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刘邦到底是谁?!
天下还有这样的人物么?
仿佛是感应到了始皇帝的心声,天幕叮咚一声,送来了柔和悦耳的声音:
【是否接通用户“刘邦”的视频?】
刘季箕坐于泥地之上,仰头观天,手中酒壶犹自滴答流淌,茫然无所知觉。
——这大概是刘季一生中最为刺激、生猛、难以忘却的一天。
仅仅在一个时辰以前,刘季的生活还是如此的平庸且无聊:他在相熟的酒家处半骗半赊诓到了一壶酒,而后提着酒壶摇摇晃晃下了地,预备着如往日般随便糊弄点什么农活,再晒着太阳等吕雉送来饭菜。
但他没有等来吕雉的饭菜,等来的却是一道天幕的彩光。
大概是惊吓太过厉害,那之后的事情刘季已经不大清楚,只朦胧记得什么“胡亥”、“李斯”、又是什么“祖龙”、“始皇帝”,一个比一个更令人心惊胆寒。虽然沛县亭长刘季对天下大事不甚了了,但听名字也知道这是庶民万万不该知晓的宫廷秘闻,一旦稍有泄漏,必然是被夷灭三族的下场!
现在的刘季还不是“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刘季,听到几个词后撒开腿便往跑,但迎面却一头撞上了光墙,捶来捶去毫无动静,反倒是弹出了【请文明举止】的提示。
这是把老子困死在这里不成?
刘季惶急无措,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屁股坐下来看戏。摆烂之后他心态迅速恢复平和,甚至能半躺着欣赏胡亥惊天动地的操作。
但当天幕念出大名“刘邦”时,刘季就有点绷太不住了;等提到“大秦孝子”时,那干脆就是懵逼三连:
啥玩意儿?!
我是我爹养的吧?!
我爹和秦国宗室没关系吧?!
且不论刘季对自己父母的婚姻产生了什么样狗血的怀疑,天幕依旧不紧不慢,娓娓推进着这些劲爆的大料。等到最后几句讲完,懵逼茫然的刘季面前突然弹出文字:
【是否接受共同观看用户“始皇帝”的视频请求?】
刘季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点下“是”选项之后,浮在眼前的文字变为了转动的光圈,上面是一行小字:
“正在请求用户刘邦的同意”
始皇帝哼了一声,立刻移开了目光。虽然不懂这“视频”是什么,但这刘邦既然已经领略到了“天幕”,会生出恐惧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是,这刘邦究竟是谁?
如果是在往日,始皇帝大概已经下诏令御史广索天下,掘地三尺找出这位“汉高祖”了。但在天幕透露了未来官吏系统那近乎于无能的表现之后,祖龙却不觉心生犹豫,难以决断。
他瞥一眼终于有了点动静的叔孙通,继续仰望天空。
【所以,非常遗憾的是,秦朝没有延续他那六世余烈的好手气。秦始皇帝并未等来合适的继承人。
更遗憾的是,上天没有给祖龙更多的时间。以现有的文献判断,祖龙晚年时已经有了明显转弯的迹象,他在最后一次巡游时破天荒的祭拜了舜帝与禹帝,留下的石刻中并未如往常一般炫耀功绩,反而开始赞颂圣王爱民的功德;包括他临死前以扶苏为嗣皇帝,也显然是希望宽缓苛政、与天下更始的信号。
简单来说,恐怕祖龙自己也知道,他太急躁、太操切了,过于狂猛的改革已经令天下动荡不安,再也不堪忍受。
大概晚年在祭拜舜、禹陵时,祖龙也在后悔吧——为什么要这么急呢?】
听到此句,胆战心惊的叔孙通终于微微一颤,竟然冒着奇险稍稍抬起了头来——皇帝自视极高,历来巡游多地,除了祭祀天地之外,从不愿意在这些枯骨上浪费一丁点的精力;如若晚年愿意祭拜舜、禹陵墓,无异是大大缓和态度,愿意师法古圣先贤了!
这对事事仰仗圣贤遗训的儒家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虽然诸子百家都在舔尧舜禹这块大饼,但自战国以来,谁有儒生们舔得投入,舔得忘我,舔得新意迭出?
如果皇帝要效仿古圣,那舍儒家以外还有谁能胜任?
叔孙通亢奋莫名,被天幕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内心竟然也熊熊燃起了火焰。他迅速开动大脑搜索枯肠,琢磨着恰到好处的送上一句进谏。
【不过,历史吊诡就吊诡在这里。当我们回顾往事的时候,可以轻易的感叹始皇帝过度的急切,畅想“治大国如烹小鲜”的缓和变革。但如果复盘秦初的格局,在重新选择的时候,又真正便能“慢下来”、“缓和变革”么?
实际上恐怕不太可能。在这里,我们就要谈到一个微妙的细节了——在秦朝初年,主持变革的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历史并不是匀速前进的,在某些时候它相当的迟缓、沉闷、数百年如一日的死寂,在另外一些时刻,它却又激进、躁动、狂暴到难以想象,可以在短短十几年里走完几十代人的路程,所过之处无不狼藉。
而战国后期以来,恰恰便是这样激进、狂暴、不可理喻的时代,频繁的战争以惊人的速度在推进整个社会的剧烈变动。形势所迫之下,各国或主动或被动的投入到变法之中,而且变得一个比一个生猛,一个比一个狠辣。变法的灭亡了拒绝变法的,变法更彻底的灭亡了尚有残余的,变法迅速的灭亡了稍稍迟缓的。百年之间七雄灭国数十,真正是凶狠残酷的吃鸡大赛,卷生卷死的内卷地狱。
在如此冷酷的搏杀中,秦国——最终上岸的卷王秦国,又怎么敢稍有喘息?它的成功不过是因为变革最迅速、最彻底、最不留情面,并非因为什么上天的青睐。如果稍有停留的话,那么历史,残酷的,永不止息的历史,会饱含柔情的网开一面么?
当然不会。事实上,在秦定六国于一尊之时,战国的风浪看似已经平静。但危险的暗流却在中原以外涌动。
没错,我们说的正是匈奴,匈奴可汗冒顿。
大概是刘野猪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谈及匈奴时往往会直奔汉匈战争,直奔卫霍而去——卫霍当然是汉匈战争中光辉的顶点,但这场浩大战争的发源与起因,却正在于冒顿可汗。】
这一次连战战兢兢跪在丞相之后的内史蒙恬、将军冯劫等,都不觉抬起了头,神色愕然。一统六国之后始皇帝曾数次召集将领,言谈中已经明确透露出要北击匈奴的意思。诸将虽然摩拳擦掌,但并没有将这些蛮夷看作什么大事——中原是诸侯国卷生卷死的高端局,但漠北却是轻松愉快的新手村。即使燕、韩等弱国,捶打北狄也是毫不费力。
但听天幕的意思,草原的弱鸡居然还一朝翻身,乃至于能与中原交手了?
怎么做到的?
这涉及秦汉易代的大事,没有人敢贸然开口,只能小心窥伺始皇帝的神色。祖龙则在来回踱步,他心中略有不安:如果那所谓的“汉高祖”刘邦真有天幕所说的智慧,那不应该解决不了匈奴。除非,除非……
始皇帝咬了咬牙。
果然还是不应该放过胡亥!
【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仅仅在战国晚期,匈奴,或者说整个草原,是何等的弱小——即使在七国彼此厮杀争斗,灭国战争打到最凶狠残酷的时候,位于边境的弱国都可以随心所欲的殴打草原蛮夷。譬如秦开败东胡、李牧败匈奴,赵武灵王灭楼烦,等等。但仅仅二三十年以后,漠北便发展为了控弦二十余万、西至葱岭、北至北海,疆域数千里的辽阔大国。而疆域内逐水草而居的诸多部落,或被吞并或被驱逐,只留下一个等级森严的匈奴。
咦,这一套听着是不是有点熟悉?
不错,在大秦统一天下仅仅十一年之后,草原也等来了他们的始皇帝。
所以你看,即使在拼斗数百年之后,上天还是没有厌倦厮杀、争斗与内卷。华夏文明间的竞争刚刚决出胜负,漠北的竞争者便紧随而至,丝毫不留一丁点的喘息空间。统一的兵戈声尚未止息,横跨数千里的草原大帝国便即将屹立于北面,隔着长城与中原遥遥对视。
如果命运真有一位主宰的女神,我们大概能在史册中看到她残酷的微笑——来吧,来吧!帝国对帝国,一统对一统,华夏对蛮夷,农耕对游牧,对决出下一个千年这片土地的主宰吧!
这是最残酷,最凶狠,最没有道理可以讲的争斗,是灭国亡种、决定文明命运的争斗。灭亡于起义军后,还可以指望大秦孝子刘邦来光复秦法,灭亡于匈奴之后,恐怕真是欲做奴隶不可得,“两脚羊”而已!
那么,现在来回答我们一开始的问题。即使再次复盘这场秦初的危局,即使知道过激的变革会有怎样的弊端,那么请问,你又真的敢休息吗?
永远不要忘记,华夏相对于游牧民族的时间优势,只有区区十一年。】
始皇帝蓦地停下了脚步。
他默然片刻,忽然出声:“‘两脚羊’?”
听到此句,跪坐的冯去疾与趴伏的叔孙通同时一抖。冯丞相还能借着抄写来遮掩面色的惊惧,趴着的叔孙博士则干脆魂飞魄散。以叔孙博士的才学机智,仅仅惊愕片刻之后,便迅速理解了这“两脚羊”比喻的真正意思,而后立刻便是止不住的骇然:古来多有易子而食的惨事,但大多是饥荒下绝望的挣扎,虽然恐怖而扭曲,到底是可以怜悯与理解的悲惨;但这“两脚羊”、“两脚羊”,却俨然是洋洋自得,将人肉视为美味一般!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形容?!
叔孙通不敢在想下去了。他咬着牙屏住呼吸,生怕皇帝会询问这要命的话题。
但祖龙并未再纠结。他沉默片刻之后,径直下令:
“多派些人手,一定要找到这个‘刘邦’。”
这是皇帝第二次开口提及刘邦,显然是对此人在意已极,冯丞相心下凛然,赶紧俯首称是。
【当然,始皇帝应该是意料不到如此重大的变故的,毕竟他在位时匈奴只是小菜鸡,可以派蒙恬轻松料理的角色。他之所以躁急而又狂猛,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直觉,某种对变化的敏锐直觉。
作为在战国中卷生卷死后养出的蛊王,有这种直觉再正常不过了——从始皇帝生下来的那一天,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就是历史车轮风驰电掣般滚滚向前,而车轮下则是碾过的则是不可胜数的骨骸与尸首。每一个幸存者都必须奔跑,竭尽全力的奔跑,舍弃一切的奔跑,才能勉强在浩荡的时代大潮前苟延残喘,博得一朝一夕的安寝。
现在,现在秦国侥幸战胜了六国,中原的争斗终于止息。但作为卷了大半辈子的卷王,你真的敢放松下来,打赌这淘汰的进程已经结束,冷酷的车轮已然停止了么?
秦始皇当然不敢,而事实也一如他的直觉。统一并非变革的结束,上天只给了中原十一年的喘息。
世界总是很冷酷的。即使能够洞察史册,后来人也很难理解前人种种微妙的难处。战国时那种文明与制度的大冲突与大争斗,那种朝不保夕日新月异不敢稍有止息的卖命狂奔,纵览整个史册都极为罕见——那是真正的,决定整个文明命运与前途的战争。
与这样关键而伟大的冲突相比,即使历朝历代的开国定鼎之战,都未免显得黯然失色了。
顾炎武说,自古有亡国,有亡天下;“亡一姓之尊荣谓之亡国,亡华夏之社稷谓之亡天下”。如果套用他的比喻,那么自古也有“立国”与“立天下”。历来英雄的争权夺利、改朝换代,都不过是“立国”而已,唯有战国末年的大厮杀与大拼斗,决定的却是整个天下!
——自此以往凡二千余载,整个华夏的天下与社稷,制度与文明,便要由这几十年的龙争虎斗而砥定了!
后来人总是很难理解前人的,尤其是离战国已经太久的后来人。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定天下的光景了,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文明与制度破碎重建时残酷而又辉煌的模样。他们太习惯于安定、平稳与一成不变的时光,以至于根本想象不出“大争之世”、“不变则死”是怎样可怕的景象。
整整两千年来,人们在秦制里平静的完成一轮又一轮的治乱循环,渐渐已经将祖龙开创的一切视为空气那样理所当然的东西。以至于回首往事的时候,可以轻易的提出苛责,挑剔那十余年狂暴变革中的每一处过失。
这或许是始皇帝的悲哀,也或许是始皇帝的荣耀。他开创的制度太成功了,以至于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这种成功。】
“成功?”
皇帝喃喃自语。
跪伏的官吏们战战兢兢,并不敢接皇帝的话碴。按道理此时该下拜颂赞皇帝恩德,但就连奉承阿谀上最有造诣的叔孙博士,此刻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听天幕的意思,那赞颂的所谓始皇帝的“成功”,显然是大秦灭亡后的辉煌遗产,足以照耀千古——但千古不千古先两说,而今始皇帝还活着呢,讨论遗产真的合适么?
祖龙并未在意臣下的战战兢兢。他神情变化莫测,在仰望天空之时,心中诸多的念头犹自萦绕不去:
如果破国亡家,仅仅留下所谓时代沿袭的制度,那还能称为“成功”么?
如果肉体陨灭,仅仅留下改变历史的理念,那还能称为“不朽”么?
始皇帝念念不忘于成仙飞升的传说,然而天音叙述到现在,却从未提到过什么长生之术、不朽神方,反而是言语中透露出不祥的警示——所谓两千年的治乱循环,似乎预示着没有一个朝代能长盛不衰,而一切终将归于灰烬。
那么,那么,如果能在灰烬中为下一个千年留下一点烛火,是否也算是一种长生不朽?
【但始皇帝终究不是孤独的。在他一统六国的两千年以后,这片土地又一次听到了历史急促的车轮。物竞天择的大争之世再次降临,而且比战国时更为凶暴、冷酷、不留情面。
也正是在这样混乱而冰冷,狂暴而激进的时代里,华夏文明等来了为它第二次“立天下”的那个人,那位终结两千年循环,并最终超脱于秦制之外的天才。
然而终结并不等于消灭,超脱并不等于践踏。这位天才超越了秦始皇帝,但在回首俯瞰历史之时,却不由恻然生出悲悯,那是变革者对另一个变革者的感慨,那是立天下者与另一个立天下者的共鸣。他们的理念大相径庭,他们的思想格格不入,但相隔两千年的岁月彼此凝望,却都能感到那路途上相似的艰难,不被理解的寂寞。
所以才有那样的喟然叹息,为两千年以前的古人稍稍辩护:
——“劝君莫骂秦始皇”。
那是“立天下者”共同的悲哀,也将是“立天下者”必定的宿命。他们创立的并非一家一姓一国,而是足以流传百世的制度理念,文明的基石,辉煌灿烂到无可言喻的成就。然而夏虫不可语冰,朝菌不知晦朔,生活在新世界的人们终将变得麻木,他们对光辉闪耀的功业已经习以为常,于是转头回望历史,第一眼看到的往往是开创者手上沾染的污垢与血腥。
于是人们群聚议论,发出啧啧的惊叹——看呐,看呐,那个人是多么的残暴!
这是历史最残酷的玩笑。变革者的功业愈为伟大,遭致的误解也便愈深;变革者开创的新世界愈为美好,他们踏过的荆棘与血泊便愈为刺眼,终于不可以被原谅。
是啊,是啊,变革者为后世子孙预备好了一切。于是稳定而平静的后人们终于有了闲暇,可以将筚路蓝缕的先人打翻在地,痛痛快快的批评他的瑕疵,讥讽他的错误,站在他奠定的基石上羞辱他的功业,洋洋自得,以此满足于高贵的道德。
毕竟,人类从不感谢为自己创立新世界的那个人。
当然,为华夏定天下的那个人大概也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所以他虽然下笔为祖龙辩护,但到头来仅仅释然一笑,再没有苦苦争执什么。
当呼唤的春天终于降临,当百花烂漫开放,他所最后要做的,不过是在花丛中微微而笑。
——这个新世界很美吧?那便已经足够了。】
始皇帝缓缓吸了一口气,暂时清空了那被“变革”、“定天下者”萦绕不去的大脑。
他直视前方,一字一字开口:
“朕要见刘邦。”
空中立刻浮出字幕
【用户刘邦已经拒绝视频链接,是否再次申请?】
始皇帝没有再次申请,他冷声开了口:
“朕一定要见刘邦!”
沉默片刻之后,天幕弹出了新的文字:
【正在以偏差值兑换强制通讯权限,请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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