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梦终究是梦,他最后还是醒了,盯着深色的床帐顶部茫然了半晌,青岩才回过神来——
原来只是梦罢了。
世上哪有什么踏遍了河山万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谢澹?
有的不过是深宫之中苟延残喘、蝇营狗苟的谢青岩罢了。
他苦笑了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忽然感觉到肩上一阵锐痛,先前的记忆这才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他竟然为了要护着闻楚,替他挡了那胡人的袖箭。
青岩抓着被褥,愣愣的怔了会神。
是奴才当得太久了吗?
所以护着闻楚这个主子,几乎成了他下意识的第一反应?还是如今……如今他心里其实对闻楚,早已并不只是简单的当成需要利用的仇人之子了呢?
身上的伤口仿佛在无声的提醒着他,这段关系的变质,他好像没办法在理直气壮用从前只是闻楚一厢情愿这样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了,王爷离世至今已整整十年有余,他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记忆中王爷的模样渐渐变得模糊,他虽然这十年来无一日不在警醒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着,虽然无一日不想着要为王爷报仇雪恨,然而那个人却好像还是如镜花水月般渐渐从他的世界里淡去了,他心里也渐渐被旁的人占据了位置……
对闻楚的那份心思终于让他避无可避,青岩几乎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和自厌的情绪淹没,心绪烦乱间不由得想到若是有朝一日,阴曹地府里自己再和王爷相见,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可一想及此处,却也明白王爷是那般沉静端和、宽容大度的人,从前他与王爷之间,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痴缠沉迷,王爷会和他有了那样的关系,说起来其中只怕大半是出于怜悯,王爷于他而言是全世界,而他于王爷而言……恐怕也不过只是一个特别点的小内侍罢了,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奴才喜欢谁、不喜欢谁动怒?
然而想通这点,不但没觉得释然,反倒更加心里发闷起来。
他头一次开始有些后悔起这些年来和那年轻的七王爷相处的时日里,投入了太多的情感,对方可以拥有很多很多,而他谢青岩却不过只求心内一顷安宁,可如今只这一点点的安宁,也已经摇摇欲坠了。
有人从屋外头打开了门,见他坐起身在床上发愣,又惊又喜道:“谢公公,你醒了?”
青岩反应有些迟钝的转目去看,却见说话的是个少年,手里端着个药碗,看着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眉眼生的憨厚,身上却穿着件鸦青色的圆领箭袖袍子,是出宫内侍的打扮,青岩嗯了一声,问道:“你是从宫中出来的吗?”
那少年道:“小的先头本是跟着从前的监军太监吉公公伺候的,只是后来他死了,林州城又被那些草原胡人围了,小的就一直留在城里了,那日公公受了伤,七王爷特把小的找来,吩咐小的仔细伺候着公公。”
又道:“可惜王爷昨日才领兵出城去了,否则知道公公醒了,王爷一定高兴。”
青岩感觉头有些疼,扶了扶额角道:“王爷领兵出城去了?”
那少年答道:“是,朝廷派了靖安侯率领五万大军支援,前日大军已抵达林州,皇上命王爷与靖安侯领兵夺回青州、茂陵两城,昨日他们便已经兵分两路出城去了。”
青岩微微一怔,道:“靖安侯?”
靖安侯齐锡元,正是齐皇后的娘家兄长。
齐、温、萧三家,当年是太|祖皇帝开国时的三大功臣,曾经都是得封了国公的,只是后来齐家犯了错,触怒了高皇帝,这才被降了爵,高皇帝罚其子孙三代不得在朝为官,齐家便只余下了一个靖安侯爵位的空壳子,元气大伤,几乎一蹶不振,成了勋贵之中的笑柄。
好在后来齐家子孙争气,到先帝治下时,罚诏终于过了,齐皇后的父亲齐拱在军中展露头角,打了几场漂亮胜仗,渐渐得了先帝重用,齐家这才又重新找补回了些颜面,只是底子却也远远比不得曾经并驾齐驱过的温家、萧家,也比不得王太后的娘家陵川王氏这样的大族了。
后来先帝遇刺,齐拱为了护驾身死,英仁帝十分愧疚,又感其忠心,对齐家大为抚恤优容,得知齐拱只有一双儿女后,将齐锡元拔擢重用不说,又将齐锡元的妹妹赐婚给了五皇子闻轩。
只是那时先太子还在,闻轩这个五皇子虽也是王太后所出,在皇子中却并不出挑,比不上武勇过人的大哥庆王,比不上人人称道、自幼受储君教育长大、尊贵得体的太子二哥,亦不如三哥德王擅于钻营讨好君父,所以并不怎么受英仁帝宠爱,果然没过多久闻轩便因失言触怒了英仁帝,被贬至林州,再后来先太子病死,庆王、德王逼宫,世事变幻无常,谁也不曾想到,最后登基为帝的竟然是最不起眼的五皇子闻轩,那位嫁给了五皇子的齐家小姐则做了皇后,连带着整个齐家鸡犬升天。
闻楚养在齐皇后膝下,按说靖安侯也算是闻楚的舅舅,靖安侯待他即便不如那几个真正的外甥亲些,想必也多少会顾念着齐皇后的情面,潜华帝点他为帅,而既不选承国公温家的人,也没选睿国公萧家的人,想必亦有这方面的考量。
再则太子因为去年安王巡盐之事受潜华帝冷落了许久,前些日子又闹出帝后不睦的消息来,齐皇后还被关了禁闭,恐怕太子和齐家都十分不安,潜华帝点了皇后的兄长做大军主帅,多少也有几分安抚齐家与太子的意思,当然,同时也是在不露声色提点齐皇后顾全大局。
打一棒子给一颗糖,倒果然是皇家一贯敲打奴才的做派,只是从前齐皇后是和潜华帝一道敲打别人的那个,如今自己却成了被敲打的,这样的落差不可谓不大,不知她发觉自己的处境后,会作何感想了。
青岩收了念头,抬头对那少年笑道::“有劳你照顾我这些天,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这才报上名来,道:“小的姓钱,单名一个水字,公公叫小的小钱子就是了。”
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小的从前是做粗使的,所以没福分得贵主子赐名,比不得公公这样的体面人。”
青岩觉出几分好笑来,心道不过都是伺候人的罢了,细分起来都是奴婢,还能分出什么高低贵贱、体面不体面的来,然而却也知道对于等级森严分明的皇家来说的确如此,天子身边的哪怕一条哈巴狗也要比旁处的活人金贵些,只是这话在心里想想也罢了,嘴上却是不能说的,便只微笑道:“我进养心殿的晚,用的也是本名,未得皇上赐名的,不比另几位漱字辈的公公体面,你不必这般拘谨,我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只管叫我青岩哥便好。”
小钱子听他这么说,见他如此不摆架子,有些受宠若惊于这位新任监军太监的平易近人,然而这些日子却也早已听闻这位深受皇上器重,连七王爷待他也与旁人十分不同,哪敢应承。
青岩见他如此谨小慎微,倒是想起年少时的自己来,暗叹了一口气,也不强求,只任由小钱子小心翼翼的伺候他用了些简单粥食,才又重新睡下,陷入沉眠。
青岩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得来何其不易,在皇帝面前自请这桩差事,虽然犯险,在漱青和师父商大伴眼里更是不可理喻,然而却是他如今唯一有可能破例进入司礼监的路,似那日一般脑子一热为了闻楚挡刀这种事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好在老天垂怜,才保住一条命在,否则若真这么去了阎罗殿,真不知这十年的忍辱偷生所为何来。
他早已经没了任性的资本了。
青岩就这么在小钱子的照料下,养起伤来,安置他的这处院子在林州府衙边上,徐守备听说他醒了后,也来看了他几回,送了些吃用补品,提起靖安侯和七王爷倒是颇有信心,只说达格麾下经历了连续多日的苦攻林州城而不下恐怕也已经损耗甚众,大军取回青州茂陵,应当只是时间问题,让他安心。
除此之外,前线每每传回战报,也第一时间命人送来给他传看。
青岩知道这既是他这监军太监的位置权力所在,也是职责所在,哪怕他只是个不通兵法的宦官,但只要有了京城里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授予的权力符号,徐守备这样的地方官员待他便不敢有分毫的怠慢,这大约也正是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往上爬的原因了。
一个月后,青岩的伤势好了许多,那位老大夫果然是妙手回春,箭上余毒基本清除了个干净,伤口也渐渐愈合,前线也在这时传回好消息,青州、茂陵大捷,两城均已夺回,然而徐守备来给他报信时神情却不见喜色,甚至隐隐有些慌乱。
原来青州城破前夜,达格带着亲部连夜逃走,七王爷领了一千精骑去追,却没入了罕沙草原腹地,此后一连七日,杳无音讯,靖安侯派了手底下人马去寻,却都不约而同的在辽阔的草原上迷了路,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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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王旗猎猎
徐知诚一得了这消息,一颗心简直沉到谷底,不敢耽搁,立马亲自去见了谢公公。
青岩听他说完,略作沉吟,便道:“请守备大人速速备马,咱们即刻便动身去青州大营见侯爷。”
徐知诚见他如此镇定,也稍稍心安了些,想他是皇帝钦点的监军太监,或许真有什么法子也未可知,虽有些担心他身上箭伤眼下还没完全养好,但七王爷遇险之事的确也不能耽搁,便没再多话,两人轻骑简从,一道乘了快马往青州去了。
到了青州,果然见城外大军扎营,旌旗猎猎,靖安侯的帅帐落在诸多将士营帐拱卫之中,传令的兵士领着他们进了帅帐,只见帐中上首端坐之人面蓄短须,身着甲胄,眉高耳阔,身材有些发福,想必正是那靖安侯齐锡元。
青岩毕竟是此次朝廷派出的监军太监,又是潜华帝身边近侍,按理来说不看僧面看佛面,靖安侯虽为此行主帅,也该给他几分面子,然而却并不起身相迎,只是巍然端坐不动,明显是等着他们给自己行礼。
徐知诚已在宦海沉浮多年,哪能看不出靖安侯这是要给谢公公立个下马威,心中不由暗自叫苦,若在这节骨眼上,这二位爷闹出什么矛盾来,只怕要耽搁了寻找七王爷的正事,他偷眼打量了谢公公一眼,却见那年轻的监军太监面色如常,并无半分不愉之色,态度谦和恭谨的向靖安侯行礼问了安。
靖安侯大约是心下满意,面色稍霁道:“听闻谢公公先前在林州受了伤,本侯本想前去看望,只是一直忙于军务,抽不开身,这才耽误了,万望公公不要见怪才是。”
又命底下兵士为他们二人准备了座椅。
青岩却并不落座,只是拱手道:“侯爷言重了,侯爷身为大军主帅,自然是日理万机,小人不过受了些小伤,没什么要紧,哪里比得军情紧急?只是听闻容王殿下率部追敌,下落不明,殿下若有什么闪失,只怕万岁来日问罪下来,咱们都担待不起,不知眼下侯爷可曾寻得七王爷的消息了?”
靖安侯闻言,面上笑意稍淡,道:“当日本侯与容王殿下、修平伯兵分两路,殿下追敌深入,本侯当时却并不在青州与殿下同行,否则若是得知此事,定会阻拦,来日万岁若真要追究过失,那也该是修平伯的过失,容王殿下年轻气盛、不知轻重,难道他傅恭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不成?公公不必忧心,此事本与你我无干,若是万岁将来追究起来,本侯也会为公公分辨两句的。”
这话倒好似已经认定闻楚凶多吉少了一样,青岩虽听得心下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按捺了情绪,尽量语气和缓道:“多谢侯爷美意,只是容王殿下也才失了消息七八日,咱们也不必太过悲观,咱家想着殿下吉人天相,未必就一定是遇了险,侯爷先前命了部将进入草原寻人,只是因不熟地形迷了路,这才不得深入,草原辽阔,咱们这些汉人不熟地貌,容易迷路也是情理之中,倒不如找几个土生土长的胡人来,让他们引路,或许能寻到七王爷下落,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靖安侯早听闻这年轻的监军太监是在皇帝面前立下军令状毛遂自荐,才得此差事的,其实论年纪资历,本不够担此重任,心中难免对其有些不以为然,只是方才见他还算识相,才愿意给他几分好脸色,谁知眼下听这阉人话里意思,却像暗指自己部下无能,寻人不力似的,竟然还敢对自己行事指手画脚,顿时沉了脸道:“本侯何尝不想寻回七王爷?公公这话难道是怪罪本侯寻人不力?”
“公公久居内宫,哪里知道草原上的凶险?罕沙草原虽名为草原,可过了草原腹地到雁断山阳,便是大漠,大漠上足迹难辨,马匹难行,动辄迷路,更是凶险,又与六部王庭相接,万一遇上胡人埋伏,我军不熟地貌,岂非正中那达格下怀,羊入虎口?容王殿下本就不该追敌如此深入,难道咱们还要步其后尘么?公公话说得倒是轻巧,却只不过上下两片嘴皮子一碰、站着说话腰不疼罢了。”
青岩被他冷嘲热讽、劈头盖脸一通质问,倒也并不慌乱,只是淡淡道:“侯爷息怒,咱家并无指责侯爷部下寻人不力的意思,只是觉得眼下还未到放弃继续寻找七王爷的时候,诚然深入草原十分凶险,但王爷毕竟是万岁亲子,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咱们便不该放弃,否则若王爷真有不测,将来万岁怪罪下来,侯爷身份尊贵,或许无虞,咱家贱人贱躯,却实在担待不起,还请侯爷也体谅咱家的难处,侯爷若不愿继续寻找王爷下落,还请调拨些人手给咱家,咱家自与徐守备去寻。”
他这么一番话说完,靖安侯脸色已难看至极,半晌才冷笑一声道:“好啊,既然如此,本侯倒要看看公公的本事,就调兵三千与你,只是若公公领了兵去,还寻不回容王殿下,那护持王驾、寻人不力的罪名可就是公公与修平伯的了,与本侯无干。”
青岩拱了手道:“自然,多谢侯爷。”
便带着徐守备出了帅帐去。
徐知诚在旁看得胆颤心惊,两尊大佛打架,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吏哪敢插嘴,只是出了帅帐才觉得胸口能缓过气来,不由有些后悔方才没能出言阻拦谢公公,叹道:“公公,其实侯爷说得也不无道理,草原上凶险,咱们就是得了人手真的去寻,也未必能把七王爷找回来,何况要找胡人带路又谈何容易……”
青岩听他喋喋不休,心中无奈,转身看着他道:“我知守备也觉得七王爷眼下已经凶多吉少,所以有心躲了干系,不愿牵涉其中,只是守备想想,靖安侯是什么身份,你我又是什么身份?”
徐知诚闻言微微一怔。
“王爷若真有个闪失,即便不是你我的过错,皇上将来怪罪下来,总要有人担责,圣上亲子身死,这么大的事,一个傅伯爷哪里担得住?届时守备以为皇上会砍你我的脑袋,还是会怪罪侯爷?咱家是万岁的家奴,又身为监军太监,林州城有失,咱家躲不了干系,七王爷有失,咱家一样是百死难辞其咎,靖安侯是皇后娘娘的兄长,万岁的妻舅,倒可以躲干系不去找人,可守备大人您呢?难道大人是觉得您和侯爷一样,可以从中抽身吗?”
徐知诚哑然无声半晌,良久,才哑声道:“这……的确是下官糊涂了,多谢公公提点。可是……可是咱们又该如何寻回七王爷?公公恐怕有所不知,胡人秉性奸回狡诈,实在不能相信,何况若用俘虏领路,却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倘若包藏异心,指个错路,咱们岂非落入险境?”
青岩沉吟片刻,道:“我听说先帝朝时,曾经应允过与从前七部中被灭的赤魈一部互市通商,后来先应王平乱后,六部归顺我朝,朝廷便恩许了青州、茂陵、林州等地与六部都通商了,既然如此,咱们不用俘虏带路,寻个胡人商队里的来问问,是否可行?”
徐知诚一愣,他潜意识里便觉得胡人不能相信,商人更是奸诈狡猾之辈,所以之前着实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此刻听谢公公所言,却也似乎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唯一方法了,便吩咐手下将官去青州城中打听,却得知战事起后,城中的胡商就早已经跑的跑,逃的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