务,却颇为怪异,竟是让他在博望苑开辟的所谓“实验田”中,演练他积年所学的一切农学见识,展示新的耕作之法。而整个演练的流程,则是复杂详细琐碎到了极致——既要拟定实验的计划、安排记录的人手,又要额外设置什么“实验对照组”、排除干扰因素,还额外自太学延请了数位精于算学的博士,负责在作物收获之后搞什么“统计”。
——不过是种一种地而已,至于么?
农耕上的实验可不是好开展的。赵过整整在试验田中泡了两年,才终于略有小成,捞到个能向皇太子当面汇报的机会。而在整理总结之时,当日那细密流程的好处,才逐步展现了出来——不同于古籍中在记录农家密典时的含糊朦胧措辞不清,实验的整个来龙去脉及最终结果都展现得清楚明白、一丝不乱,再无一点反驳质疑的余地。如此准确详细,超越前贤何止百倍?
赵过可是能独自开发出代田法与耦犁的狠人,货真价实的上古科研鼻祖,自然是一上手便体察到了此流程开天辟地、非同凡响的重大意义;因此百口称许,推崇备至,在太子面前洋洋洒洒夸美不尽,以至于年方十岁的太子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竟忍不住回头问正襟危坐的太子太傅汲公:
“太傅,这便是所谓的夸大逢迎么?我听闻东方学士也擅长此等措辞。”
正在竭力措辞的赵过:…………
汲公于软垫上微微欠身,而后一板一眼的开口。
“并非逢迎,殿下。若以实际而论,这些话的力度恐怕还尚且不够。赵舍人所用的流程,岂止是这一点好处而已?它将来必定发扬光大,恐怕会有莫大的变革。”
太子仔细看着自己的老师,神色都多了茫然。
“太傅的赞许,居然如此之高么?”他喃喃道:“这套——这套流程似乎并无出奇之处呢。”
汲公正色道:“殿下自小便研习新学,当然不会觉得见惯了的东西有什么特异之处。大音希声,大巧不工,天下大事,往往起于此寻常微末——昔日燧人氏不过钻木取火而已,难道又有何出奇之处么?”
这是在谆谆教诲,展示所谓“日用即道”的妙论了。太子肃然挺身,以示尊重,而后才转头望向赵过,神色之间却略有疑问:
“太傅如此说,那么这位姓赵的舍人,难道是如上古燧人氏一般的贤哲么?”
汲黯微微一笑:“赵舍人并非开创,不过沿用,当然达不到如圣贤一般的境界。不过,赵舍人的确是难得的人才,古之贤臣,不过如此了。”
赵过束手聆听两位贵人彼此交流,听到太子太傅的称许简直是懵逼疑惑,不能自已——大概是这意外的运气来得实在太大他,第一时间生起的,竟不是狂喜,而是难以自遏的惶恐:
自己与汲太傅也没有什么交情呐,怎么能克当如此大的赞赏?
赵家祖坟起火了吗?
赵过惶恐不安,芒刺在背,真是紧张得连脚趾头都抠紧了。但无论如何窘迫惊愕,却始终不能开口推托上一句——太子和自己的师傅说话,有他一个小小舍人插嘴的余地么?
所以您二位神仙论法,好端端的提我做什么?
当然,尴尬归尴尬,汲公这轻描淡写一句,却是众多官吏做梦也求不来的福缘。汉家最重储贰,无论孝文、孝景,还是当今圣上,只要能在潜邸时蒙储君青目,日后都是飞黄腾达煊赫无比的声势。真要是太子记住了汲公这句话,赵舍人日后入朝为官,起步也能捞一个九卿当当。
不过太子敬重师长,是当真给太傅面子,听闻举荐后连连点头,甚至抽出毛笔,于长几上书写赵过姓名。但将名字仔细封存之后,他却又出声发问:
“既然赵舍人是这样的贤臣,正应入朝展才,若仅仅屈居此博望苑做我的部属,不是太浪费人才了么?”
汲黯神色平静:“辅佐东宫启沃圣心,正是为江山千秋万代计,怎么能说得上‘浪费’二字?不过,殿下如此怜惜贤人,是要向陛下举荐赵舍人么?”
太子颔首,神色郑重:“举荐贤才本是臣子的职守。”
汲黯注目凝视皇太子,神色高深莫测,似乎欲语还休,只能彼此默喻而已。
皇帝三旬得此爱子,呵护教养无所不至,不仅特意延请汲公与万石君等敦厚长者为东宫保傅,还开辟博望苑集贤揽才,供太子交游宾客所用。当然,以太子而今的年龄,迎来送往尚且费力,何况“交游宾客”?与其说是“交游”,倒不如说自关中广募贤良为东宫开设五花八门目不暇接的选修课——在“唯才是举”方针指导下,皇太子接触的可绝不仅仅是经术典籍儒家学问,而是自算学格致至用兵骑射百家百学无所不包,堪称是博观约取而广大精深,颇有种鸡娃的美。
——毕竟老刘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
圣上良苦用心,太子不能不体察。但再如何仰体圣心,太子也只是十岁的幼童而已,恐怕难以克当这殷殷期许。而今太傅对赵舍人推崇备至百般赞许,怕不是又要将赵舍人开发出的这套农学实验纳入东宫课程之中,让储君下田耕作,见识见识稼樯艰难。
那可就要了命了!
哪怕为自己的闲暇着想,这位赵舍人也决计不能再留驻东宫了。太子金口玉言,正为此小小私心。
这私心掩饰得相当巧妙。但刘据毕竟年幼,与太傅对视片刻以后,到底还是垂下头去,略露尴尬之色。
汲公自然不能在外人前伤触东宫的颜面,于是仅仅略一沉吟,便微笑出声:
“这是太子的一片孝心,臣当然不能不成全。殿下若要举荐,臣可以带着赵舍人一齐面见陛下。以主上的圣明,想来会有妥善的安置。”
闻听此言,赵过眼睛都险些凸出来了——据说当年以司马相如举世无双的文才,为费尽心机求见圣上,都是穷竭妻子卓文君的一切陪嫁,以千金万金贿赂近侍,才终于能讲自己的文赋呈于御前,侥幸有了一面的机缘;而自己呢?自己的才气文华岂能司马相如千万分一?而今居然一言不发,就能有这样的运气?!
莫非老赵家的亲爹亲爷爷还真与汲黯汲公有什么交情,自己还是个隐藏的官宦子弟不成……
在赵舍人惊骇难言,如堕梦中之时,脸色最为怪异的,却是纯孝仁德之太子殿下:所谓面见皇帝亲自举贤,当然是太傅孜孜不倦为朝廷网罗英杰的盛德,可皇帝拨冗一见之时,难免就要关怀爱子的功课,那一旦问到这几月的进展与成绩,可就真正是不好作答。
不过他没有时间后悔了。在短暂的迟疑中,窗外已经传来了啪啪的击掌声——那是东宫侍卫约定的信号,暗示贵人们未央宫的钦使已经抵达,多半还携带了皇帝的口谕,要宣某人入觐。于是众人一齐起身,拍打衣袖端整仪容,出门迎接天使。
面对天使如对君上,无论使者听到与否,汲公已经出口的允诺都是再也不可以收回了。于是太子太傅转过身来,神态平静,开口向犹自恍兮惚兮的赵过宣示了历来大臣梦想所不能及的最高礼遇:
“赵舍人知道面圣的礼仪么?如若熟悉,便随老臣入宫一次吧。”
重臣举荐人才也是有流程要走的,所谓皇帝日理万机,总不能拉一个人大剌剌就往皇宫里搞内推。即使口谕令汲公陛见,被一同携来的赵舍人也只能老老实实静候于宣室殿外,等着推荐人为他在至尊眼前吹完举贤荐能的彩虹屁,自己才能入内一展才华。
陛下似乎是刚从上林苑打猎回来,依旧是一身宽袍长袖的清凉打扮,见到重臣们微笑寒暄,招手赐茶,殷殷问询;一整套礼贤下士的熟练流程走完,然后才接过汲公递过的奏折——以往常的惯例,汲公奏折中多半简述的是太子学业及东宫近况,偶尔还要汇报朝廷市井中新旧学说的冲突,乃至他与东方朔等人思索新学研讨天书的种种“进展”。
这些都算是老生常谈,所以皇帝也是一目十行,扫视而过;但读到最后几页时,却眼见行笔匆匆,墨迹犹新,显然是汲黯在路上临时补充的一段内容,其中提及的恰恰是赵过于农耕琐事上非同凡响的才能,以及他才长达两年实验中的宝贵发现——
皇帝的眼珠忽的瞪圆了:
“杂交?”
他盯着奏折后寥寥几列叙述,震惊得居然都无法顾及仪态,倒把周遭侍卫。乃至跪坐聆听的汲黯都震的微微一抖。
“陛下,这所谓‘杂交’,是以不同种的小麦混植,收获之后,选取饱满壮大的麦种,便能种出收成更好的麦子……”汲公不知所以,只能小心解释:“这‘杂交’,也是赵过赵舍人自己取的名字。”
皇帝面色微微抽搐,毫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却又竖起奏折挡住面部,遮挡难以言喻的神色——真正是虚惊一场,原来是这么个‘杂交’!不过这也难怪,真要是如天书中所说那不可思议的农业杂交育种技术,恐怕在汲黯捧着奏折入宫的那一刻起,历史偏差值暴涨的预警声就能如雷贯耳,将他震得大脑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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