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太恶心了!
汲黯嘴唇颤动,终于没有开口。
皇帝倒没有在乎两位大臣的失态。他覆手仰望天幕,心中却不觉稍有嘀咕,琢磨着天幕泄漏的所谓“宋真宗封禅”之事。
近年以来,董仲舒等儒生反复宣扬于泰山封天禅地、告成功于上帝的所谓受命仪式;天子醉心于缔造盛世,自然对此大感兴趣,曾私下命随侍的郎官查阅典籍备述古礼,预备将来封禅祭天,做为此生功业的顶点。
但现在,现在听见宋真宗以天书封禅的光辉事迹,刘彻突然觉得吧,往日五经博士们渲染得神乎其神的封禅……格调似乎一下子就降下去了呢。
以这种仪式来昭示大汉的功业,似乎总感觉有点掉价……
皇帝暗自嘀咕,委实有点犹豫不决。
【各种意义上说,自孝武皇帝以来,董仲舒、公孙弘等人搞的那套五德终始、天命正统的说法,都是相当之简陋粗糙,论逻辑论严密连给宋儒提鞋都不配。汉朝正统天命,乃至于“神性”的建立,真的纯粹依靠它的实绩——太能打了,所以编造的故事再拙劣,都实在不能不相信。
这种强悍与壮盛甚至都不同于巨唐万邦来朝。太宗皇帝虽然怒斥夷狄为野兽,但毕竟还愿意用王化的手段来拉拢、收买、腐蚀蛮夷的酋长,放下身段联合蛮夷,来达到战略的目的。而汉朝嘛,汉朝强盛的气质中,最突出的并不是什么恢弘与灵活广阔,而是“横暴”。
什么叫“横暴”?我们可以借苏武的名言做一个小小的解释,即所谓“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言辞铿锵态度激昂,充满了西汉大复仇主义的美;只是铿锵排比之下,忽视了一个小小的事实:各国为什么“杀汉使者”呢?
南越为什么杀汉使者?因为武皇帝派去出使西南的安国少季是南越太后的老情人,而交谈之间二人鸳盟重温,不但你侬我侬,而且打算献上南越,讨灭先王旧人;南越大臣不堪ntr的屈辱,终于暴起还击,斩下了安国少季的头颅。然后——然后被“屠为九郡”。
宛王为什么杀汉使者?彼时武皇帝命使者以金马向大宛换取汗血马,大宛悭吝不予,于是使者击碎金马,当殿辱骂大宛君臣,终于被杀。而结果嘛,结果就是宛王的头颅悬挂在了长安北阙。
至于朝鲜……那也是孝武皇帝的功劳。使者涉河奉皇帝命招揽朝鲜,被拒绝后大怒,拔剑将朝鲜贵族斩首,遂被朝鲜王右渠所杀。其后便是朝鲜“即时诛灭”、没为汉四郡。
怎么说呢,从苏武随口的威胁中,你大概就能看出汉朝——或者说汉使的行事风格了。这种风格过于张扬、显露,以至于太史公与班固在史书中都实在无法掩饰,羞答答承认汉使有些“横暴”。】
皇帝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稍稍侧过了脸去。
说实话,他倒不是很在乎天幕阴阳怪气的什么“汉使横暴”,甚至已经暗暗记下了苏武的姓名,打算让卫青下次出征时带去历练历练。
但是吧,毕竟是当着两位朝廷柱石的面,眼睁睁看着这天幕泄漏自己派出的使者横行诸国的光辉事迹,皇帝——皇帝还是有那么一点尴尬。
老实人石庆俯首不语,装作听而不闻;汲黯微微动了动嘴唇:他当然不赞成这样肆无忌惮的风气,本能便想劝阻;但开口时骤然想起天幕对所谓“大宋”的评价,终究还是一声长叹,闭口不言。
……横暴就横暴吧,横暴于诸国之间,总比宋人重金换一个蛮子国的结局强。
【什么叫横暴?以诸汉使的作风来看,就是赤|裸裸的高傲与无忌,所谓的天老大我老二、“不敢惹事是庸才”,充满了中二的美与魔幻,仿佛三流网络爽文的意、淫。
只不过,汉朝真真正正、毫不打折扣的实现了这近乎于中二的幻想。
汉人说“天老大我老二”、汉使横暴诸国,“明犯强汉者必诛之”,那不是吹嘘,不是口号,是平白直述的事实——武皇帝摧折匈奴讨灭朝鲜,臣服贵霜威慑安息,强汉的力量至极西而越极东,至漠北而抵岭南,无边无际无远弗届;自太阳升起与落下所光照的一切土地,都在长安赫赫的威严之下,重足屏息,不敢仰视。
在公元前三个世纪,整片欧亚大陆被四个帝国主宰,即汉、贵霜、安息与罗马,除罗马实在太远,汉人只能惆怅的想象那名为大秦的笔友以外,贵霜与安息都恭顺的匍匐在汉使的脚下——他们甚至难以抵御被匈奴驱逐的杂胡,当然更不敢直视长安的光辉。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武帝之后,汉就是孤独的。在目光所能穷极的一切范围内,它没有对手也没有盟友,只有屹立于世界战力巅峰时挥之不去的寂寞。
——当拥有超出于人类诸国的武力值后,你就很难再融入这个脆弱的秩序了。
正是这种超出于凡间的寂寞打造出了汉朝的“神性”。公元前一百年,武皇帝改元为“天汉”,天汉中的汉,既指高皇帝发家时的“汉水”,亦指迢迢银河,淼淼星汉。换言之,大汉不仅仅是人间的国度,也是天上的国度。昊天上帝的嫡长子降临凡世,而他的旨意行在人间,便如行在天上。
这种带着神性、浑然视天下如无物的气味,纵使巨唐都难以复刻。如果巨唐的大臣是见惯了繁华以至于视若无睹,那么强汉的使者便是习惯了强盛而习以为常。所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所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这些能听得后世热血沸腾,乃至于稍显中二的名言,在汉人看来,却是再平白不过的平铺直叙,简单枯燥的阐述事实。
——这也难怪,当长安百姓日夜看着北门悬挂的单于、宛王、乌孙王、朝鲜王等等风干的头颅时,恐怕已经很难对什么“虽远必诛之”产生什么特殊的情怀了。
这样的飞扬跳脱,横行无忌,浑然不知畏惧。这样的“横暴”,乃至处处惹事、蔑视天下人物的中二,正是华夏光辉而灿烂的少年时代。那种睥睨宇内的心态,唯有睥睨宇内的国力可以培育,是真正没有被摧折、侮辱、践踏,所求无不可得,天下第一的味道。
天下第一所带来的,便是某种强悍自信所催生的高合法性。王夫之曾经感慨,说汉帝对大将信任之专,推心置腹,甚至允许霍去病于狼居胥山行封禅这样独属于天子的礼仪。而后世——尤其是大宋以后,所谓君臣相疑,兵将不识,摇摇欲坠的合法性下,已经再也容不下这样的真诚与自信。华夏沦亡,焉知不是造因于此?
当然,历代君主对这伟大光辉的神性梦寐以求,未尝没有做过努力。但老子说“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去了大汉的武德与强盛之后,历朝历代不得不曲为狡饰,以所谓的祥瑞、礼制、文华,各种各样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来自我欺骗,试图模仿出那样浑然天成,高距于整个世界顶端,近乎于神的天朝气质。
但伪造就是伪造,神性绝非矫饰的“文德”、“礼制”所可以模仿。
什么是神性?能号召信徒为它而死的才是神性。一时的兴盛不算稀奇,但在先祖遗德恩泽庇佑之下,大汉亡国都亡得最为体面——哪怕到了东汉末年天下鼎沸,“尺土寸民,皆非汉有”的时候,犹然有武侯这样的人物出山收拾局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武侯出茅庐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天命轮转,汉室再难复兴了么?
他当然知道,但他愿意为汉室而死,仅此而已。
毕竟,四百年的煌煌天汉,终究要有一位超世脱俗、古今无双的人物,来为它做好最后的收梢】
播放至此,天音戛然而止。却是皇帝伸手示意了暂停。
纵使已经粗粗预览过天幕的内容,但当所谓“强汉”的气质自视频中扑面而来时,皇帝仍然觉得心潮澎湃汹涌,反复酝酿良久,才终于强自按捺,转过身来:
“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缓缓整理衣袖,而后抬头直视天子。
至尊毕竟是太年轻了,纵使如何压抑,眼角眉梢都依旧是跳跃洋溢的喜气与自得。这样由心而生的亢奋激动,唯有数月前皇长子降生之时,臣下才有幸一见。
人主高居九宸,实不应喜怒形于颜色。以汲黯往日的做派,本该直言无忌,率性进谏。但今日中大夫犹豫良久,却委实有点不好措辞。
……毕竟吧,虽然汲黯历练已久,但听到天幕中强汉睥睨天下、臣妾万邦,所谓“日月所照,皆为汉土”之时,也不由自脚尖至头顶生出一股难以自制的战栗,真正是热血翻涌,连古井无波的心都在剧烈起伏。
人类到底还是慕强的生物啊。
汲黯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君臣之间,又何必掩饰呢?陛下此时心中所想,就只有这些吗?”
乍一出口,又是汲黯粗疏直率的风格,毫无掩饰的便戳穿了皇帝拙劣的伪饰。天子不觉微微一愣,而后粲然微笑,神采飞扬。
“不错。朕现在喜不自胜,实在难以自制!”皇帝袍袖飞扬,声音清越而又响亮:“高皇帝蒙受的耻辱,高皇后蒙受的耻辱,文皇帝景皇帝以来数十年的卧薪尝胆,终于可以洗刷了!朕于九泉之下,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谒见列祖列宗在天的英灵……”
说到此处,皇帝心怀激荡之至,竟尔一时不能出声。
是啊,祖孙薪尽火传,父死子继,砥砺七十余年而终究克成大业;当听见匈奴单于的头颅高悬于长安北市,历代汉帝怎么能不兴奋,又怎么能不喜悦?“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原来复仇雪耻的酒,竟然是这么的甘美!
所谓主辱而臣死,汲黯与石庆身为汉臣,当然体会到了这沉着而又激昂,如沸如腾的汹涌情绪。他们沉默片刻,终于双双下拜:
“臣谨为陛下贺,为大汉贺。”
是应该为陛下庆贺,也是应该为大汉庆贺。毕竟,还有多少王朝能矢志不渝,汲汲七十余年,犹自不忘寒微时的初心呢?
恭敬行礼之后,汲黯却又缓缓直起了身来。他直视天子,郑重开口:
“臣有几个请求。”
石庆犹自匍匐在地,闻言不由大为惊愕,偷偷的以余光窥伺这位因粗直而闻名的同僚。毫无疑问,眼下正是皇帝心怀激烈、万千感慨的微妙关头,贸然开口打破气氛,索要非分的恩荣,极可能会遭遇不可测的愤怒。
但出乎意料,天子的神色毫无变化,依然是春风满面。
“汲公请说。”他微笑示意,心情反而愈发舒畅。
皇帝识人的眼光极为老辣,当然知道汲黯的操守。这样的人物肯开口提出请求,便等于是真正心悦诚服,已经在“道”上与天子有了默契。只要皇帝俯允,汲公便能一诺无辞,死不旋踵,以身家性命扶保少主,安定大汉的统绪。
……能说服这样刚直固执的人物,实在天幕神力无双,为常人所不能想象。
为了表示定约的诚意,皇帝径直跪坐了下来,笑意殷切。
汲黯仿佛在深沉思索,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先前谏阻陛下征伐匈奴,实在是老臣愚钝浅薄,不能体察天下的大势。只是,只是臣冒死祈请,还望陛下能稍稍矜悯百姓……”
皇帝毫不犹豫:“汲公的见教是至理。朕会立刻下诏,停止封禅祭天的一切工程。皇长子满周岁时,朕会还赐天下爵位,赐老者牛酒。”
这是他方才筹谋已久的计划。封禅沾染了所谓“真宗天书”之后,似乎格调骤然大降,委实已经提不起兴建的兴趣。而省下这笔开支后,不尽可以削减一成的税赋,国库中还有足够的盈余,足够赐牛酒的费用。
说实话,以现下的局势论,皇帝是真对皇长子很满意,对卫皇后很满意,而最为满意的,还应当是天幕中屡屡提到的“卫霍”。
——这样好的局面,当然应该尽力维持,更何况还牵扯到了大汉千秋万代的统绪。
而汲黯稍一犹豫,果然也提到了皇长子的母家:
“陛下是要启用霍去病么?”
“这是当然。”皇帝断然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要大举对匈奴用兵,当然要不拘一格,拣拔出色的人才!”
说到此处,天子心中也不由涌出了一股热辣辣的兴奋——天幕中虽然并未如何谈及卫霍的功绩,但仅仅一个封狼居胥,已经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喜悦难以自制。狼居胥山是匈奴祝祷的圣地,汉军能于此处祭告天地,对匈战争的结局已经不言而喻。仅仅稍微想一想这祭祀之后的深意,便足以让人从头发丝战栗到脚后跟,狂喜到难以置信。
也就是在汲黯、石庆两位忠直老臣面前了。如若随侍的是东方朔等,那皇帝的神色,必然不会这样的淡定自若!
汲黯默了一默然,终于长身而起,郑重进谏:
“那么,请陛下传召霍去病时,一并将公卿诸侯子弟召入宫中,勿授他人以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求贤之心,亦不可过于急切……”
这是忠直诚恳的肺腑之言。汲黯是太明白天子爱之欲其生的做派了,以现在的喜悦激奋,恐怕不日就将有匪夷所思的封赏。但卫青连战连捷,尚且还无人敢议论他的功勋,霍去病却不过是十一二岁的黄口小儿,实在不能堵塞众人悠悠之口。
既然已经有了剿灭匈奴的共识,朝堂上的风波当然愈少愈好。
天子微微犹豫,终于颔首:“汲公老成谋国。只是……”
至尊面上神色起伏,忽的有了一点尴尬。
汲黯嘴角稍稍抽搐,长叹一声:
“陛下已经传召霍去病了么?”
……是了,虽然看似从善如流,但这才是当朝的作风。天子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隐忍、锤炼、敲打,也不懂什么权谋诈术的锉磨和历练,一旦有了青目的人才,立刻便会将他拔擢于九天之上,赏赐无与伦比的荣光。
既然早已经在天幕中看到了霍去病的名字,至尊又怎么会忍耐到数年之后呢?胜利与荣耀当然是来得愈早愈好,来得太晚的话,喜悦也不那么痛快了。
不过,这确实有点伤老臣的颜面。皇帝尴尬一笑,随后轻轻拍掌。
垂于大殿之后的帘幕缓缓拉开,跪坐在帘幕后的稚气少年起身下拜,郑重行礼:
“臣去病惶恐,昧死再拜陛下。”
宫殿中一片寂静。两位老臣神情愕然,怔怔看着霍去病俯首向自己问安,愣了片刻后才终于想起回礼,但彼此面面相觑,依然有些怔忡。
……说实话,汲黯石庆与卫皇后的兄弟并不熟稔,虽然隐约知道霍去病的名字,但终究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而已。而今亲眼看到这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再想一想天幕中所谓“封狼居胥”的光辉,真正有不可置信的荒谬之感。
再看一看这张与姨母卫皇后有五六分相似的英气面容,错乱敢便愈为强烈了。
但无论如何,摧折匈奴圣地实在是令人不能不拜服的壮举。汲黯沉默片刻,向霍去病拱一拱手:
“霍郎君实在是天纵之才。”
霍去病叉手俯身,郑重感谢长者的赞许。皇帝负手旁观,却不觉笑出声来,语气激赏:
“难得,难得。霍去病,你要知道,汲公平生亢上刚直,从来都是不会轻易称许旁人的。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这样一句称赞,可胜过旁人的阿谀千倍万倍——也罢,汲公都已经开了尊口,朕更绝不能吝啬。霍去病,你想要什么赏赐?”
汲黯:…………
中大夫无语至极,险些在御前翻了个白眼
——陛下想要赏赐自己心爱的名将苗子,大可以坦诚布公,实在不必拿老臣来当什么幌子。
霍去病一板一眼,先向皇帝下拜谢恩,再向中大夫拱手行礼,然后郑重开口:
“臣未立寸尺之功,怎么敢领受陛下的恩赏?汲公的赞许,臣也实在愧不敢受,唯有惶恐而已。只是,只是——”
他犹豫片刻,终于目光灼灼,再也忍耐不住:
“只是臣念念不忘匈奴,实在想知道这‘封狼居胥’是个什么打法!”
这一句话真正是切中肯肇,实实在在的暗合君心。皇帝不由纵声而笑,声音喜悦而又清朗。
“好!”天子脱口赞叹,随后顾视两位重臣:“匈奴是朝廷一等一的大事,自然要时刻不忘。霍去病的志向,朕甚嘉之——两位以为如何?”
被又一次拖来当幌子的汲黯面无表情,俯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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