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柳遥提起了精神,连忙追问。
“后来啊,先皇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看着江山倾覆。没过多久,便将那位作出预言的高人直接请去了宫中,以上宾之礼待之,甚至愿意将自身皇位拱手相让,只为了求得应对之策。”
“让出皇位什么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不过那高人手段十分了得,又被先皇的诚意打动,便与先皇彻夜详谈,将解救大承江山之法倾囊相授。”
“没人知道,那晚高人究竟与先皇商量了什么,自此以后边关战事果然缓和了许多。”
“再之后,便是二十年前,大承出了位十分善于领兵的皇子将军,几乎无人能敌,不过一二年间门便带兵夺回所有丢失的城池,一路打到皇城之下,直接灭了羌吾皇族,自此羌吾四分五裂,再不复存在。”
“先生之前说过,那位皇子是凶神邪物转世,这种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柳遥问。
“不知道,”吴向臣耸了耸肩,伸手去抓桌上的糕点,吃得满嘴糖霜,“不过也有可能是朝中故意传出来的。因为当年皇子太过年轻,所以朝廷有意借此帮他在军中造势。”
“哎呀,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掌柜的也不用太过在意。总之如今大承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我们过好现在的日子就好了,不必想那么多。”
如今大承国内的确风调雨顺,边关太平,可带来这一切的人却已经死了。
柳遥盯着手中的茶盏,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从外表看来,殷月离其实并不像是武将。所以柳遥最初与他相见时,才会以为他是好人家出身的公子。
日常喜欢看书,喜欢抚琴作画,斯斯文文的,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安静。
想到这样一个人要到战场上去浴血杀敌,成了所谓的皇子将军,最终却死于非命,柳遥的胸口就像堵了石头一样难受。
吴向臣还要回去休息,厚脸皮向徐伯多要了两盒糕点便离开了,留下柳遥在屋内愣愣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正是手里捧着一个布包的邵蒙。
邵蒙进来行了一礼,将手里的布包递给柳遥,“今日天冷,主子让小人给您带了件外衣,免得您回家时受凉。”
邵管家的半张脸依旧白骨
森森,柳遥却忽然觉得没那么恐怖了,接过布包笑了笑。
“多谢,你去准备马车吧,我等下便出去。”
邵蒙被柳遥笑得一愣。
这人嫁给主子这么久,之前说话的时候一直都不敢与他对视,目光也总藏着恐惧,还从来没像刚才那样与他微笑过。
“对了,月离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吗,”柳遥抓了抓袖口,有些不好意思道,“早上他给我煮了馄饨,我也想做点什么给他尝尝。”
邵蒙回过神来,犹豫着开口道:“主子不挑食,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只是不爱吃辣,不过之前偶然在外面买了道糖醋鱼,主子似乎比平日多吃了几口。”
“那就做糖醋鱼吧。”柳遥考虑片刻,笑着点头。
他其实也不太会做鱼,不过茶坊新请来的厨子除了点心之外,最擅长的便是江南菜,其中应当是有糖醋鱼的,到时候可以找机会向他学学。
邵蒙满头雾水的离开,不明白柳遥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目送邵蒙走远,柳遥收拾了回家的东西,又到楼下仔细向厨子请教了糖醋鱼的做法。
之后两日他都不打算再到茶坊来了。一方面是想多陪陪殷月离,一方面也是避免田钰再过来找他。
不知为何,虽然柳遥中午并没有见到田钰,却下意识的不想与对方相见。
可能是为了田钰的安全考虑吧,眼下的确时机不对,只希望田钰能尽快离开宴城,不要再陷入危险了。
所有东西都收拾妥当,柳遥小心将新写的菜谱放好,和徐伯说了一声便走出香茗茶坊,在门外等待庄园的马车。
今日没有下雪,只是吹来的风略有些凉。
柳遥穿着邵蒙送来的外袍,站在路边仔细盘算菜谱上的材料。
做糖醋鱼需要鲤鱼或者草鱼,这个很容易就能找到,之后便是生姜,大葱,酱油,醋还有白糖。
总体来说都是比较常见的食材,唯独最后的江米酒让柳遥有些疑惑。
宴城附近做菜并没有放米酒的习惯,这忽然加进炖鱼里不会很奇怪吗。
而且酒是可以醉人的,不会吃糖醋鱼之后人就直接醉倒了吧。
柳遥百思不得其解。
可菜谱上又
明明写了要倒入江米酒,总不可能是茶坊的厨子自己弄错了。
柳遥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遵从大厨的指导,先做出来试试看,等不对了再回去请教。
殷月离日常不爱饮酒,庄园内自然也不会有江米酒的存在,好在这会儿马车没来,到隔壁的酒楼去买应该还赶得及。
“徐伯,我去隔壁买点东西,如果有马车过来了,你就让他们先等一下,我马上便回来。”柳遥招呼在柜台前算账的徐伯。
等了片刻,却没有听见任何回音,柳遥不解,往前走出一步。
“徐伯?”
徐伯虽然年纪大了,却并不耳背,这样的距离按理来说应该能听见才是。
正在柳遥准备迈进茶坊之时,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腕。
那力气大得惊人,在柳遥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直接将他塞进了一顶喜轿之中。
“哎!”柳遥吓了一跳,就感觉轿子已经摇晃着抬了起来。
这是哪里,是邵蒙他们吗,不对,他本来就是要和邵蒙回庄园的,对方没理由用这样的法子吓他。
可不是邵蒙的话,又能是谁。
柳遥连忙抓紧座位,只感觉身周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寒风透进轿帘,就在柳遥努力让自己不要慌乱之时,忽然有一颗头颅从窗外伸了进来。
那头颅面色灰白,皮肤大部分都已经腐烂,脖子上的断口处不时有鲜血淌下。
与此同时,前方两个抬轿的轿夫也跟着转过头来,透过掀开的帘布,柳遥看到那两名轿夫同样也是满脸腐肉,一双没有神采的眸子冰冷与他对视。
如果不是平日看惯了庄园里的下人,柳遥此刻估计已经吓晕过去了。
柳遥心底绝望,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之前听茶坊的伙计说过,盛阳节前后正是一年里阴气最重的时候,尤其临近黄昏,出门过路都要小心。不然说不准就被恶鬼迷惑,死了连尸首都找不到。
柳遥忍不住苦笑,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场,他就一直呆在殷月离的身边了。
反正都是要有危险的,他倒宁愿死在对方的手中。
就在柳遥闭眼等死的时候,轿帘忽然被人掀开,正准备钻进喜轿的头颅发出一声惨叫,转眼化成了黑烟。
“五鬼搬运术?”
不知谁轻声说了一句。
抬轿的四名轿夫试图逃走,可惜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开,就被地上的阴影死死缠住,瞬间门拖进了黑暗。
惨叫声越飘越远,直至再也听不分明。
喜轿被黑影托起,轻柔落在了地上。
“怎么连马车和轿子都能认错。”熟悉的气息凑过来,伸手摸了摸柳遥的脸颊。
“看来还是应该把你放在家里,不让你到处乱跑。”
清冷的檀香味笼罩在身周。
柳遥鼻子有些发酸,想也不想便扑了过去,紧紧搂住身边人的肩膀!
第34章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阴寒的气息逐渐散去,柳遥小心转过身,发现整个轿子都空空荡荡,终于放下心来。
之后才有些尴尬地望向被自己紧紧抱住的人,“你……”
柳遥快速将手收了回去,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刻意,低头整理了下衣襟,掩住脸上的红晕,“你怎么来了?”
“过来接你,”殷月离的声音依旧平淡,只是没什么表情地望了望四周,“方才似乎听到你的叫声,可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柳遥默默无语,半晌才轻咳了下,做出受到惊吓的表情,“我好像,看见一个人头从外面飘过去了。”
“人头?”殷月离掀开轿帘,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不远处的街道上偶尔有行人路过,“应该是你看错了吧。”
“太阳快落山了,巷子里光线昏暗,你估计是把阴影误当做是人的头颅了。”
柳遥:“……”
柳遥表面点头,心里无奈。
不过也好,就继续演下去吧,看谁先撑不住露馅,到时候就可以直接开诚布公了。
当然,柳遥忍不住打起了小算盘。
最好是能让对方先露馅,这样心虚之下,对方应该就不会介意自己偷偷准备逃跑这件事了。
柳遥舒了口气。
不知为何,在决定留下的那一刻,他心底好似有块石头终于落在地上,一切都变得如此轻松。
仿佛他之前的所有拉扯和纠结,都只是为了如今彻底放下的这一刻。
理由是什么已然不重要了,他想留下来。无论对方是鬼也好,其他更可怖的存在也好……他都只想留下来。
见柳遥松开双手,殷月离摸了摸他的头发,“害怕的话,不如我抱你下去。”
“没有,”柳遥顿时从思绪里回过神来,仰起头来一本正经道,“我如今胆子很大,怎么可能害怕几只小鬼。”
可太大了,就凭他选的这个郎君。
柳遥觉得这世上都不会有比自己胆子更大的人了。
殷月离敲了敲座位,示意他去看旁边,“是吗,那窗外的那个是什么?”
柳遥回过身,就看到半个白森森的骷髅头,一
声尖叫卡在嗓子里,想也不想便再次将身边人抱紧。
“柳公子,主子!”半个骷髅头的男子露出惊喜的表情,正是方才找了柳遥许久的邵蒙。
“太好了,刚刚怎么也寻不到公子的身影,当真是吓死属下了。”
邵蒙擦了擦额头,难得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下午他一直盯着柳遥,确定他自酒楼出来之后,便再没有去过茶坊以外的地方,却偏偏在临近回庄园时不见了踪影。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盛阳节过后城内原本就阴气浓重,又有许多僧道在城中做各种奇怪的法事。
若是柳遥当真出了什么差池,邵蒙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没有脑袋的小厮也跟着凑了过来,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从肢体动作上还是能看出浓浓的关心。
“我没事。”
柳遥靠在殷月离身上,忍不住有些想笑。
和刚才那几只恶鬼相比起来,分明面前的管家和小厮才更加恐怖骇人,可此刻他非但没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果然人的适应力是无穷的,再锻炼一些日子,他说不定连殷月离的真身都不会害怕了。
想到记忆里的那团黑影,柳遥深吸口气,觉得这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从轿子上下来,柳遥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站在街边,而是在一条昏暗的巷子里面。
甚至于他刚刚乘坐的也并非是完整的喜轿,而是一个破损严重的旧轿身。
说来也有些奇怪,柳遥甚至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等在路边,又是如何被人拉到这顶喜轿里面的。
仿佛一切都模模糊糊,就连他之前买好的江米酒也都不见了踪影。
“什么也没有,”弯腰检查喜轿的邵蒙摇了摇头,皱眉开口道,“除了周围有几处破损的地方,就是很普通的四抬喜轿。”
殷月离点点头,略微蹙眉道,“先回去吧,等下你带人来问问这是谁家不用的喜轿。如果没人要的话就拖走烧掉吧,盛阳节才刚过去不久,难保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邵蒙颔首称是。
柳遥被殷月离拉着带出小巷,快要离开时下意识回过头,忽然瞥见喜轿下面有一张符纸飘起,瞬间烧成了飞灰。
“在看什么?”殷月离是和他一起回过头的,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瞧见。
冷风吹过巷子,卷起地上的尘土。
柳遥困惑摇头,伸手将身边人拉紧,“不知道,可能是我眼花了吧。”
回到庄园,柳遥的心情缓和了一些,只休息片刻,便拿着菜谱和路上新买的江米酒跑去了厨房。
庄园主厨都是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其中年长的名叫钱司,身材高壮,肩膀有一条深可见骨的刀伤,比起厨子倒更像是武人。
厨房眼下正在准备晚饭,小厮和两名主厨全都低头忙碌。
忽然发现柳遥进来,钱司满脸惊讶,伸手便要赶他。
“嗨,小公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快,快些出去,这里油烟大,等下别呛到您了。”
柳遥往里望了望,刚好瞧见帮厨的小厮正处理一条鲤鱼,内外洗净,刮去鱼鳞,在鱼肉表面打上花刀。
来得正好,柳遥眼睛一亮,“没事,我就随便来做点东西,对了,那条鲤鱼能先借我用一下吗?”
小厮和钱司都愣了下,要一条已经死掉的鱼做什么?
帮厨的小厮先摇了摇头,“不成,公子别闹了,这鱼是等下要用的,小人给你拿点别的东西玩儿吧。”
柳遥忍不住郁闷,这是把他当作三岁小孩来哄了吧。
好在钱司眼力足够,一把按下小厮的脑袋,转头朝柳遥露出和善的微笑。
“小的明白了,公子这是想要给殿……不是,主子做道菜吧,行行,这有何难的,小人这边刚好有一口锅还没来得及炒菜,我给您收拾一下,很快就能用上。”
钱司一边说一边招呼小厮收拾灶台,顺便将那条刚收拾好的鱼一并让给了柳遥。
这回鱼有了,锅也有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做的问题了。
柳遥虽然不会做糖醋鱼,但普通的红烧鱼还是会做的,两个用的都是鲤鱼,步骤上应该也相差不多。
柳遥又仔细看了遍菜谱,刚将需要用的调料都拿到手边,就看见钱司凑过来,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显得肩膀上的伤口越发骇人。
“小公子自从来庄园后就没进过厨房吧,怎么今天忽然想起要给主子做鱼吃了?”
柳遥将油烧热,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道,“早就想做了,不过先前一直忙着茶坊的事情,总抽不出空来。”
“这样,”钱司望着他,目光几乎带了点慈祥,“也是巧了,今早上主子也是忽然跑到厨房来,说要给您做馄饨,不由分说就抢了小人准备做烧卖的肉馅。”
钱司用手比划了一下,露出幽怨的表情。
“可怜小人那烧卖做不成,最后只能给您和主子煎面饼了。”
柳遥失笑,差点把酱油当成醋倒进锅里。
“真好,”钱司神情柔和,声音也轻了许多,“主子过去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如今有您陪在他身边,还相处得如此和睦,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虽然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心底里都是感激您的。”
“好比邵蒙,小人没见过比他更傲气的人了,整日只恨不能拿鼻孔瞧人,主子其实也没吩咐他整天都紧盯着您。但他还是时不时跑到城里,主动给您当护卫去。”
所以邵蒙每天跟着自己,其实不是为了监视,而是为了保护?
柳遥停住手里的动作,忍不住惊讶。
钱司靠近过来,语气难得认真,打量着他的神色问,“您会一直陪着主子的,是吧?”
柳遥没有说话,半晌才抿了抿唇角,将葱姜扔进锅内,轻轻「嗯」了一声。
天色已经昏暗,室内却被灯火照得通亮。
殷月离坐在桌边看书,等了许久也没见柳遥回来,终于停下动作,侧头问身旁的小厮。
“他去忙什么了,怎么还不回来?”
被他问到的无头小厮此刻正在擦拭花瓶,不会说话,只能两手挥舞着给他比划。
殷月离面无表情,起身放下手中的书本,“罢了,我还是自己去找他吧。”
无头小厮得了柳遥的吩咐,自然不能放眼前人离开,连忙上前阻拦。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柳遥终于端着那盘做好的糖醋鱼进了内堂。
无头小厮如蒙大赦,朝柳遥躬了躬身,以最快的速度出去帮两人将房门带上。
“你做的?”殷月离接过餐盘,挑眉道。
“对,听邵管家说你喜欢糖醋鱼,不过我是第一回做,也不知道行不行。”
“好了,”柳遥转开视线,低头将碗筷摆好,“就是随便做一做的,先用晚饭吧。”
殷月离没有开口,只安静打量他微红的脸颊。
其实并不是喜欢糖醋鱼,殷月离只是隐约记得,在自己记忆的深处,似乎也有一个人曾经为他亲手做过这道菜,那是他短暂作为「人」的经历里,少数还算温情的时刻。
殷月离盯着面前的糖醋鱼,思忖片刻道,“最近天气冷,难得你忽然下厨,不如把这条鱼先冻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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