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公主府中并无精熟政事的属官,位不得人,如何能受此大任呢?”
自专刑罚自专刑罚,再怎么“自专”,总不能是镇国太平公主纡尊降贵沿着黄河河道一路亲自审案;仅以朝廷体制而论,也总得有几个下属分担庶务——但公主府邸养尊处优,等闲哪里有这样的人才?难道叫奶娘与虔婆上手拷问嫌犯么?
但皇帝并不在意:
“朕听闻,公主开办的学堂中曾教授国朝的律例,不少生员习练再三,也算是文法吏的苗子。有志不在男女,挑几个出色的生员随行,帮着把案子办了就算了事。”
居然真是要将这些一无所知的政治素人给牵扯入局中。
这一句浑若无意,却恰到好处击中了上官昭仪思虑良久的软肋,以至于她头皮发麻而心跳加速,却不能不咬着牙说出不合时宜的劝告:
“这都是纸上谈兵的寻常人物而已,既没有料理过庶务,又如何能承担这样的大事呢……”
皇帝平静道:
“清理黄河水道而已,有什么窒碍难言么?”
不错,国朝律令三令五申,黄河水道十里以内不许修筑任何的田地房屋坟墓,是真真正正明明白白的一刀切,毫无走展推诿可言。就算学堂出身的孤女们再如何不知世事,难道拿一把尺子量长短也不会么?照着规矩沿途一律铲平,有违令者直接以上方斩马剑的名义重惩便可;拿着刑律直接按条文和数字做对错判断,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新手的么?
可是——可是世上所有的事,真的都能一一按着刑律来么?
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已经再也没有婉转伪装的空间了。上官婉仪缓缓吸一口气,终于一撩裙摆跪伏于地,深深叩下头去。
这一招变生突然,殿中侍立的女官凝神屏息而垂目僵立,刹那间如土石木偶金雕玉砌,再没有分毫的动静。
而一片寂静中声息不闻,皇帝却斜斜倚靠于软枕之上,语气依旧平缓:
“上官昭仪,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上官婉儿微微一颤,好歹没有说出“陛下高见”,只是沉敛心神,低声陈述:
“陛下,黄河上的事牵涉太多波及太广,利害纠葛,莫可拆解。如若处理不慎,难免会有意料不及的风浪。要是派遣学堂——学堂中的人物,随从料理,恐怕太不留余地了……”
“太不留余地。”皇帝平静道:“是了,学堂出身的孤女恐怕连朝中显要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几个,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在刑罚中权衡利弊,顾虑朝政大局。这样的举止,自然是‘不留余地’……”
上官婉儿叩首并未再开口,但道理却已经是显而易见:能挤占黄河河道开垦牟利的人物,那能是寻常出身吗?纵使有黄河的大义弹压,这样的人物又是可以轻易侮辱摧折的么?
往昔由凤阁鸾台主持大政,还有宰相们权衡利弊居中调停,差不多能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和一和稀泥;可一旦让太平公主麾下的愣头青们参和其中,那不分青红皂白真按照朝廷律令重拳出击,那铁拳所过之处一片狼籍,恐怕真要搞到鸡飞狗跳为止!
——说白了,皇帝的爱女既然不愿意给达官显贵们留此基本的颜面,那报应分明如影随形,真当人家是不会反扑的么?
上官婉儿的陈述未必得体,却真正是出自肺腑的诚恳良言,忠贞之诚可鉴日月。皇帝纵然不能鉴纳依从,也为之稍稍动容,沉默片刻以后她注目香炉,徐徐再次开口,却已经是乱石铺街,飘渺而浑无根本:
“昭仪言之凿凿,用心至诚,倒让朕想起昔日侍奉高宗天皇大帝,于燕居时小心措辞,百般进谏的境况了……唉,当时朕立足未稳,惶恐戒惧,从未能体察高宗的心意;今日终于能感知一二,天皇大帝却已经是仙踪飘渺,龙驭上宾,不可寻觅了。”
她停了一停,平平道:
“说起来,朕的往事你们都该知道一二。当年朕所以能起草莽而厕身凤鸾,仰仗的全是高宗皇帝非分的拔擢。不过,这数十年来,朕辗转反侧,没有一日不曾细想:高宗皇帝为什么要特施青目,挑选一个如此卑贱的小人物呢?”
这几句既轻且缓,浑若无事,但字字句句凌厉如刀刃,却都是切割在至尊最敏感最尴尬最见不得人的逆鳞之上;如此的喃喃自陈披肝而沥胆,绝不是臣下所应稍有耳闻的密辛。于是瞬息之间僵硬冷滞的气氛回荡于殿中,有幸随侍奉女皇的女官们战战兢兢俯首咬牙,丝毫不敢泄漏一丁点贸然的声响。而昭仪独独上官婉儿跪伏于下,虽然匍匐叩拜莫敢仰视,但在片刻压抑的沉默之后,居然低声开了口,声气轻若无物:
“……婢子不知,婢子亦不敢揣测。”
女皇瞥了自己的心腹一眼,呵了一声:
“你们不知,其实朕也不知。朕仔细想来,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独有的长处,能引来天皇大帝的青目?论身世高贵、容貌美丽,彼时的王皇后、萧淑妃,并不在朕之下;论宜子宜孙,开枝散叶,高宗皇帝也已有了李忠、李孝、李上金、李素节,其实并不必多一个身份尴尬的嫔妃,为他诞育子嗣;若说娴熟政事、料理机务……朕固然当任不让,但其实也未必能胜过长孙无忌、褚遂良——那毕竟是太宗的班底,不是朕区区一人可以比拟。”
“所以,高宗皇帝到底挑中的是朕的什么呢?”
皇帝收回了目光,兀自仰望御塌以上精心雕饰的穹顶,自御座而始蜿蜒之上,大殿影壁金装玉裹,珠宝雕砌,其上则龙凤起舞、光彩夺目,熠熠生辉而不可逼视,俨然是皇权不可叩问的威严。
“直到今日,朕终于能领悟天皇大帝的苦心——他之所以要行此惊世骇俗之举,不过是看中了朕再无退路而已。”
“王皇后萧淑妃长孙无忌都是太宗皇帝为爱子预备的佳妇贤臣、稳妥根基;但王皇后也罢、长孙无忌也罢,他们的身份太过显赫,他们的家族太过强盛,他们的退路也因此实在太多。退路多的人私心往往也多,而私心一旦多起来,有些事情就再也做不了了……
而朕呢?朕的身份尴尬而又难堪,朕的出身并不算高贵,朕与母家也早早就撕破了脸皮。所以,所以朕没有依靠没有根基,没有任何可以后退的‘余地’;但也正因为这份没有余地,所以朕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敢做,什么也都能做到——朕的能耐未必能与长孙无忌相比,但魏国公落败而朕侥幸胜出者,依凭的则唯有这份什么都能做的心气——一旦这口气泄了,大约朕也就到头了。”
“……不过说来也有意思。本来千辛万苦当上皇帝,以为自己好歹算是有了些瓶瓶罐罐,牵连不舍;但现在看来,朕能够倚靠信重的,其实还是那份别无退路的心气……是吧,上苍?”
皇帝手持如意,轻轻敲打长榻黄金的把手;而金玉相击时半空中波光粼粼,光幕倏然显现,却是静静漂浮于御座之上,沉默不出一声。
显然,当皇帝喃喃近乎自言自语时,这奥妙无穷的“天书”,竟不知为何事所触动,自然而然的由虚空浮现,凝望着满殿起伏的人头。
“上天明白朕的意思了,是不是?”女皇盘膝趺坐,手持如意微笑从容,顾盼间雍容的姿仪潇洒自若,语气轻柔和缓,娓娓道来,俨然是龙门石窟以外,那座卢舍那大佛的姿态:“——朕的才华不如长孙无忌,身份不如王皇后萧淑妃,所以能于后宫披荆斩棘者,不过依仗一点一往无前的心机,别无退路的勇气。——而今,而今朕倒是终于登基称帝,可朕这个皇帝,论才干英武绝不如太宗,论名正言顺绝不如高宗,种种劣势,难以尽数,纵使上苍为了所谓‘安史之乱’,破例垂示,想来也曾犹豫过吧?”
光幕一言不发,依旧保持着沉默。
皇帝亦浑不在意,兀自出声,声气低柔婉转,动听犹如歌吟:
“不过,太宗也好,高宗也罢,甚至朕废黜的庐陵王、软禁的皇嗣,他们固然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迥非朕可以比拟。可也正因为名正言顺,理所应当,才会有种种的顾忌。姓李的永远有后路可以选,所以有些事情怎么也做不出来。以而今的局势,李姓的皇帝做太平天子固然很好,但要推行新政,披荆斩棘,大概就不太能胜任了。”
“……毕竟,改变历史,修正未来这种大事,实在是要做尽做绝,不留余地,才有一二分的成算;而如此不留余地的大事,最好还是要挑个没有退路的皇帝来做,对吧?”
第105章 武周后世谈(三)
皇帝盘膝趺坐御榻之上,而从容叙述时余音寥寥,回环不绝,震得满殿侍女战战兢兢,几欲昏厥在地,大概只恨体格太好,此时竟还能保持理智。
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幕,亦不能在此惊天动地的发言前无动于衷。沉默片刻以后,它浮出了一行字体:
【陛下何意?】
“上天听不明白吗?”女皇神色平静:“朕在毛遂自荐而已。”
此语轻描淡写,却令光幕都微微晃动。显然,纵使穷尽历史一切的数据,也推演不出这样的“毛遂自荐”——方才那连篇累牍的冗长叙述,由上而下由里而外将至尊所有缺陷一一曝光点明,凌厉尖锐不留余地;而如此不留余地的批判之后,皇帝所剩下的优势便唯有一个:
她没有后路可以选。
但仅仅一个“没有后路”,又能打动什么呢?
再说,皇帝又真是“没有后路”么?
光幕悬在空中,浮出了第二行字:
【陛下已经贵为天子,富有四海】
富有四海的皇帝口口声声自己没有退路,不是太可笑了吗?
皇帝叹了一口气,语气幽幽。
“朕当然已经是贵为天子。但天下的事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来不是洛阳城内一道豉汁,便上下肃然,奉命唯谨的……上苍说朕富有四海,可朕真正能够信任倚仗的,又能有谁呢?朝中宰相都是或明或暗或急或缓的复唐派逍遥派,翼赞武周的臣子要么是佞幸要么是酷吏,贪图的不过是权位俸禄;而除朝臣以外,朕的宗亲也是一团散沙——李显与李旦是必然要与朕势不两立了;便是太平,太平嘛……”
她自袖中抽出一份奏折,对上方晃了一晃。褶子上字迹娟秀飘逸,正是太平公主亲手书写的笔墨:
“从今以后,朕的女儿开口闭口,也只能是‘臣诚惶诚恐’而已了。”
这一句喟叹轻缓而又婉转,沉静而又绵长,隐约带着不可言说的惆怅。当这样的喟叹与怅惘在女皇那高贵庄肃威严不可迫视的面容上浮现,如此强烈而明确的对比,足以让一切多愁善感者大为共情,生出感同身受的怜悯。
不过,天幕依旧高悬于顶,默默注视,丝毫不动声色。当然,这绝不是皇帝的表情神态不够细致入微、引人入胜,而纯粹是黑历史实在太多,往事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掩盖——如女皇这样的人物,是会为了区区儿女私情而惆怅不忍的么?真要如此重视那点天家母子的情分,当日何必废黜庐陵王!
——再说,太平公主走到“臣诚惶诚恐”的地步,难道又不是她这做母亲的一手推动的么?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女皇机敏之至,一看这份示弱卖惨博取优势的手腕没有效用,立刻便一转攻势:
“当然,上苍知道朕母家的情状。武氏虽然显贵,但不过是毫无用处的纨绔子弟而已,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不过是倚靠着朕的余荫显贵到今日。而今武氏跋扈,多为不法,与新政也实在多有妨碍,朕也不能不下这个决心。”
光幕:……
【什么?】
决心?你要下什么决心?
皇帝面不改色:
“上苍俯允的话,朕可以将武氏料理干净。”
一句话轻若无物,却真如狂风过境而泰山压顶,压得满殿的女官宫人摇摇欲坠,几欲栽倒在地,首当其冲的上官婉儿更是匍匐叩拜、缩成一团,恨不能沉入地板消匿无踪——相较于天幕发言时随时随地无遮无拦的暴论,她们最为恐惧的反而是皇帝这云淡风轻的自陈,尤其是这自陈至关紧要,竟尔触碰到了某些尴尬之至的敏感红线时!
众所周知,皇帝为高宗天皇大帝所幸,由感业寺召入宫掖以后,曾经以莫须有的罪行流放兄长武元爽,赐死堂兄武惟良、武怀运,将堂嫂善氏鞭打见骨而亡;其手段之凶戾残忍,不像是在处置亲戚,倒像是在凌辱仇敌。原本以为彼时的至尊是一朝得势,街机发泄母亲被武家慢待的愤恨,但以今日倾吐的种种而言,这看似残暴的发泄之下,怕不又是什么精细老辣的算计——
高宗皇帝之所以能看上彼时一无所有的至尊,不过是因为她“别无退路”,所以敢作敢为;而为了证明自己的“别无退路”,至尊就必得施展最狠毒的手腕,切断与母家一切的因缘。
……当然,彼时至尊生母尚在,行事或者还略有顾忌;但而今——而今与武家最后的牵连也烟消云散,一旦下定决心要向天幕展示自己的决绝,那么皇帝故技重施再展手腕,武家……武家上下还能有人活着吗?
杀亲证道是吧?
纵以人工智能的严密逻辑,也被这天外飘逸、匪夷所思的一招惊得逻辑有些运转不灵,竟稍稍卡顿,才缓缓打出字来:
【如果清理母家,似乎会动摇陛下的根基】
不错,自女皇临朝以来重用母族,武家在朝堂上的表现突出一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主要作用为以各个角度各个方式从每一处意想不到的缝隙中扯女皇的后腿;但再怎么拉垮的亲戚终究也是亲戚,中古时代讲究的就是个人多势众以多欺少,武家这十几位废物点心一字排开,那也是能在朝廷里给皇帝壮壮声势的——别的不说,李昭德狄仁杰等忙着阴阳怪气大脑清澈如水的武三思武承嗣兄弟,往往就顾不怎么上与至尊斗法了。这不也算是蠢人的妙用之一么?
如此亟亟然清除自己的手足,弄不好就是地动山摇。
但女皇相当之镇定。
“上天多虑了。”她平静道:“就算朕保下武家,又真能稳定根基么?穷极则求变,大概如此。”
在原来的历史上,女皇倒真的竭尽全力试图保住自己的亲族,甚至连武攸宜、武懿宗这种非人哉的贵物都咬着牙容忍了下来,但真到间不容发、底定生死的时候,这些被高官厚禄养出来的废物,起到过一丁点的作用么?
——说白了,聪明人实在不能和白痴混在一起,否则他们一定能将你拉到同样的水平,然后以丰富的经验击败你。
也正因如此,女皇在此简单一句平铺直叙之中,已经明白无误的袒露了心意——天子对自己的手腕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走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护持住皇权,那一定是已经穷尽了一切的手段而无可如何,所谓天命已失非战之罪;反观之,如果穷尽一切权术手段,都依旧只能是神龙之变的惨淡结局,那是否说明自己原本选择的道路,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穷则变,变则通,一旦旧有的道路山穷水尽,那便只有引入外在强而有力的变革。
——譬如……天幕。
皇帝的性格一如既往的果决而凌厉,一旦察觉异常便迅速做出了当有的决断,当她披肝胆而向天幕吐露心声之时,其镇定坦率、冷酷决绝,便一如当日在感业寺说服高宗天皇大帝的口才。
没有什么缠绵悱恻、打动人心的深情婉转,没有什么将心比心、真挚诚恳的高妙词藻,而只有最为赤裸裸的算计、谋划、利益切割——坦诚自己的软肋,倾吐自己的欲望,将一切筹码与底线摆上台面,做此毫无遮掩的交换。
……与其说是讨论,倒不如说是在买卖交易啊。
天幕毕竟不是高宗皇帝,没有政治动物那份冰冷漠然而处处算计的心境。它愕然片刻,依旧是大受震撼,以至于光影都微微晃动:
【陛下的言辞……是否太直接了一些?】
能不能稍微掩饰一点?
“太直接了吗?”皇帝似乎反问,又似乎自承:“——或许吧。如若朕有太宗皇帝的能为,大概还可以体面一些。但以而今的局势论,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莫名其妙拉太宗皇帝下水,似乎实在不太像样。但仔细一想却又实在难以辩驳——太宗皇帝能一辈子体体面面做他的圣君仁主,依仗的不就是天下无敌所向披靡的强军么?有李药师有尉迟恭有长孙无忌做里子,将一切肮脏龌蹉血腥气尽数揽了个干净;做面子的皇帝才能清白无暇光芒万丈,自自在在的站在道德高地上对一切敌手指指点点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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