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又是连连磕头。
潜华帝却已从座椅上起了身,走到他面前,来回踱步,闻逸听见他喘气声甚重,脚步急促,心中越发惴惴不安。
潜华帝似在强逼着自己平息火气,良久,才深吸了口气道:“你如今多大了?你已是做了父亲的人了!朕与你母后的几个儿子里,除却你那不成器的混账大哥,你最年长,本该做出个哥哥的样子,可你自己想想,从小到大,你叫朕与你母后为你操了多少心?”
闻逸越发声如蚊讷起来:“儿臣……儿臣不孝,让父皇和母后为了儿臣费心了,请父皇息怒……”
“不孝?”潜华帝冷笑一声,“你自小是跟着博学鸿儒们读书,是太学堂的先生师父们教着长大的,难道不知朝廷的规矩和忌讳?”
“瓜田李下,尚需避嫌,你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是为不明,不听先生师父们的教诲,是为不学,罔顾朕与你母后多年苦心教导,是为不孝,身为皇子,竟敢瞒着君父,私交掌兵的藩王,更是为不忠。”
“你瞒着朕与河阳郡王私通书信一年,朕竟然都没发觉,倒是朕小看了你,朕的儿子果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啊。”潜华帝厉声道,“皇子私交藩王该当何罪你难道不知?!你是要造反不成吗?”
闻逸已被他这一番连珠炮似得话说得脑内嗡鸣,半晌才想起替自己辩解道:“父皇明鉴!儿臣岂敢!是河阳郡……”他说了一半,又忙改口道,“是闻衍!是闻衍自去年儿臣从两淮巡盐回京后,他便屡屡遣人给儿臣府上送书信,说什么……说什么性情与儿臣相投,想与儿臣结交,儿臣也知此事不妥,所以一直没有答应,可他每月都派人来送信,儿臣想着……他毕竟也是咱们闻家的子孙,又是父皇的亲侄儿,儿臣和他也是堂兄弟,他也只是说结交,并没要求什么,这般盛情儿臣实在难却,这才和他有了些书信寒暄往来,却也确实在没什么私情啊,请父皇明鉴!”
潜华帝道:“没什么私情?你可知他写这封信是求你什么?”
“罕沙六部叛乱,青州、茂陵城破,林州告急,你七弟在林州只领着几千人马守城,苦苦支撑,朕派了人去与他调兵,他却一再推诿,险些误了军国大事!这些日子西北送回来的军报里,已不知夹了多少参他的折子!他这是知道怕了,盼着你这好堂弟能替他按下这些折子,盼着你能替他在朕面前说情,饶他耽误军马粮饷的死罪呢!”
“你若真与他交情寻常,他焉敢求你这等大事?!朕若是没发觉,没截了这封信,你是不是真要在朝会上求朕从轻发落他了?”
闻逸哪敢说是,忙哭道:“父皇,儿臣岂敢,这都是他自己捅了篓子,误了军机大事,却要儿臣替他擦屁股,儿臣此前压根不知此事,就是真知道了,哪里就敢干涉父皇裁决圣断?儿臣实在是冤枉啊!”
潜华帝沉默了半晌,道:“……你该庆幸,朕今日截到的是他写给你的信,若是你回他的,现下你已在发回关陇老家圈禁的路上了。”
闻逸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颤声道:“儿臣……儿臣谢父皇宽宥之恩。”
“朕何时说过要宽宥你?”潜华帝冷道,“你身为皇子,私交藩王,论迹本该视同谋逆,朕身为天子,若不惩戒,朝廷规矩法度,岂不尽成摆设?”
“夏忠仁!”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哗啦啦进来两排带刀侍卫,领头的正是皇帝身边亲卫虎贲卫的统领夏忠仁,单膝跪道:“卑职在。”
“着,革去三皇子一切差事,押还安王府禁闭思过,派人日夜监看,不得酒乐,不得宴饮,叫他日日反省,除此之外,罚奉三年,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望。”
闻逸面如死灰,还欲再说,却已被侍卫压下去了。
大约是因在青岩与徐守备寻回闻楚之前,靖安侯已笃定七王爷多半已凶多吉少,预备着打道回府,因此已把青州、茂陵、林州三城的流民安置、赈灾等战后事宜安排的差不多,谁知闻楚却竟然真的回来了,倒给他们省了不少事,庆功宴结束后第三日,大军便启程拔营回京了。
一路上靖安侯的脸色不可谓不精彩,原本成功取回青州茂陵,也有他一半功劳,七王爷即便身遇不测,可却也不是他的过错,自有寻人不力的监军太监和修平伯承担罪责,潜华帝功过赏罚一向还算有度,他又是皇帝妻舅,因此自忖多半只会有赏,不会受罚,谁知七王爷竟真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还立下了一长串骇人听闻的丰功伟绩。
和七王爷大破六部王庭、几乎把六部贵族一锅端尽的奇功相比,夺回青州茂陵的功劳,简直显得微不足道,靖安侯当然高兴不起来。
只是没过几日,他却不知在打量什么,待闻楚又热络了起来,仿佛先前不愿派兵去寻人的那个不是他一般,那阵仗,好像闻楚这个便宜侄儿真成了他的骨肉至亲似的。
青岩心中隐约有些预感,暗地里写了封折子,遣人秘密加急送回京城,面上却仍未露异色,靖安侯待闻楚虽然变了脸,待他这个太监却仍是不冷不热,尤其每每一见闻楚关心他伤势,总要在旁作梗,不是说“谢公公既然如此身娇体弱,便不该担这差事出京”,就是讥讽他爱做可怜模样使苦肉计向主子卖可怜,日日指桑骂槐,俨然将青岩视作一个奸柔媚上的佞宦。
这么来了几次以后,本有心情与他装装面上情的闻楚也失了耐心,冷了脸下去,靖安侯这才觉出七王爷待那内侍似乎是与旁人不同些,不敢再惹他不快,终于消停了。
五月廿七,闻楚等人终于抵京,还未近城门,便已听见百姓们的欢呼声、隐约望见城门两侧黑压压的人群,再近了一看,居然是太子领着诸皇子在城门口携百官相迎,青岩大略扫了一眼,除了当年出宫后便一贯不爱见人的宜王,身子不好的宁王这两位稀客都在外,竟然连年纪最小的八皇子闻追——尚且还一团孩气不懂事的,也由奶母牵着,规规矩矩的穿着玄色皇子冕服站在兄长们身边,可想而知潜华帝对于他们的归来有多重视。
众人到了城门前,跃下马来和太子、诸王皇子见了礼,又听太子亲自传了潜华帝的口谕,才又重新跨上马入城。
一进城门,更是锣鼓喧天,礼乐齐奏,街头巷尾人潮涌动,两侧百姓欢呼着夹道相迎,连青岩一个宦官,也不免有些心潮澎湃起来,难怪总说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衣锦还乡更足矣慰藉平生的了。
他想着想着,没忍住抬眸远远看向了前面马背上的那个挺拔的背影——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落水后几乎活不下去,无人在意的病弱小皇子,也会有这一日呢?谁能想到那个小小的孩子竟然能长成今日这副模样,谁能想到身份最卑微的皇子却能绽放出今日的光芒,能立下如此奇功?
鲜衣怒马、韶华如绮,大概说的就是如今的闻楚吧。
他看着那个背影,忍不住想,这人今日的模样,却不知要落入多少闺阁小姐梦里,惊起满池涟漪。
闻楚长大了,不再是曾今的七皇子,会有更广阔的未来,会拥有更多的东西,而自己却还是那个谢青岩……那个只能怀着处心积虑的阴暗算计、满腔满腹不可对人言的鬼蜮伎俩,注定只能在阴暗中孑孓独行的宦臣谢青岩。
……他们原是不同的人,其别有如云泥。
他终于还是缓缓地把目光从闻楚的背影上挪开了,微微眯了眯眼,抬头望向了天空。
……日光简直耀眼的叫人无法直视。
除此以外,风仍是风,云仍是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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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直到后半夜方歇。
以往这种场合青岩总是伺候人的,如今却是头一次成了被内侍宫婢们传膳递盏小心翼翼伺候的那个,他心里竟然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回忆起当年那场几乎改变了他一生的品茗宴时,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这场庆功宴上,闻楚的风光自不必多说,其余诸人也都得了皇帝的赞誉和封赏,连青岩这个当初原是毛遂自荐立下了军令状,才得此差使的,潜华帝也赏了一座宫外的宅子,许他以后不当值时,可以出宫去外宅休息,这便是宫中极得脸面的内侍才有的待遇了,好些个从前青岩压根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勋贵,竟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在宴上同他搭起话来,还有几个举杯恭贺的,青岩只是一一笑着礼还,却并不受他们的敬酒。
靖安侯倒是分毫看不出在青州城外大营时待他与徐守备的倨傲,满面笑容的和帝后、诸王公贵臣讲述容王殿下是如何神勇而归,言语间提起闻楚一去七日杳无音讯此事,却半字未提他不肯调兵寻人一事,反倒含混而过,那说辞只叫在场众人听着,倒都以为迎回七王爷的是他一样。
傅恭和靖安侯早有龃龉,只是碍于种种原因,一直隐而未发,此刻听了靖安侯的说辞,面色也有些沉,却是远远朝青岩这边看了过来。
傅恭本以为靖安侯如此揽功,只怕谢公公就是脾气再好,也要恼怒,以为他即便碍着齐家的不好发作,也要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说几句,然而却见那头年轻的内侍只是垂目不言,仿佛被人轻而易举一句话夺了功劳去的不是他一样。
闻楚微微蹙眉,开口要说什么,然而却被潜华帝打断,大笑着道:“果如此,天赐朕楚儿如此麒麟儿,天赐我朝如此奇将,实乃我昭朝江山昌永万世之兆!”
这话是相信并肯定了他与靖安侯的功劳了,在场诸人纷纷都附和起来,又是敬酒,又是凑趣的说些巧话,他竟一时也不好再出言为青岩说话。
其实青岩倒是不恼的,自回京的这一路上见了靖安侯的做派,他便已猜出几分回京后此人要干什么了。
当日宫宴毕后,潜华帝立刻连夜颁了旨意,追封闻楚的生母燕嫔为德妃,追谥肃恭,扩陵寝。
虽是身后事,但这与燕嫔一个赤魈亡族胡女的身份而言,已是极高的哀荣,虽然大家都明白,人死万事空,死后的哀荣再大也非死者能享受到的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份荣耀和脸面是替七殿下做的,这回七王爷的功劳委实是太耀眼,皇上龙心大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会对七王爷如此恩赏褒荣亦是情理中事,只是太子已受冷落多时,安王被责罚软禁也是京中官员们人尽皆知的秘密,这时候皇帝对任何一个儿子的态度变化都难免让人多心,何况七王爷这份功劳也是实打实的,朝中众人一时都不免有些心思浮动起来。
庆功宴过后翌日,靖安侯得了恩旨,许他带着夫人入宫和皇后兄妹相聚。
初夏时节,天气尚且还未燥热起来,坤宁池子里的莲叶却已经生了满池,一眼望去,除去池面波光漾漾,满池的碧色连叶接天,齐皇后穿着一件鹅黄色福山寿海纹样的薄褂,头上只用一根飞凤衔云的金簪子松松挽了,模样十分闲适,坐在池边抓着一把鱼粮有一搭没一搭的喂着池里的鱼儿,有个宫女从远处是石径上行来,后头跟了一对锦衣华服的夫妇,正是靖安侯夫妇。
那宫女在齐皇后跟前垂首道:“禀皇后娘娘,侯爷和侯夫人到了。”
齐皇后却连眼也没抬,只是看着池水下游动的鱼儿,漫不经心似的回了一句:“嗯,去搬椅子来,给侯爷侯夫人赐坐。”
靖安侯倒还没觉出什么,仍是满面喜色,道:“给皇后娘娘请安。自半年前在宫外听了些小道消息,说娘娘在宫中和陛下闹了些小口角,臣与夫人便一直挂念在心,只是始终不得机会觐见,真是好生忧心,好在此番得胜回朝,见娘娘凤体康泰,臣心里就算是安了……”
他自顾自的喋喋不休说着,靖安侯夫人却与不得轻易进宫见妹妹的丈夫不同,她是内命妇,与齐皇后的相处要比自家丈夫多些,所以比起丈夫,她倒要更了解这位皇后小姑子些,此刻隐约觉察出她态度有些不对,却也不好提醒自己丈夫,只是心内忐忑。
果然宫人搬来了椅子,请靖安侯夫妇坐下后,齐皇后才屏退了周身伺候的内侍宫女们,只留了一个祥嬷嬷在身旁,才抬起眼淡淡道:“哥哥昨日在皇上面前得了大脸面,眼下外头想必正是人人奉承,哥哥心里好得意吧?”
靖安侯一愣,却也终于听出妹妹这话有些不对味了,心里一跳道:“这……不知娘娘此话是何意?”
齐皇后道:“哥哥在林州干的好事,倒还来问我是什么意思?”她面色冷了三分,“本宫自当年万岁去林州就蕃时,就一路跟着万岁,咱们家也是一路忠心从龙的功劳,皇上却到今日也没复我齐家当年靖国公的爵位,哥哥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难道就没想过是为什么吗?”
靖安侯莫名被她说得心虚了三分,他虽然在外一向心高气傲,却从来不敢在自己这个皇后妹妹的面前拿乔,喏喏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道:“这……这和臣在林州,又有什么干系?”
齐皇后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那眼神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哥哥没事和楚儿闹什么绊子,又和那阉人闹什么绊子?你在林州不肯调兵去寻楚儿的事,皇上早就得了那内侍的密报,知道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偏哥哥昨日还在庆功宴上颠倒黑白,可知道当时本宫一颗心都快吊到了嗓子眼,生怕皇上怪罪?”
靖安侯听她担心的原来是这件事,顿时松了口气,笑着宽慰她道:“臣还以为是什么事,惹得皇后娘娘如此介怀,不过是个内侍罢了,他敢跳出来自己寻晦气么?况且此事昨日七王爷也没说什么,皇上宽仁大量,看昨日的样子也不像是介怀的,娘娘不必过于忧虑。”
又冷哼一声,道:“不过倒是没看出来那阉人竟敢背后告黑状,他倒是好大的胆子,娘娘掌管六宫内务,合该给这等不识好歹的奴才一点厉害,叫他知道谁才是主子……”
齐皇后却已是听得面色微沉,终于打断了他斥道:“好了!够了!”
“哥哥怎么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今日这般狂悖胡言,哥哥该庆幸只有本宫听到了,否则若是传出去了,可想过会是什么后果?那内侍是养心殿里万岁跟前的人,又得了万岁重用的,那头昨日庆功宴上才刚赏过他,哥哥叫本宫这时候教训他,这岂不是在下万岁的面子?且更不说他是领的监军太监差使,本宫为此责罚他,后妃干政可是闹着玩儿的吗,前朝会如何说本宫?哥哥难道不知咱们家今日的富贵,得来何等不易,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咱们家如今的位置,已是架在火上烤了!外人瞧着好,却不知内里是何等的难捱,我原想着哥哥与我是手足,该是同心连气的,可哥哥怎么就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长进半分,怎么就是半点不知道为我体谅着想呢?!”
她在外人面前一贯雍容体面,即便和潜华帝夫妻不睦,也始终不肯低下头让别人看去自己狼狈模样,今日却是难得在自己兄嫂面前露出了疲惫的一面,一面说着一面竟有些微微红了眼眶。
靖安侯夫人见自己丈夫懵在原地,心中叹了一声,上前跪下扶着奇皇后的手道:“娘娘别生气,娘娘也知道侯爷一贯是这样的耿介性子,他想不了这样的多的,可侯爷心里却是最惦念着娘娘不过的,这半年来侯爷日日都与我说,怕娘娘一朝失势,太子殿下又不好出面回护,担心在宫中受了贵妃和宸妃的气,兄妹一体,他何尝不是与您同气连枝的呢?”
“倒是娘娘……”靖安侯夫人压低了些声音道,“怎么这不过半年的功夫,瞧着却是憔悴了,还说方才那样的话,难道外头的传言是真的,万岁真的恼了娘娘了吗?”
齐皇后沉默了片刻,却是兀自怔怔出了会神,半晌才道:“又哪里是这半年的事,这些年……我早已与皇上渐渐离了心了。”
她此话一出,靖安侯夫妇都是一惊,靖安侯夫人蹙眉道:“娘娘与皇上多年夫妻,又有几位殿下在膝下,怎会如此?可不知此中是否是有奸人挑拨作祟之故,难道是……”
齐皇后却只摇了摇头,喃喃道:“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倦了,或许是我想得左了……也或许是他变了,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些年这么绞尽脑汁……费尽力气的走到今日,从前为了齐家、为了自己,后来为了越儿的皇位,再后来,越儿是个不中用的,又为了述儿……”她说到此处,越说越慢,语意里果然带着一股极深的倦怠,“……我只是觉得极累,有时候在皇上面前,也没法子强撑下去了,有些事从前本觉得没什么,忍忍也就罢了,这几年他做了,我却觉得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