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粗算来,每日仅仅供给公主车驾的酒水、珍馐,各色妆奁,便是往来官道络绎不绝,仅采办的耗费足有数百金之剧。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人间富贵不过如此,何来“忧虑”之有?
不过理所当然,地方这样的殷勤趋奉百般讨好,自是有不能明说的私心。馈送与迎奉固然出自惯例,但大概也总是盼着公主能念着这一点无微不至的香火情分,能在巡视时稍稍高抬贵手。
如此谄媚无耻,本是朝中上下心照不宣的规则。往日他们迎奉上官,只要伺候周到便是百求百灵;但而今这相似的手腕全数用了上去,却莫名踢到了铁板——
公主倒是将一切珍品尽数笑纳,从不忸怩做甚么清正廉明的姿态,可等到州县官吏稍有试探,那立刻是石沉大海,略无音讯,口风比仙居殿的门还要紧。
——谁说笑纳礼物之后,就要给别人办事的?
这便是寻常官吏与太平公主之间那可悲的厚障壁了:公主是高宗天皇大帝与当今圣上千尊万贵而百般呵护的爱女,从小锦衣玉食而有求必应,因此从不知道“回报”是个什么意思。在此种氛围下养出的世界观中,地方小官给公主送礼简直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如人吃饭喝水一样正常。而人吃饭喝水以后,难道还要对清水与饭食深情道谢,乃至于行礼回馈么?
又不是东瀛的那群怪人,是吧?
基于此怪异奇特的心态,公主理直气壮收下了一切珍物,还特意下教令给沿途各地的官员,让他们送礼时一定要预备双份,添上给皇孙们洗尘接风的嘉物——太平公主虽尔对至尊的安排有些非议,但身为宗室长辈,皇族尊亲,姑姑的职责还是一定要尽到的——喔,除此以外,公主教令中还三令五申,绝不许因送礼迎驾而稍有扰民之举,否则定严惩不贷。
说实话,各地官员接到如此莫名其妙之教令,除懵逼以外大概也只能暗骂无耻而已。且不说公然勒索珍品的贪婪举止,单单这“不得扰民”,便真是匪夷所思的谬论:沿途州郡长官要是不残民以逞,莫非还自掏腰包来送礼么?何必如此欲盖弥彰,自相矛盾!
当然,这种下贱货色立牌坊的事朝中高官也不少干。地方长官暗骂归暗骂,搜刮归搜刮。三成入车驾,七成进腰包,什么“严惩不贷”,不过是贵人遮羞的说辞,惯例依旧是牢不可破。然而,这惯例执行不过数日,巡视的公主却骤然发难,以贪贿的罪名扣下了数位送礼的长吏,直接借钦差的特权褫夺了彼等一切的禄位,押往神都。“听侯处置”!
如此变出突然好似晴天霹雳,瞬息间消息便流布关中,牵涉其中的官吏惊恐震怖自不必多言,但惊惧之后,却立刻便是无名火腾腾三丈高,不可遏制的狂怒:
吃干抹净收礼不办事也就罢了,收了礼之后居然还要倒打一耙?你们李武两家的脸皮是用神都城墙的青砖砌成的吗?!
原以为宦游多年久历风霜,此生已经不会对人类的下限抱有什么期待了。但直到今时今刻,地方官员们才终于感受到了被欺骗和侮辱后的巨大痛苦——
他妈的,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大概是被破防得实在过分,几家忍不住这口气的勋贵终于撕下脸皮,果断指使言官上疏弹劾,与圣上痛陈厉害;不过他们依旧保有理智,奏疏中虽然攻势凌厉,但也只敢指着公主随侍的下属指桑骂槐,以此含沙射影,阴阳怪气。
但等真要罗织罪名时,诸位怒气上头的公卿们才终于发现事情不大对头:太平公主此行赫赫扬扬,但随行的属官却无一出自公主府邸;即便近身的女使、内侍,亦多由教养的孤女充任。固然官吏们诬告栽赃的功力莫可比拟,但要陷害一群毫无根基权势的孤女兴风作浪鱼肉百姓,那似乎也实在太超乎想象力了一点。
所以,公主出行时标配的那乌泱泱盛气凌人骄奢淫逸以鼻孔看人的亲随奶妈与侍卫呢?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为这尴尬的现实条件所局限,言官们递上去的折子也不能不偃旗息鼓,浮皮潦草,只敢泛泛指责车驾“扰民”、“贪奢”,而不能一一列举出沉痛惨烈足以打动朝野的现实案例,因此攻击性与侮辱性均大大削弱,沦为最常见的词藻堆砌与口水互喷,几无效力可言。
不过,为表示对河工的郑重,凤阁鸾台诸宰相收到奏章后仍旧以快马发出堂帖,问询出使在外的钦差。恰巧公主车驾未远,不过数日便送来了回复。不过回复中语气峻厉,俨然是理直气壮,而且大为不解——如果撇去信中敷衍塞责的套话,那么中心思想不过几条:
第一,本钦差并未令沿途的官员送礼;他们自愿馈送的珍物,怎么能再责怪别人?
第二,本钦差更绝未暗示地方长吏残虐百姓,此心此意,天地可鉴——再说,他们送礼不该是自己掏钱么?
第三,既然以上种种都是州郡官吏的错,那他们凭什么倒打一耙?
这几条回复真是天外飞仙而浑然出人意表,险些将负责此事的苏模棱苏味道脑子给干烧了。他思索再三,实在不得要领,只能小心翼翼请教与太平公主来往甚密的狄公狄仁杰。而狄公毕竟与皇室多打过几年交道,反复读过数次之后,虽然仍旧是大受震撼、不能自已,但依然勉强猜出了太平公主这扭曲措辞下真正的思考回路:
对于皇帝嫡女而言,收受外人礼物固然如吃饭喝水一般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回报”的概念;而平日往来相处中,随时馈送珍物也早已是贵人间固有的礼节,属于动一动小手指就会有侍女亲随尽数预备妥当的小事,琐屑得简直不必提起,更遑论为此操心劳神、费时费力。
所以,在这位太平公主的潜意识里,恐怕是根本意识不到,送礼也是要花时间精力与财富才能勉强预备妥当的大事。至于什么“残民以惩”、劳民伤财,更是浑然在帝女想象以外——送个礼还要劳动民力?没听说过。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超大号的“何不食肉糜”;而今称呼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为公主脾气,但无论如何的“公主脾气”,恐怕也不能与如此做派相提并论……
……啊这位真是公主啊?那没事了。
不过,公主脾气有公主脾气的好处。太平固然是收礼收得理所当然,但倒真是从未存着借机搜刮的心思。回信中她痛斥了言官种种污蔑,而后立刻表示要将一切礼物折钱加倍,尽数送还当地百姓,以此彰显己身不染垢泥的清白——高宗天皇大帝与当今圣上的女儿,总不能落一个油锅捞钱的恶名!
公主府的资产大多已经扔进了收养抚育的孤儿幼女之中,这笔钱多半是由皇帝的内库开支。自然,为博此亲民爱民素丝不染的美名,至尊应当不会吝惜这点小小资财。只是,对穷尽民力而奉迎公主的诸官吏而言,皇帝倒贴之后的怒火,恐怕就实在难以预料……
狄仁杰将回信仔细再看一遍,终于展开麻纸,拈起了墨笔:
“给关中的郡守们送封信去吧,嘱咐他们不必再送礼了,否则实在不能交代。”
他提笔从头草拟,一边撰写一边推敲用词。一旁的苏味道微微一怔,却不觉犹豫:
“公主那边……”
狄仁杰运笔如飞,头也不抬:“放心,公主绝不会计较。”
他心中一清二楚,以太平公主那真·公主脾气而言,大抵从未把送礼当作什么值得挂怀的事情,更不用说为此计较——难道高宗皇帝与当今圣上的独生女,还要沿途敲官吏的竹杠么?叫花子出门乞讨呢?
没有随身的女官记录,她大概连收礼与否都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过,这样纯粹干净丝毫不染杂质的公主脾气,要是与关中官场正面相撞,那可真是天雷勾动地火,妙绝之至呐。
一念及此,就连狄仁杰的笔触也微微一顿,无声无息中叹了口气。
但愿太平无事吧。
在小小波折之后,公主的行程再次恢复正轨。出京八日后,仪仗抵达黄河下游,预备由山东至关中自下而上清理河道。任务重大期限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但除了职责所在不能不随时听命的河渠署诸谒者主事以外,沿岸诸州的长官却多半是避而不见,往往以政务繁忙为借口,仅仅派一二长史、参军谒见钦使——大抵是公主的名声终于流散传布,显赫内外,而不能不令人闻风丧胆,避之唯恐不及。
这似乎是有意无意的轻慢,但公主被重任所压,倒也无暇计较这些小事了——身为皇帝爱女,她对自己亲妈的脾气是再熟悉不过;所谓用人朝前不用朝后,所谓寡恩刻深过河拆桥,圣上的赏赐固然是气势恢宏手笔浩大绝无吝惜;可一旦青睐的人才没有完成预期的任务,那么随之而来的清算也必定是残酷可怖之至,并且绝不因亲骨肉而稍有缓颊。——在这一点上,她的几位好大哥都有绝对可靠的实践经验。
有这样要命的kpi横在眼前,公主的动力与压力可想而知。到达黄河后帝女马不停蹄,立刻调动仪仗上下所有人手布置了工作。当日上午他们调来了河渠署秘藏的舆图及水利工具,下午便开始沿岸逐处丈量、一一标记,而后又以重金幕来身强体壮的民夫,举凡在河道沿岸十里一切田亩宅院花园等,一律铲平不留残余;如此现场测量现场动手,效率之高几近雷厉风行,仅仅开工当日四五个时辰,一口气便平掉了数百米的河岸。
虽然长官们都避居在外,但消息总是灵通的。当晚收到这惊人的风声,立时便是蚌埠住了:
连一点颜面都不讲了,是吧?
蚌埠住之后立时便是不可遏制的愤怒,但愤怒完毕却是莫大的空虚,以及某种无可奈何的耻辱……愤怒又能如何?区区关中诸州的刺史与长史,难道还能与如日中天的皇帝爱女抗衡么?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何异于螳臂当车?
更何况,料理黄河河工已经算是国朝最大也最不可违拗的绝对道德高地,无论以什么罪名栽赃嫁祸,也绝不能真正阻挡奉皇命的钦差。
……不过,官场中的事情也从来不是简单粗暴的大小相制、实力为王。既然直接抵挡绝无可能,那么自然是委婉曲折,巧用心思,从别处下一下功夫。
既然简单粗暴的送礼谄媚已经再无出路,那也只有另辟蹊径了。
诸位消息灵通的刺史们仅仅稍一思索,便回想了在神都洛阳曾打听到的旧闻:
“……太平公主似乎曾在御前请旨,要到关中各州征辟才女,是么?”
第109章 武周后世谈(八)
说实话,“征辟才女”这种事,虽然史无前例,但也并不难办。大唐开国以来的皇帝都不算骄奢淫逸,但当年隋炀帝数下江南,可是命随身的内侍幸臣为自己广选过“淑女”的。若以此旧例办理,则大家心照不宣,不过是借着什么“淑女”、“才女”的名头为至尊充实后宫而已;虽然有违礼法,但大事尽有言官参劾,也用不着地方的官吏们越俎代庖,只需奉命办理,依样画葫芦即可。可而今——而今——
而今皇帝的性别,似乎不大对头吧?
当然,人类的xp是自由的,皇帝的xp更格外自由。毕竟南北朝荒唐混乱礼法扫地的余风尚有留存,即使不知西汉诸位皇帝微妙怪异的后宫野史,总也该听过前秦时“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暧昧歌谣。只要将历史上几位著名帝王及其男宠的事迹稍稍来个性转,那似乎太平公主那古怪之至的敕令,也就有了理所应当的解释……
——可他们从没听说过,当今天子居然还有这样的癖好啊?
所以,州郡的长官们谨奉公主教令,到底是该召集才女,还是该召集“才女”呢?
如此疑云深重,莫可解释,真有手足无措之感。不过大州的刺史到底是久经沉浮,斟酌良久后还是打消了那自作聪明借裙带攀附皇权的心思,收起早已预备的美貌外室娇俏侍婢,老老实实广召州县的士绅名流,仔细挑选了辖区内才名昭著而有口皆碑的闺阁女子,打点行装备齐车轿,派府兵与属官一路护送到公主驻跸的行辕,算是交托这一份钦命的差事。
自然,为保万全,以防至尊或宫中的某位贵人真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癖好,刺史们还精心预备衣衫妆奁首饰珠宝,为才女们上下粉饰而盛装一新,乃至额外请来了熟稔宫中礼仪的旧时宫人与侍女随行,一路指点礼仪讲解忌讳,伺候殷勤唯恐不至。
如此大张旗鼓喧赫扬扬,待乌泱泱的队伍护送到公主行辕之前,一抬头却是两扇大门紧闭,空荡荡略无人烟。好容易派人叫出了看门的管家,听到来意后却是直接一摊手:
“公主与诸位皇孙都不在府中,恐怕只能劳烦诸位等待。”
奉命护送才女的长史愣住了:
“而今暑日炎炎,草木枯焦,不知公主去了何处?”
“天高气爽,正好开工。”老管家慢吞吞道:“公主照例视察工地去了。”
长史一时懵逼,言语不得。他一面是诧异于皇室金枝玉叶这匪夷所思的行动力,另一面则为这超常举止的隐约暗示而悄然心悸——如果尊贵如帝女太平公主都不辞辛劳甘冒酷暑,那么此次巡视黄河检点田亩,还有多少走展的余地?
难道还真要动真格了么?
一念及此,长史情难自已,思前想后,只能期望主君精心筹备的杀手锏能发挥效用,于是小心开口:
“既然钦差不在府中,那么这些各地的才女们,如何安置呢?”
“那不算什么,公主早就有了交代。”老管家道:“行辕后的花园里已经备好了茶水点心,诸位才女可以入内稍作休憩。待到申时一刻,便要正式开考了……”
长史傻了:
“——开考?!”
“是啊,开考。”老管家慢慢道:“倒不是信不过诸位长官,不过公主征辟才女是有大用的,总得先筛一筛才好,也是为郑重起见。”
长史恍惚朦胧,只觉世事之离奇诡异,简直浑然而出意料之外。他费力思索良久,终于喃喃开口:
“不知……公主要考些什么?”
诗词?歌赋?策论?诸州刺史送来的这些才女,虽然在词藻诗赋上各有千秋,但终究为世风所误,并未经历严格苛刻的专业公文训练,奉命撰写的文章未必能迎合朝野的风范,甚至心之所至随意命笔,搞不好还会有什么犯忌的言语。所谓千钧系于一言,多半还要请帝女身侧的亲信随时缓颊美言,才能万无一失。
这本来是征辟才女前刺史幕僚们就该办妥的小事,但太平公主此行大违常理,随身带的竟全是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孤女,真个是刀插不进水泼不透,有力也无处运使。而今事出骤然,奉命办差的长史无可奈何,只能自荷包中悄悄摸出纯金的小碇,走上前去试图握住管家的老手:
“……还请长者指点一二。”
但老管家只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
“诸位大可放心?听公主的意思,也不过是考察考察文字与算学,为将来谋划罢了。”
“……算学?”
“是啊,几何、勾股一类。大抵不过《九章算术》、《海岛算经》。”
显然,这是公主再三嘱咐,要牢记于心的关键字句;虽尔这老者明摆着是茫茫不解其意,都依旧是张口便来,熟极而流,毫无阻遏艰涩之处。而长史手臂僵在半空,一碇金子在手中牢牢紧握,早已汗水淋漓;而头脑一片空白,却唯有一个念头:
“……啥意思?”
长史嗫嚅而退,只留下一无所知的才女们被迎入行辕。公主虽然巡视在外,但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延请的贵客,特意在府中留下了陪客引领的女官,一切饮食享用所需,无不预备齐全,先是品茗鉴香,后是赏花馆舞,各色御用茶点精致小菜流水一样的陈上来,食前方丈目不暇接,五色缤纷眼花缭乱,却不过是公主一次茶点的规模而已
征所谓上方玉食当前,丝竹管弦盈耳,又有主人家殷勤待客,饮宴游乐于繁花葳蕤之中,大概真有如登仙界的错觉;使才女们出身不凡,在此天家巍峨气度之前,那也是目眩神迷而心神散荡,不能不为皇室泼天的富贵折腰。
精心招待之余,留守的女官们命人撤下点心,随后陈上的却是厚厚一摞白纸,笔墨尽数齐备。
“劳烦诸位远道而来,公主本该拨冗一见,略表心意。不过国家大事容不得疏忽,也只能慢待了。这里是公主自神都太学处取来的试题,烦请诸位才女们在白纸上,我等一个时辰后来收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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