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皇帝呵了一声,长袖飘飘间转过身来,向他心爱的将军投去了高深莫测的目光。
以帝王心术而言,此时应该是居高临下低头俯瞰,才最有皇权凌凌然藐视众生的气概。但皇帝尝试数次,发现纵然霍去病俯首行礼如仪,但自己的身高依旧无法形成有效压制,于是乎宽袍长袖再次飘动,半只脚不动声色的挪到了路边的小土坡上。
“你怎么看?”他淡淡道。
霍去病默默不语。他毕竟在宫中长大,当然深谙陛下的心意。皇帝特意将这位甫立大功的心腹爱将召来,如此殷切诚恳的展示天书的绝顶机密,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说白了,这位毕竟是意气风发而心志刚硬的人物,绝无可能容忍敷衍塞责而养痈遗患的愚行,即使风险再大,恐怕都是要试上一试。
但正因为明了圣上的决心,这句回复才万分艰难。霍去病沉吟许久,终于低声开口:
“……陛下,这所谓的‘工业革命’,当真有如此厉害么?”
大概是天书形容得太过夸张了,什么“脱胎换骨”、“脱凡成仙”,虽然吻合了圣上那好大喜功天马行空的脾胃,但让老老实实沙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将军听来,总是莫名的虚夸浮躁。
“这是自然。”皇帝微笑道:“实际上,天幕向朕吐露了不少消息。”
他屈指一弹,一道光晕自袖中飞出,展开为辽阔的天幕。只不过,这一次天幕那熟悉的语气却俨然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飘渺高冷,反而多了些莫名的郁气。
——看来是在一来一往中的问答中被皇帝折腾得不轻。
【……如果要为人类所创造的生产力粗粗的划分阶段,那么,自数万年前新仙女事件所引发的农业技术爆发以后,历史最为值得记录的事件,大概也就是诞生于西欧的工业革命。某种意义上说,这两次技术的革新绝非仅仅是革新而已,生产力决定上层建筑,而人类迄今为止一切的理念、思想乃至社会制度,几乎都是被这两次生产力的飞跃所塑造的——我们可以轻而易举的理解一切工业革命后的思想与理论,大致也可以猜测农业时代的所思与所想,但对农业生产以前的原始社会,恐怕便真是一无所知,乃至于不可理喻了。
以文明的角度讲,原始的人都未必能被现在的人看作同类。
不过有趣的是,虽然生产力的飞跃意义重大,但生产力飞跃的结果却未必尽如人意。事实上,当技术跃过瓶颈,新的生产工具开始塑造人类社会之时,它所首先带来的往往不是福祉,而是尸山与血海。
万余年前,人类发明农业与耕作之时,这些自土壤中孕育的小小谷种,便并未向培育它们的凡人赐下什么饱足与富盛的恩典;当生产的剩余足够填塞仓库,阶级便随之诞生;固有的原始社会在生产力的发展中瓦解,原本矇昧的平等日渐崩坏,而统治者愈发高高居上,上下层间分化出严格的界限。
当然,这种分化或许是历史的必须。以上古那孱弱的生产力,唯有将生产的剩余剥夺出来供给一小部分脱产的贵族,这些无所事事的大脑才终于能有时间思考,由此而放肆想象而发挥理性,最终创建出种种形而上的东西——譬如国家,譬如制度,譬如宗教,譬如某些人类践行到现在的社会形态。
这种脱产的想象当然自关紧要;农业发明以前的狩猎时代,人类尽管有种种的热情与智慧,但大致只可以看作是一只格外聪明而得天独厚的动物而已;唯有农业剩余积累后整个上层建筑由无而至有的飞跃,才算是人类文明的发轫,所谓无论如何粉饰也不算夸张的,一切历史的起点。
不过,对于或有意或无意而进入农业时代的人类而言,他们恐怕就未必能体味到这样重大的意义了。以而今的考古学调查来看,尽管生产力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农业发明以后的人类却在体质上大大的弱于远古的猎人们——按遗留的尸骨判断,进入文明以后的人平均身高更低、骨质更加脆弱、身体的病痛更为频繁,而所遭受的痛苦搓磨乃至由内而外的压迫与蹂躏,比之于先前矇昧时的放旷与自由,又何止强了百倍?
文明带来的幸福吗?生产力带来了幸福吗?
同样的原理也一分不差的作用在了工业革命以后。如果以瓦特发明的蒸汽机为这场巨大革命的开端,那么不过数十年以内,人类所掌握的力量膨胀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与此同时,被卷入工业的绝大多数人类平均待遇也下降到了可悲的程度。新式的工业机器当然提高了人类的力量,但同时也使上层剥削的手段更为粗暴、极端,掠夺得更不留余地。
当然,这里倒不是为农业时代的地主们开脱。地主们刮骨剥皮吮血吸髓的决心是不容质疑的,但人的主观能动性毕竟抵挡不住自然规律,皇帝与封建主再过凶狠,也不能强迫手脚无力的幼儿下地耕作——他好歹得抓个壮丁。
但生产力高度发展以后,机械大大节省了人力,人造光源取代了太阳的作用,原本需要强壮劳动力才能完成的工作骤然变得轻松,于是剥削的范围与力度便立刻随之扩大,终于臻至前人所梦想不及的地步——在带英帝国工业革命鼎盛的十七至十八世纪,工厂中充塞着五岁左右的童工,而平均工作时间则高达十六个小时以上,低于这个数字的雇主都可以被歌颂为伟大的人道主义;在超高强度工作与糟糕至不可想象的生活条件交相攻击之下,较为恶劣的工厂基本可以保证工人入厂后平均存活时间不超过三年,效率可以与广大帝的大运河相比。
怎么说呢,在农业与医学技术高速发展之后,带英帝国工人的寿命居然一路下跌到连欧陆农业区的农民都不如的地步。如此大缺大德,真正是连历朝历代的封建主们看了都要自惭形秽。只能说,剥削与压迫也是一门手艺,而新的器具给予了人类前所未有的能力,在生产力发展的同时,压榨的本事也随之大大进化了。技术革命当然是光辉的,但生活在这光辉技术革命之下的芸芸众生,恐怕未必能感受到什么进步的福祉。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自老庄以降数千年间,才会有无穷无尽不可计算的圣贤哲人们以那样的热情怀念上古,怀念所谓“鸡犬之声相闻”、“与麋鹿共处”,尚未诞生智慧与文明的蛮荒时代。而今的人多半将这种怀念视为是不知所云的呓语,但如若真设身处地想上一想,这种“今不如古”的慨叹,某种程度上还真未必是妄言。
历史是曲折发展的,但对于渺小的个体来说,时代大潮中一点小小的起伏,已经足够断送一生了。】
皇帝呵了一声,挥袖将光幕静音。
“这一段大概是来警告朕的。”他漫不经心道:“上苍先是举了个什么朱明赵宋的例子,问朕有何感想。朕斟酌再三,告诉他宋明之所以被外族所乘,原因不在于火药,而在于外族——开国全盛以后不能借着兵力技术的优势斩草除根一网打尽,那自然会留下衰落时的纰漏,这又何足为怪?既然天书示警,朕自然不会疏忽,一定兢兢业业,犁庭扫穴……”
宋明不是因为无法容纳生产力而为外族所破么?那么直接解决掉东西南北目之所及一切的外族,即使不能治本,不也可以暂时腾出发展技术孕育制度,乃至于完成这“工业革命”的空间么?
霍去病:…………
行吧,果然是至尊之天子陛下的行事作风,他算是知道天书为何会如此郁闷不乐,近乎憋气了。
“陛下高瞻远瞩。”他只能干巴巴道。
“这一点就不必奉承了。”皇帝道:“总之,在朕开口解释之后,天音似乎时迟疑了很久,又为朕送上了这么一个片段,言下之意,无非还是旁敲侧击而已——如若朕铁了心推动所谓的工业革命,那么天书中所记载的种种惨象,便会一样不差一件不少的落在大汉上,甚至因为技术的落后,后果还要更为惨重。到时候百姓倒悬天下鼎沸,难道朕能抵受得住这个压力么?它话里话外,无非就是这么个威胁。”
霍去病微微张口,但终究沉默。显然,虽说天书列举之案例只有寥寥数语,但这工业革命以后的尸骨累累却已经是隐约可见——能让壮年的力工在四五年后便力竭暴亡,这种力度的压榨即使在徭役中也相当罕见;如果说徭役还有逃避征辟的可能,那么此种级别的压榨一旦推而广之,可就真是人人重足而立,天下沸腾不已了。
不过,皇帝能在青史留名,靠的可绝不是什么仁慈爱民的人设,真要一上头失去了理智,那搞得天下沸腾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晚年巫蛊之乱殷鉴不远,还不能冒此大险。所以,天书顺势而下,还提出了更为森严苛厉的警告。
皇帝又道:“不仅如此,上苍还告诉朕,说大汉与这极西之地的佃农秉性全不相同,是绝不能生搬硬套的,否则恐怕宗室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的意思是……”
至高无上的天子微微摇头,终于叹了口气:
“天书说,在这什么‘大英’工业最为鼎盛的时代,全国土地的五分之四,都被七千家大地主牢牢的把握着,四百家大贵族拥有三成以上的田地,土地兼并已经达到了极点。然后,它问朕——大汉的农民,可以接受这种程度的土地兼并么?”
听到此处,霍去病……霍去病终于缓缓瞪大了眼。
怎么说呢,霍将军或许不太懂土地民政,但这数字离谱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再如何不懂民政的将领,都要瞠目结舌,反应不能了。
兼并全国土地的五分之四?以中原农民的脾气,哪怕只兼并这个数字的一半,那好赖也得出它十几个陈胜吴广了!
当种地的人是死的是吧?老刘家的祖坟不想要了?!
大概太过离奇,霍将军恍惚不敢相信:
“这些……这些所谓‘大英’的佃农,难道还能容忍么?”
“当然不能。”皇帝平静道:“但他们的反抗都被弹压下去了,无伤大雅。所以,这也就是天书对朕的第二个疑问——如若大汉的农人对这工业革命的后果有那么一点意见,朕能弹压下去么?”
霍将军的喉咙立刻梗住了。
能决胜千里之外的名将当然不会对国政一无所知,所以当皇帝轻飘飘吐出“弹压”两个字时,他汗水都沁了出来。
弹压?弹个屁!
大秦没有横压一世雄才大略的皇帝么?大秦没有所向无敌的强军么?即使如此,当陈胜吴广振臂一呼之时,大秦支撑了多久?
归根到底,所谓名将所谓圣君都只不过是中原土壤上壮盛挺立的参天巨树而已。当他们依仗中原的力量应对外敌时,他们战无不胜;可一旦土壤本身抛弃了他们,那么灭亡也只是在旦夕之间了。
皇帝料理匈奴料理朝鲜料理东夷西羌一切蛮夷,都可以毫不犹豫发送卫青发送霍去病,“怕什么,有兵在”!但面对中原鼎沸的骚乱,还能肆无忌惮时,随意动用武力么?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暴秦灭亡至今不过七十余年,贾谊鞭辟入里的论述还依旧是脍炙人口朗朗成颂,皇帝只要脑子没有真被人下了巫蛊,又怎么可能行此自取灭亡的愚行。
某种意义上,天书还真是抓住了皇帝的软肋。
不过,在愕然惊异之时,霍将军心中不由自主而生出的,却是对这天幕所说之“带英”国主的敬畏——兼并国土五分之四的同时还能镇压住被夺走土地一无所有的佃农,这位的倒确是狠人呐……
皇帝显然预料到了霍去病的反应,所以只是稍稍抬了抬眉,而后屈指一点,光幕随之波动起伏,又传出了声音:
【正因如此,后世对生产力发展,对技术革命所带来的进步,往往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只能说,总体来看,社会当然是在前进的,可要具体到某个阶段嘛,只能说还是要面对现实的好。
这种丑陋的现实甚至不仅仅局限于平民的生活上,甚至在我们所常常幻想的,所谓工业革命所激发的社会上层建筑的变革之中,情况也往往不堪入目。这里仅以创巨痛深的鸦片战争为例,在此几乎决定了东西方地位的关键战役之中,带英自印度自南亚调来的实际上是一支支离破碎一团稀烂的军队,军队中所有的职位几乎都是以贿赂买来,吃空饷开虚额开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甚至上至军官下至兵卒,还有不少对鸦片上瘾的货色——倒是完美呼应了战争主题。
这么一支烂到匪夷所思的军队,大抵也就只能在带清面前刷一刷优越感了。但凡是个军制运行正常的中原王朝,恐怕都很难说谁更烂。
所以,这能体现什么制度与组织上的先进性呢?
不过,某种意义上说,也恰恰是这样一团稀烂的军制,才愈发凸显出了工业化以后那不可思议的可怕力量——彼时的带英自然是腐败而又堕落,溃烂到骨髓里;可这样腐败而又堕落的军队,在正面击溃庞大而古老的带清之时,又动用了几分的军力呢?
——以当时正规军军力以及军费占比来计算,大概不过占到带英整体实力的百分之五六而已。真正意义上的“我还没出力,你就倒下了”。
远涉万里重洋,以区区偏师而克敌制胜,其间战力的差距,何止以道里而计?
纵使腐朽,纵使堕落,纵使亏空朽烂到不可入目,可这样的军队终究取得了胜利,辉煌闪耀而无可比拟的胜利。而胜利者通常不受指责,这便是一般的公理。
也因如此,工业革命才会所向披靡,以至于横扫上下而纵横宇内,最终成为人类文明几乎唯一的答案。它当然残酷冷血而无情,历史中,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创伤、死亡与痛苦也无可计量,甚至远远超出于农业时代田园牧歌的想象;乃至于当“先进生产力”降临之时,人类所首先领受的并非“进步”,而是灾难与恐怖的循环——它们从不是叫地上得太平,而是叫地上起刀兵。
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那又能如何呢?工业化能够赢得这个世界,依赖的从不是其思想,价值观或宗教的进步与优越,而是通过它运用有组织的暴力方面不可比拟的优势。古往今来的圣贤当然可以思辨一万次一千次,穷尽一切想象从任何可能的角度来指摘这血淋淋的工业革命那肮脏丑陋的真相,妙语纶音而天花乱坠,足以感动得顽石都为之点头;可工业化呢?工业化要反驳这样逻辑严密思辨高妙的长篇大论,只需要抬手开出一枪而已。
——被以暴力覆灭的,旧时代的余烬,即使有再多形而上的智慧,又能如何呢?
归根到底,批判的武器还是抵不过武器的批判嘛。
当然,工业化最终还是推动了整个人类世界不可思议的进步。只不过这个进步的过程,大概也是真的太过于卑鄙与邪恶了。那并非温文尔雅的劝说,先进文明或高尚道德自然而然的吸引,而是最恐怖与肮脏的征服、屠杀与奴役。在数百年滔滔历史长河之中,人类一切的国家一切的文明一切的民族,最终都或早或晚或主动或被动的卷入这汹涌澎湃的工业浪潮之中。所谓的“工业文明”,不过是拒绝工业的文明都消失了而已。
大概,历史总是在血腥与污秽中曲折前进吧。
真是残酷啊,对吧?】
天音袅袅尤未断绝,侧耳细听的霍去病却倏然变了脸色,闪出了某种难以遏制的惊愕。
他沉默片刻,终于冒昧抬头望向了皇帝:
“陛下……”
他张口欲言,却又出口晦涩,难以描绘那迥然超出于想象的景况,竟一时做声不得。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皇帝淡淡道:“所谓‘工业化’的威力,是不是?以腐败堕落的军制,以不到五分的兵力,竟尔能远涉万里轻易击败中原王朝……呵,什么‘脱胎换骨’,还真不是虚妄之谈呐。”
——无怪乎会形容“脱凡入仙”啊……与这样匪夷所思的力量相比,即使皇帝幻想中移山填海的仙人,恐怕也相形见绌了吧?
“不过,既然如此。”皇帝轻声开口,语气却不已容转环:“大汉绝不能错过这样的力量。”
霍去病罕见的出现了呆滞。
他与皇帝朝夕相处如此之久,自然深知这位至尊的心性。大汉天子生于荣华富贵钟鸣鼎食之中,除了天生养成的一副天马行空执着不移的脾气以外,还有某种难以遏制的赌性——昔日王恢献马邑之谋,朝中大臣迭相反对,也曾指出这谋划种种不可忽视的弊端;但皇帝心意已定无可回转,为了彰示大汉与匈奴绝不可两立的决心,尽最大可能消灭匈奴主力,依旧是毫不犹豫压上了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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