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宗鸣高烧不退整整一夜,青岩使唤着婢仆们进进出出不知给他换了多少块帕子降温,又不知遣人往太医院跑了多少趟,却得知昨日太后不适,整个太医院所有在值的太医都进了宫去给太后娘娘会诊,一时竟连一个也不剩,他只好命人去京中汇春堂请了大夫来——
老大夫睡了半夜被叫醒,火急火燎赶到王府时蓬头垢面,显然连洗漱也不曾,切了脉蹙眉许久,从背着的箱子里取出针袋,又叫青岩将闻宗鸣翻过去,整整施了半个时辰针,开了药叫下人去煎过给闻宗鸣服下,第二日傍晚,闻宗鸣才退了高烧醒转。
青岩问那老大夫,王爷得的是什么病,对方却摆了摆手,道:“老朽学艺不精,不曾见过这种疑难偏症,实在不敢妄言,这位小内官,还是去请来宫中御医相看,最为妥当。”
说完便拦也拦不住的匆匆走了。
青岩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可却又不敢确定究竟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个意思。
皇帝倒是很快知道了应王急病,遣来了太医,这老太医比前日的大夫年纪还大,一张嘴里没剩下几颗牙,说话漏风,青岩很怀疑他的专业能力,但他毕竟不通医术,也别无他法。
老太医把完了脉,摇头晃脑思索了一会,道:“王爷这是……急发的痨病。”
青岩不可思议的瞪圆了眼,蹭的一声站了起来疾声道:“怎么可能,王爷一向身子强健,怎会忽然就染了痨病?太医别是诊错了吧?您还是再看看……”
老太医却挥手表示自己没看错,徐徐道:“这……这急发的痨病在宫里……也不是第一回了,先太子便是因这个没了的,再说王爷小时本就有过病灶,如今复发了……也……也不奇怪。”
青岩急道:“王爷小时何曾有过病灶了?”
老太医颤巍巍道:“内官……可别不信,宫中各位贵人们的病档,太医院都有造册,老朽……在太医院供职五十余年了,还能记错不成?”
青岩还要争辩,却感觉到身后有只手拉住了自己,他转头却发现拉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床上苍白着脸、面无血色的王爷。
闻宗鸣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道:“江太医,小时候是替本王瞧过病的,不可无礼。”
青岩却已经隐隐红了眼眶——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怎么昨天太后娘娘还在要替王爷说亲,王爷也交还了所有差事,眼看着就要到宜川去过悠哉日子了,今天忽然就发了痨病呢?
这怎么可能?
寻常的痨病鬼或许还能拖个几年光景,可这样急发的痨病……便如先太子,青岩也听说过,一年不到的时间,人说没就没了,岂是闹着玩的?
青岩越想越难过,伏在床边拉着闻宗鸣的手道:“肯定是诊的错了,哪有那么容易就得了痨病的,江太医年纪大了或有失误也是情理之中,小的再去请……”
江太医在旁边听了,却摇摇头道:“小内官,若是旁的病症,老朽或许真有失误也未可知,可这急痨……当年先太子殿下卧病时,老朽与太医院群策群力,日夜想法子,最后也没能留住……险些搭进去了身家性命,唉,这病灶老朽便是化成一捧骨灰也忘不掉的,是不会看错的。”
第10章 惊梦如昨
江太医临走前留了方子,又特意嘱咐青岩一定要按照方子上的时间一次不落的给王爷煎服。
青岩问他:“按时服了这药,王爷的病可会好转么?”
他这话揣着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语音隐隐颤抖。
江太医没答话,只是低低叹了口气,满目无奈,摇了摇头。
青岩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脚底一软,险些没能站住。
最后江太医道:“王爷自然是吉人天相的,可生死自有定数,人力……唉……小内官,还请珍重。”
青岩送走了老太医,折反时,在爬满了牵牛花的回廊下,呆呆站了许久。
这一年的夏天很长。
青岩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失去了色彩和声音,他每日看着王府里的太医进进出出,宫中送来的补品一波接一波,逐渐小山一样堆满了应王府的库房,帝后甚至亲自来府上探望——
这本是为人臣者能得到几乎最高的恩荣,可王爷却已经无福消受。
青岩领着王府众婢仆叩谢圣恩,心中却如结冰的湖面般一片寒凉。
闻宗鸣的病,终究没能好起来。
世间大约再没什么,比亲眼瞧着自己爱慕的人日复一日的衰弱下去,更残忍的事了。
倘若真的有,那大约便是看着他死去吧。
许多年后,青岩还记得——
那日是冬至。
他在床前守了一夜,后半夜没忍住睡去,醒来时发现王爷竟然睁着眼,正在看自己。
闻宗鸣眼下虽隐隐发黑,可一双灰瞳却仍旧澄净温润,青岩触目相及时,对上那双眼睛,顿时飞快的转过了头去,他觉得鼻头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闻宗鸣问他:“可累了吗?”
这个问题来的有些不合时宜。
病入膏肓,似乎更应问的是自己这次又昏迷沉睡了多久,而不是关心一个伺候的内侍累不累。
青岩答:“不累。”
闻宗鸣目光在青岩微红的眼眶上停了停,忽然道:“澹儿。”
青岩一怔,抬头看着他。
“那日,你娘来府上,本王听见她这样唤你……”闻宗鸣脸上隐约有淡淡怅然,他似乎在回忆什么,出神了许久,才继续道“……你娘这样唤你……很好……这些年来……你挂念着她……她应当也很挂念你……”
“我母妃去得早,很小的时候,父皇也不在了,皇兄继位后,是皇嫂照顾着我长大的,皇嫂很好,但她也只叫我十一弟,从没有人如你娘亲唤你的名字那般,唤过我的名字……”
青岩从前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些。
闻宗鸣并不是个喜欢动不动追忆往事的人,可现在却忽然一反常态的提及儿时的事,这让青岩心底觉得不安。
青岩道:“太后娘娘自然是亲近关怀王爷的,王爷别想太多了,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自然要端庄自持些,且这世上挂念着王爷的人很多呢,心中想着王爷的人也很多,王爷万万莫说丧气话。”
闻宗鸣看着他,笑了笑,忽道:“是吗,那你呢?你也挂念着我吗?”
青岩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和声音,脸上挤出笑来:“小的……小的自然也是日夜挂念着王爷的,只盼着王爷的病能早日好起来。”
闻宗鸣听了,却若有所思的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在否定什么,最后他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在你面前,从未以本王自居,如今我要死了,你倒仍然一口一个小的,你我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你待我便只有这般生分吗?”
青岩红着眼眶沉默了许久,半晌,才低声道:“王爷厚爱,小的愧受,只是小的实在不敢冒犯了王爷。”
闻宗鸣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叹了一口气,抬手在青岩柔顺的发顶轻轻抚了抚,道:“好孩子,往后你要……好好活着。”
闻宗鸣说完这句话,便极为疲惫似的,缓缓闭上了眼睛,青岩唤了两声,都没有再得到回应。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如遭雷击般在原地杵了许久,才颤抖着上前伸手探了探王爷的鼻息,指尖果然已经再无半点气息。
青岩怔然片刻,回过神来,泪水已如决堤一般涌出眼眶,他忽然就后悔了,扑到床边抓着王爷的手痛哭失声。
然而床上的人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青岩从未如此悔恨——
他悔恨王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分明给了他机会,可他却做了懦夫,退缩不前,于是他们这一生的缘分,便只能如此画上句号。
到最后,王爷仍是王爷,他也仍是那个卑微的小内侍,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改变,王爷给了自己站到他身边的权力,可他却拒绝了。
青岩从未这样透彻的审视过自己——
他从前以为自己对王爷情深似海,可此刻却才发现,其实他的爱意从来是有保留的,他无时无刻不牢记着,自己是个奴才,所以从不敢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自以为清醒,自以为是个聪明人,某方面来说,王爷的确把他教的很好,至少青岩这些年来做着奴才,却从未丧失过自我,他始终想着自保,所以即便做个奴才,也不愿毫无保留的卑微匍匐在主子的脚下乞求爱怜,他觉得一个奴才已经失去了自由的身,倘若连自由的心也失去了,不是太可怜可悲了吗?
所以他知道自己注定得不到王爷毫无保留的爱,便也干脆再不打算把自己毫无保留的爱给王爷,原来他竟是这样聪明,说什么恪守本分,其实不过是心知肚明,只要做到这一点,自己便永远不会因王爷患得患失、自己便在这段感情里,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罢了。
可王爷弥留之际,却朝他伸出了手,青岩来不及想太多,已经习惯性的退缩,等他猛然惊觉时,陪伴着他的,只剩下王爷缓缓冰凉下去的身体。
青岩这才意识道,那曾经给过他无限温暖的宽阔怀抱,曾经给那个惶然无助小内侍遮风避雨的港湾,大约再也不会有了。
玉树凋敝,明月西沉。
【卷一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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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死里逃生
皇后得了消息时,正是三更,祥嬷嬷眼底隐带着几分喜色进了门来,屏退了寝殿中所有宫人,这才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那位去了。”
皇后盖了张薄毯倚在榻上,她本被暖和的地龙熏得昏昏欲睡,闻言乍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来道:“你说什么?果真么?什么时候的事?”
祥嬷嬷道:“千真万确,那头刚刚冒夜传进来的消息,还好奴婢前些日子听太医院说……就是这几日了,特意留了心,否则宫门下了钥,今日还未必能这样快知道。”
皇后道:“快去告诉陛下。”
祥嬷嬷点点头,正要转身,皇后却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一把拉住他,道:“等等,先慢着!你去把有荣叫来。”
青岩不记得自己在王爷床前,已经痴痴坐了多久。
直到外头婢仆们哭求和尖叫的声音传来,才把他从失了魂一般的空洞茫然与不知所措中,拉回了人间。
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卧房门边,打开了门,便看见院中不知何时已经站了黑压压的侍卫,领头的是个蓝衣蟒袍的内侍,这位内侍不是旁人,正是皇后身边的玉公公。
玉公公面无表情,道:“拿下。”
于是两个高大魁梧的侍卫冲上前来,一左一右夹住青岩臂膀,又有人在后面朝他的膝弯狠狠踢了一脚,青岩闷哼一声,感觉到一股剧痛从腿上传来,额头当即冒出豆大的冷汗,被迫噗通一声跪下了。
玉公公寒声道:“谢澹,你可知罪?”
青岩闻言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只是低着头,夜色里他垂下的眼睑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阴影,看不分明神情。
他道:“还请公公指教,小的驽钝,实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玉公公发问,本就不是要他认罪,只是给这府中其他下人听个缘由罢了,不想他竟然还敢顶嘴,顿时怒斥道:“大胆刁奴!你身为应王府都知太监,伺候主子不力,以致王爷急病身故,如今竟还全无认罪悔过之心,咱家与你是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原是宫中的人,若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回宫自与皇后娘娘说去吧!咱家倒要看看,皇后娘娘听不听你的诡辩之词!”
语罢又抬眼冷冷扫向庭中另一侧被绑了的一众婢仆们,那头早已被吓得噤若寒蝉,眼下见连昔日深得王爷宠信的谢都知也落得如此境地,都是瑟瑟发抖,又哪有人敢多置一词?
青岩冷笑一声,道:“王爷前脚刚刚辞世,后脚公公就这样急着要来灭我的口,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心虚的是皇……”
玉公公怒道:“大胆!”
他身边跟着的一个侍卫上前,狠狠甩了青岩一耳光,直打得青岩懵然片刻,半张脸火辣辣的疼,耳里嗡嗡作响。
青岩嘴角渗出一点血迹来,他眼里看着玉公公,皮笑肉不笑的舔了舔嘴角的血,不再说话了。
玉有荣却被他看的心里有些犯怵。
这位年少的王府都知太监,玉公公从前是打过交道的,可在他的印象里,这少年内侍从来都是一副柔顺谦卑的样子,偶尔露出一点少年人开朗天真的颜色,也是对着应王,怎么看都像是个因自小泡在应王府这糖罐子里,不知人间险恶、世事疾苦的娇惯着长大的。
这般没有奴才心、偏是奴才命的,玉有荣不是第一次见了,在他的印象里,这种人通常是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可此刻这少年的眼神,却如同毒蛇吐着的信子一般,叫玉公公觉得很不舒服,这少年内侍,竟似乎完全不是以前自己以为的那样。
玉公公心中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安,而他的直觉一向是很灵敏的。
“带上人,回宫!”玉有荣压低声道,“记得娘娘的吩咐,轻着些手脚,莫要惊动旁人。”
他的直觉的确没有错。
青岩在与玉公公口头挑衅那几句的时候,脑海里就开始飞快的思考了起来——
他这半年来早就猜到了王爷的急病绝非意外,这场急病与宫中、与帝后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虽然没有把当初皇后的命令践行,可却也已经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如今王爷殒命,帝后焉能留他?
青岩留了心,在那两个侍卫将他五花大绑时,把被反剪着的两手紧绷,肌肉用力的抻开,好在夜色里光线不好,衣裳也宽松,两个侍卫并没有发觉异常,又将油布塞进了青岩嘴里,这才把他扔进马车。
车厢颠簸起来,青岩知道外面经过的,定然是皇城西门外的天门街,而这条长长的天街,正是他唯一的脱逃机会——
一旦进了宫门,大内防卫森严,即便自己会些功夫,也绝不可能从禁军包围之中逃出生天,届时,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爷说过要他好好活着,他决不能就这么死了。
冬日的夜里萧瑟而安静,雪已下了大半夜,此刻早已停了,连一点落雪声也没有,只有嘚儿嘚儿的马蹄声、还有车辙骨碌碌滚动的声音在长街上回响。
青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从方才起就一直充血膨胀的手臂肌肉一点点放松下去,几个呼吸间功夫,果然感觉到捆着小臂的绳子,也随着手臂肌肉的松弛缓缓的滑下去了一些。
渐渐地,被绑在身后的两只手臂能够稍稍移动了,成年男子拇指粗细的绳子滑落到他手腕处位置,两只手之间大约有两三指的空隙,青岩一声不吭的先是用膝盖撑着跪坐起身来,然后又换成蹲姿,将两手紧贴着车厢底部,脚后跟踩着手腕间的绳子发起力来——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应王府到皇宫距离并不远,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挣扎开来。
青岩咬了咬牙,肩膀猛地用力,手腕处的皮肤立刻传来火辣辣的一阵剧痛,然而这次他绷紧了手腕,左手顺利的从一圈又一圈的绳索捆缚中拉了出来。
青岩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快如擂鼓,他忍着痛把右手的绳子也解开,掏出嘴里直被塞到喉部的油布,顺着窗帘迎风飘开的缝隙往外一看——
居然马上就要到宫门了。
正此刻,外头传来玉公公一声慌乱的:“你是何人?!”
然后青岩便听得金铁交击,兵刃的激鸣声——
短短片刻功夫,外面已经打得乱作一团,青岩感觉到身|下马车也不走了,他的心跳更快了几分,甚至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他壮着胆子又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夜色里空荡的长街上,七八个侍卫正和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一身黑衣的壮汉打得火热,玉公公则跌坐在一边的青石路上,满脸惊慌失措的看着那忽然三经半夜从天而降的壮汉。
青岩心里出现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他动作飞快的把刚扔下的那截绳索捡了起来,在车厢底部固定的小木几上打了个死结,头端又扎了个环,正咬了咬牙准备撩开帘子跳出去,车厢门帘却先一步被人拉开了——
那方才和侍卫们打成一团的络腮胡大汗探进来半个脑袋,恰和正想往外探的青岩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