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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岩(云照君)


以青岩的身份资历,虽说也勉强算得上是潜华帝身边得用的,但平日里若说要和督军太监这差事沾上什么干系,未免有些痴心妄想,但此刻军情紧急,三个秉笔太监都不肯冒这危险担这干系的时候,他忽然出来毛遂自荐,竟一时也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柯贤、张常宁等几位大臣不免在心中对这内侍另眼相看,毕竟他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能有这份胆魄野心,在如此时候出来自荐,肯担这样的干系,也实在算得上是个人物,若是林州这调兵的差事他真能办好,这宫里,以后可能真的又要出个了不得的宦官了。
商有鉴也被青岩这举动惊着了,低声斥责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阵前军中,可不比在宫里,随时有可能丢了性命,还不快快退下去,万岁和诸位大人面前,岂容你如此轻狂……”
潜华帝却打断道:“大伴。”
商有鉴见此,只好住嘴不说了,看着青岩的眼神里却全是担忧。
潜华帝微眯着眼睛打量了匍匐跪着的青岩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才沉声道:“你可想好了?这差事关乎林州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有半点差池,朕决不会饶了你。”
青岩抬起头来,神情却很平静,不见半丝惶恐犹疑,恭声道:“小的卑贱,受了主子恩遇才能常伴万岁左右,眼下万岁正是用人之际,小的只愿为万岁效犬马之劳,万岁如愿相信小的,小的定当全力以赴,若真有负社稷皇恩,不必万岁问罪,小的自会以死谢罪。”
他这番话说出来,不说潜华帝,养心殿中众臣竟也一时无话可说,潜华帝沉默片刻,道:“好,你既敢和朕立下这军令状,朕便给你这个机会,就由你随修平伯同行一道前往河阳。”
周老大人最先回过神来,也不知他是不是认出青岩就是当初那位替七王爷送回了自家孙女的内官,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青岩,眼神十分意味深长,道:“既然皇上主意已定,军情不容耽搁,事不宜迟,还请万岁即刻拟旨,备虎符与兵书调令,赶紧出宫去给傅伯爷传旨,让他们准备动身吧。”
青岩回了下处收拾东西,只是他也没什么物件,收了几件贴身衣物便准备出发了,漱青陪着他回来,在旁哀声叹气满腹愁容地看着他,青岩被他看的无奈,只好道:“我不过是出宫一趟罢了,你何必如此看我?”
漱青叹道:“你这人可真怪,当初人人羡慕你做了大伴的徒弟,以为你往后就要前途无量飞黄腾达了,结果你转眼就被打发去伺候七殿下,倒也不难受,真的就老老实实的去那宫坐了那么多年的冷板凳,好容易运气好得了万岁青眼,记得你肯把你叫回来,我原想着你也该开了窍定了性,知道该好好伺候万岁了,结果今日这事,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司礼监那几个老狐狸,你当都是傻子不成?他们都成精了,若真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他们会个个儿都躲着么?还轮得着你?”
“你倒好,活像是看见了香饽饽似的,巴巴的自请去接这烫手山芋,我只怕你到时候没揽着功,反倒丢了小命,你以为内侍里,人人过的都是咱们养心殿这些人的舒心日子么?你当能在万岁身边当差,很容易么,竟然半点不知道惜命的,那功劳就算再大,难道还能比小命重要?”
青岩笑了一声,道:“你这口口声声说为了我着想,怎么却不想点好的?倒是一口一个丢了小命的,难不成是盼着我交代在林州了不成?”
漱青一愣,连忙拍了拍嘴,道:“哎哟,是我嘴上没把门儿的,不该说这晦气话,呸呸呸。”却又想起什么,忽然眼珠子转了转道,“……诶,你该不会是为了七王爷,才自请去办这差事的吧?”
青岩眼睑微微一颤,笑了笑道:“怎么可能,瞎说什么呢,七王爷天潢贵胄,又神勇无匹的,哪里用得着我一个奴才替他操心,我不过是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罢了,以前要紧的差事轮不着咱们这些年轻的,如今万岁缺人用,司礼监几位老公公又的确不擅马术,我只是觉得这桩差事合该我去,这机会也的确难得罢了。”
漱青嘟哝道:“也不知究竟是要紧还是要命。”
又道:“好吧,左不过眼下万岁旨意也下了,你就是后悔也迟了,你可千万得小心着,我听说那些草原胡人凶狠的很,吉公公常年在外的,也不是第一回做监军太监,不也丢了命么?当初咱们几个一道在万岁身边伺候的,漱石没了……漱雪如今不在养心殿了,又成了那副左性……只你一个还能与我做做伴,你可一定得平平安安好好回来。”
青岩听他语意真切,是的确关心他的安危,不是装相,这深宫之中即便是如他们这样低贱奴才,也是互相争斗猜忌的多,似漱青这样真心的关切少,不由心下也觉得微暖,道:“你放心吧,我只是奉旨去河阳传旨罢了,万岁又不是叫我一个内侍上阵杀敌,哪里就有那么凶险了,我一定好好回来。”
漱青点了点头,又从自己的箱笼里摸出来一叠银票给他道:“听说那河阳郡王是个不好打交道的,脾气又古怪,我这些年存下了些银子,比你在春晖殿那儿肯定油水多,总归这些钱我平日也没处使,不如给你带着,到时候你人生地不熟的,有了银子好打点些。”
青岩哭笑不得,道:“我是奉旨去的,河阳郡王若真敢和皇上对着干,难不成多了你这几两银子他便能听话了不成?再说人家堂堂一个王爷,哪里看得上咱们这些做奴才的手里攒下来的三瓜两枣的,快收起来吧。”
漱青也知他说的不错,却不肯收回去,青岩拗不过他,只好把那一叠银票带上了,心里却也记住了漱青这份情。
出了宫果然见外头一队人马候着,三百轻骑听闻是那位修平伯傅恭亲自从禁军中挑的精锐,果然军容整肃非常,几百号人骑着马却列队整齐安静,落针可闻,为首一匹黑马上跨着个深褐色箭衣,脚蹬皂靴的五十来岁男子,蓄着须,虽然脸上已有不少皱纹,一双虎目却炯炯有光,身形魁梧,想必正是傅伯爷。
傅恭上下打量了青岩一圈,眼神微微有些意外,大约是没想到皇上亲自点的监军太监竟然如此年轻面嫩,但倒也没多说什么,两人稍作寒暄见礼后,傅恭便道:“军情紧急,不知公公可能骑快马?若是不成,我叫部将备了马车,公公先乘车马跟在后头,我等先行前往河阳传旨调兵,也未尝不可。”
他虽听传旨的内官说万岁点的这位监军太监也会骑马,但是却对一个深宫中的宦官能否跟得上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这种事没什么信心,傅恭是将官出身,虽然不似文臣那样对宦官群体有着本能的戒备和厌恶,但也对军情大事,朝廷每每还要派遣宦官监视这种事心里不大以为然,尽管他也知道这种事已是旧例,皇帝对自己身边亲信的近侍信任当然要大于有着许多不稳定因素的武将,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好感,只是应付罢了。
青岩却摇了摇头,道:“多谢伯爷体恤,只是却不必如此,伯爷与诸位将官如何赶路,我也如何赶路,只给我一样的马匹便是。”
修平伯见如此,以为他是要逞强,微微蹙眉,却也没有阻拦,想着这公公瞧着细皮嫩肉,年纪轻轻,想是他年轻要强,却不知军马烈性,赶路颠簸的滋味儿,倒也不欲劝说,只打量着等他知道了利害,自会认怂。
便扭头朝跟着的副将扬了扬下巴,那副将也没多话半句,命人从后头牵了一匹毛色干净,体格矫健的枣红马出来,青岩把包袱跨在背上,接过马缰,一个干净轻巧的翻身纵跃上马,坐定后却是脸不红气不喘。
傅伯爷与那副将见此,没成想这年轻内官竟似并不是逞强,而是果真会骑马的,且也非半瓶水晃荡,看样子是相当精于骑术的,不由都有些意外。
青岩道:“伯爷,动身吧。”
傅恭收了讶然神色,心里却道,看来宦官当中,也不乏能人,自己却是眼浅以貌取人了,便颔首沉声道:“好。”
一行人马就此动身,浩浩荡荡扬尘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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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河阳郡王
傅恭初时还有心看看这谢公公究竟有几分本事,又的确心急林州军情,因此一路上并未吩咐人放慢速度,这三百轻骑都是他亲自挑选京中禁军精锐中的精锐,自然是行军迅速,却见那年轻的监军太监跟随众军士在马上飞驰赶路,果真从头到尾都并未掉队。
入了夜后,三百多人一路上只在临途驿站稍作歇脚了两个时辰,天不亮便又继续启程赶路,如此在马上颠簸了三天两夜,路上足足跑死了百多匹军马,又在驿站换马继续赶路,终于在第三日赶到了河阳郡。
青岩这些年在宫中,虽然也时时会在无人时自己偷偷习练从前王爷教他的简单武艺强身,他心性坚定,耐心又佳,一练便是近十年光阴,都几乎并不怎么间断停歇,因此身体素质很好,无论耐力还是柔韧度,比起一般内侍都强了不止一点。
尽管如此,连续三日的颠簸赶路,却也险些要了他半条命去,累倒是其次的,最难过的是他体型清瘦,屁股大腿上本就没有多少肉,从前又不曾这样狠的连续赶路,没有茧子,三日下来大腿内部已经磨的破皮渗血,红肿疼痛。
好在青岩早有准备,路上在歇脚的驿站上了药又缠了纱布,才稍稍缓解,却也是一路耐着难以忍受的剧痛前行,只是他自小便是挨了打也不叫痛的性子,当年只一个小萝卜头大小时,在谢家和那两个嫡兄便能一声不吭浑身是伤的咬着牙也要一个打两个,后来遭逢变故后就更是从不肯示弱于人前的性子。
傅恭行伍出身,哪能不懂这种滋味,却只见他一路上竟然没叫过半句苦,也没露出丁点在忍耐疼痛的样子,瞧着真似没什么要紧的一般,险些真的以为他是天赋异禀,又或是从前有过这样长途奔袭的经验了。
直到第三日,在驿站换马时,傅恭留神看了看那位谢公公,却见他跳下马来,马鞍上还不及清理,竟然星星点点沾了渗出的斑斑血迹,一看就知道是身上磨出伤了,这才明白这年轻内侍并不是没有感觉或者天赋异禀,不过是生生忍耐了一路罢了,傅恭不由自忖,即便是自己,若是年轻时,头一回这么带伤连续奔袭三天,恐怕也很难如此半点不叫人瞧出异状,能做到这种地步,耐性到还是其次的,这份心气,便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更遑论此人只是一个宦官了,难怪此人能得圣上看重,当此重任。
倒是彻底收了先前因年轻对他的轻视,有些佩服起来。
河阳郡虽然已是可以对林州调以援兵的最近之处,离林州却也足有二三百里,因此林州战火焦灼之际,河阳倒还没看出什么,众人到了河阳立刻给河阳郡王递了帖子,那头似乎早知他们回来,王府的长史早已迎在府门前,见了傅恭下马便道:“敢问这位可是修平伯傅伯爷。”
傅恭沉声道:“不错,我等奉万岁之命前来传旨,不知郡王爷可在?”
那长史笑眯眯道:“自然,郡王爷早已恭候多时了。”
傅恭见状有些意外,和青岩对视了一眼,心道看这样子,河阳郡王倒也不全如传闻中那般混账,起码应当还不至于敢抗旨的,却又觉得这王府长史身上有种让人说不出的隐隐古怪感觉,两人随着那王府长史引路进了王府,在茶厅里坐等了片刻,却迟迟没等到那位郡王出来见面。
天色将昏时,傅恭有些耐不住了,沉了脸色对那长史道:“不是说你家王爷已经等了多时了吗?怎么我等在这里等候许久,却不见郡王前来领旨。”
那王府长史拱手苦笑道:“这……还请傅伯爷恕罪则个,郡王听说林州战事紧急,皇上派了人要来河阳调兵,说要早作准备,因此去底下屯兵卫所命人准备粮马去了,只让小的在此迎着,王爷说那头备好了就回府来,小的却也不知怎得去了这样久,王爷也没回府,想是还在准备吧?”
傅恭等了近一个多时辰,又记挂林州军情,心头本已有些火起,听他这么说,倒是稍稍按捺了火气,道:“既如此,不知河阳屯兵卫所在何地,我与谢公公自去见郡王爷就是了。”
那长史却摇了摇头道:“小人只是王府长史,管王府内务的,却不得干涉军务,卫所所在之处原属军机要事,王爷从不曾告诉小人,小人不知。”
傅恭站起来踱了两步,转头对那长史面沉如水道:“林州军情十万火急,半刻也耽搁不得,难道就让我等这么等着吗?你家王爷可知眼下坐镇林州的是圣上的亲子容王殿下,若是误了军情,七王爷在林州出了半点差池,皇上追究起来,我只怕你家郡王爷吃罪不起。”
正此刻,却听一个青年男子略带笑意的声音从廊外传来:“傅伯爷实在言重了,小王就是有十个脑袋,可也吃罪不起这耽搁军情的大罪啊。”
青岩与傅恭扭头一看,却见廊外一个锦衣华服头束紫金冠、眉眼上挑显得有些轻浮的年轻男子,后头跟着两个短打小厮,听口吻想必便是那位河阳郡王闻衍了。
傅恭猜到他的身份,略略敛了方才的怒意,道:“这位可是郡王爷?”
那河阳郡王进了门来,施施然在上首长椅上撩了衣袍下摆坐下,翘了个坐没坐相的二郎腿,捻着一把檀木雕花折扇在掌中拍了拍,旁边两个小厮立刻一前一后极有眼色的一个替他捏肩,一个替他沏茶,闻衍这才笑道:“早闻傅伯爷英名,听说当年万岁登基时,伯爷可是有拥立之功的,果然是忠肝义胆,却比我那父王聪明的多了。”
傅恭与青岩闻言都是眼皮微微一跳,闻衍这话竟似乎是半点不避讳当年德王与庆王勾结之事,只是他虽主动提起,这等皇家阴私傅恭却是不敢接茬的,便转了话头道:“郡王爷过奖了,听闻贵府长史说王爷已备了往林州的援兵粮马,不知可有此事?”
闻衍笑了笑道:“林州与我河阳相邻,林州有难,本王焉能不知,前几日还不曾得知伯爷要来时,便已经点了八千精锐前往林州了。”
傅恭闻言,半信半疑道:“……果真?”
闻衍抬眸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伯爷这是不信?”
傅恭见他似有恼意,想他毕竟也是皇帝的亲侄儿,堂堂一方藩王,也不敢真惹了他,便拱手道:“王爷莫恼,傅恭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林州眼下军情紧急,开不得玩笑,傅恭领旨而来,不敢懈怠,不知王爷可有什么凭证?”
闻衍噗嗤一笑,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一般道:“凭证?什么凭证?傅伯爷,你既然知道林州军情紧急,本王当时急着调兵相援,又哪里会留下什么凭证?难不成临走前还要让他们连夜留字据按手印不成?”
他这么一说,傅恭哪还能有不懂的,立刻沉了脸。
因为这话根本就是撒泼的混账话,不过仗着河阳是他的蕃地,此地养兵本属他蕃地内务,不归朝廷管辖罢了,他一口咬定拨了八千人马,届时若是林州那边根本没收到这么多援军,或者缺斤少两了,七王爷也拿不出证据来,到时候即便朝廷要问罪,闻衍只撒泼打滚说自己当真拨了兵,赖说是闻楚那边调遣不力断送了,或是不肯认账,这种情况也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倒时候真要计较起来,就会发现这压根就是一笔糊涂账,掰扯不清。
因为这种事本朝从前不是没有先例,所以自先帝时起,朝中便一直有是否削蕃之争议,只可惜碍于各种缘由一直未有定论,最后只定下皇帝在位时的儿子和兄弟享亲王爵位,但统统不离京分封蕃地,待袭爵时才降一等分封出去。
因藩王分封出去以后便会渐渐远离京城这个权力政治的中心,因此拥兵自重这种事是可以想见,不可能避免的,从前朝廷未起削藩之意时,这些藩王还会有因封地相邻磨擦相争之事,可自削藩的风声传出来以后,他们倒是唇亡齿寒起来,纷纷成了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朝廷若要削藩,也不可能同时起兵,只能逐个击破,但其他藩王却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因此无论是从前的英仁帝还是如今的潜华帝,尽管一直有削藩念头,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为的便是因为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藩王只要朝廷动了一个,其他的眼见唇亡齿寒,万一串通一气起兵造反,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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