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此人敢花这样多,说明身上还有的剩,家底只怕远不止这么些,这逃出宫中的少年内侍,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荣启自诩识人无数,却竟然也百思不得其解。
青岩只是淡淡道:“荣公子,我很小的时候,便有人教我,凡事别太刨根究底,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
荣启哼道:“你在吓唬我?”
青岩道:“劝诫罢了。”
荣启道:“你要我帮你,总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邢夫人说你是汪家的远房亲戚,叫谢小弟,你觉得我真会信?”
“我的确不是大夫,我荣某人只是个生意人罢了,生意人讲的就是个诚信,内官事事相瞒,请恕荣某实在无法相信你的诚意。”
青岩沉默了片刻。
他已经许久没听过“内官”这个称呼了。
有时几乎要以为,从前那十六年的人生,别离、惶然、情爱和悲痛,不过都只是一场梦罢了。
皇宫外的世界天高海阔,湄州城婉约秀丽,金陵灯火繁华,邢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汪二哥豪爽直率,哪里都很好,可到底不是属于他的世界和天空。
他是一个残缺了身体的内宦,伤害了他的,给过他刻骨铭心情爱的,还有把这一切夺走的,都在京城,都在那个四四方方、华丽至极的名为皇宫的囚笼里。
他该回到那里去了。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谢青岩。”
谢澹已经跟着王爷死了,青岩是王爷当年赐他的名字,改换一张面孔,从今往后,他便是谢青岩。
“青岩……”荣启喃喃念了两遍,“这名字不错,青碧如洗,孤松岩岩,只是好虽好,并不衬你这般容貌。”
荣启说的不错,青岩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饱经风霜的石,浓荫参天的木,有种沉默而可靠的气息,可青岩却生的昳丽如画,艳色夺人不似男子,和这名字不能说是不一样,简直是半点没有联系。
青岩说:“我已将名讳如实相告,公子答应吗?”
荣启抚了抚额,投降一般道:“好了好了,我做就是了。”
醒来的时候,脸上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麻痒滋味,如虫啃蚁噬,十足难捱。
青岩闷哼了一声,睁开眼来,便看见床边坐着的荣启正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醒了,荣启什么也没说,只递过来一面镜子,道:“你看看吧,你从前生的太好,我怎么改也只能变丑,将就着点吧。”
青岩接过那面小铜镜一看,镜中的少年皮肤苍白,原本水润明艳的杏眼变成了带着些许冷意的细长凤眼,饱满红润的唇变得薄而轻,小巧挺翘的鼻子微微拉长,除却那双凤眼还称得上好看外,这张脸清秀归清秀,更多的却是平平无奇的寡淡,淡的有些让人兴致阑珊,意趣全无,大约看一眼,过会便会忘了是什么模样。
荣启不知是察觉到了青岩的心意,又或许真是无意为之,现在这张脸,正是青岩最满意,也最想要的模样。
他由衷道:“很好,多谢荣公子。”
荣启冷笑一声,道:“别高兴的太早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换一张脸,哪能没有代价,三年之内,大约每隔七到十日,你的脸便会如此刻一般,麻痒痛楚难耐,无药可医,除非撕下这张脸皮,但撕下这张脸皮也已经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只能变成个血肉模糊的怪物罢了,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青岩感受了一下,道:“也还好。”
他是真的觉得还好,并不觉得这点痛苦有什么不能忍受,为了回去,即便时时刻刻都有这样的痛苦,他也并不是不能接受,何况只是每隔七到十日才有一次罢了。
荣启观他神色,见他果真是觉得这痛苦不算什么,并非作为,不由微微一哽,颇有点拳头打在棉花堆里,有劲没处使的憋屈感。
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不大情愿的哼了一声,道:“这里面是些止痛药,共两百丸,也够你使一阵子了,算作赠品,我便不多收你钱了。”
青岩点头:“多谢荣公子。”
又道:“不知身量,可否改变?”
荣启一愣,随即明白他的用意,黑了脸道:“你自把自己吃胖些不就是了,还想要改什么,别太贪心了。”
青岩自然是动过这个念头的,无奈他自净身后,似乎便无法受用太过滋补的饮食,既长不高也长不胖,荣启说的简单,却并不是青岩想做就能做到的。
青岩道:“既如此,我便不叨扰荣公子了……”
荣启听他仿佛下一句就要告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哪儿也别想去,起码在我这呆了三日,果真无虞了,你再爱去哪里去哪里,否则倘有个三长两短,姓汪的反要找我哭闹。”
汪二哥当然不会来找荣启哭闹,谢澹既然已经成为了谢青岩,以前的故人便再也不会知道他的下落。
青岩没有和荣启顶撞,只是沉默着答应了。
一连三天,荣启想方设法软硬兼施的想从他嘴里套话,青岩却始终如一个闭了嘴的蚌壳般不为所动,荣启气的七窍生烟,也只能妥协——
大约是报应,从前都是旁人对他好奇的抓心挠肝,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来了个什么都和旁人反着来的,既不好奇他是怎么有这样诡谲的医术和神奇的手段,也不好奇以后怎么和他联系,谢青岩似乎对他的一切全无好奇之心,只是如一只认准了路的老黄牛般,从他手里叼走了期盼已久的果实,便吭哧吭哧的离开,再也不回头看一眼。
甚至连自己告诉他,以后会因为那张脸疼痛不休,他也完全不为所动。
不得不承认,人性本贱,越是这样,荣启越是挖心挠肝的想知道谢青岩究竟是谁,他费尽苦心找自己换了张脸,又究竟要干什么。
只可惜三日后,老黄牛一样的谢青岩收拾了小包袱,一言不发的吭哧吭哧走了,荣启还是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宫中内侍,除了没入掖庭做苦役的内侍,是拉入掖庭由掌刀太监净身外,其他入宫净身的花样五花八门。
净身其实是门学问,毕竟是身上割一块,遇上手艺好的师父,能少许多痛苦,更能多几分生机,要是运气不好,遇上手底下没轻没重的,受罪不说,一不小心还会把命丢了,而在宫中遇上什么样的掌刀太监全看命,净身过程中死了,只当是命贱运道不好的,并不算作掌刀的过错,死了也是白死。
因此有些门路,自愿净身做内侍的,或是被家里卖进宫的,有意叫孩子少受些罪保住命,都会带上半斤白面,些许下酒菜去请京城里的小刀陈——
这些宫外的净身师父,能混出名堂的手艺都不会太差,即便要签生死状,也比进了宫被拉去掌刀太监手底下两眼一抹黑的强。
起码万一死了人,还能闹一闹。
宫里对外面这些靠替人断子绝孙吃饭的营生倒不太管,在外面净身的,只要入宫时过了内务司的查验,一样算通过——
定下这条规矩的人,大约绝计想不到,会有做了十年内侍的逃奴改换身份,重新通过这条渠道混进宫里。
当日邢夫人交给青岩那小匣子,里面除了玉佩,银票,还有一张空白的籍引,只待填写。
闻宗鸣的确想的周到,连为青岩提前准备一个登得台面光明正大的新身份都不忘,只是他大约怎么也不会想到,青岩并未用这张籍引远走高飞去过新生活,而是用它自投罗网,重回皇城,从内侍谢澹,成了内侍谢青岩。
青岩跟在内务司新选入宫的一批内侍队伍里,身后传来正在缓缓合上的高大朱漆宫门低沉的隆隆声,前方是皇城笔直向前看不到尽头的宫道,头顶是万里无云、四四方方的天。
青岩心中却早已没了第一次入宫时的惶惑和不知所措,只剩下近乎漠然的麻木。
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这处人世间最尊贵也最污秽的修罗场——
他回来了。
养心殿。
地龙烧的整个养心殿里暖意盎然,宸妃却跪在靠窗的暖榻前,只能看见潜华帝一双脱了靴、穿着绣龙纹锦袜的盘起的腿,她不敢抬头对上帝王的目光,心里却越发后悔起来。
都是那起子偷滑耍懒的贱奴不曾看好皇子!她怎么就没有早些留心到,好好的惩治他们!
宸妃敢对天发誓,七皇子虽非她亲子,她自己也有亲生的三公主,可自当初皇上信重,把七皇子交到她膝下抚养,她绝没有半丝要谋害这孩子的心啊!
“照宸妃所言,朕当年把楚儿交到你的钟辰宫,这么些年来,楚儿始终长得病病歪歪,身上三天两头不是这痛就是那不好,太学堂的课业也远不及他几个哥哥,宸妃不仅一点过错都没有,反倒很是尽了心了?”
潜华帝一字一顿的说着,语气平和无波,然而宸妃听了,心里却咯噔一声,也不敢哭求告饶了,跪下身连连叩首。
“万岁息怒,臣妾不敢,臣妾并非这个意思,楚儿在臣妾宫中落了水,这都是臣妾宫中的奴才玩忽职守,不知轻重,臣妾自知难辞其咎,但凭万岁责罚。”
“只是……只是楚儿这孩子,当年他打娘胎里出来,便是天生的弱症,太医院也说过多次了,这是燕嫔妹妹母体虚弱,才会伤及胎儿,楚儿到了臣妾膝下这些年,臣妾一直将他视若己出,看着这孩子终日病痛,臣妾心中也十分不忍,一直在用最好的补品汤剂给楚儿调养身子,可就是不见好,臣妾也没有法子啊!”
“万岁要怪臣妾无能,没有照看好楚儿,臣妾愿认罚,可万岁若听了小人唆摆,觉得臣妾黑心苛待了龙嗣,臣妾却……却实在不愿受这样的冤屈。”
宸妃说罢,以帕掩面,呜呜哭泣起来,她生的秀美纤细,哭起来自然也是梨花带雨,抽泣间抬起头来哀怨的看着潜华帝,露出一双妩媚潋滟的桃花眼,好不可怜。
潜华帝沉默了片刻,道:“罢了,你先回宫去吧。”
又道:“扶宸妃起来。”
宫人们这才上前扶着仍自哭泣的宸妃起身,宸妃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刚一开口,还没出声,皇帝身边的紫衣太监便忽然低低干咳了一声。
宸妃不由愣了愣。
能穿紫袍的内侍,满宫里也只有一个,他的提点宸妃不能不重视,只好老实闭了嘴退出殿去了。
养心殿里一时只剩下暖榻上面沉如水若有所思的皇帝,和一众伺候的宫人。
待宸妃离去许久,潜华帝才开口道:“大伴。”
紫衣内侍赶忙道:“万岁有何吩咐,小的在呢。”
“楚儿可好些了?”
“回万岁的话,小的已遣人去前徽殿那边问过了,七殿下自昨晚上醒来后,烧便渐渐退了,太医说七殿下性命已无大碍,只是天寒水冷,殿下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回落水更是损了本里,以后还得慢慢细心调养,且……”
“且什么?”
“且殿下自昨夜醒来后,到今日都不肯再开口说话,见人反应……也有些慢,想是受了大惊吓,小的觉得殿下那模样很是不妥,便特意又差人去请了江太医,江太医说,心病无药医,七殿下若是不能好转,他也不敢打包票……”
他这话说的极为委婉。
毕竟任谁,哪怕是皇帝身边最得脸的御前掌印太监,也不敢明着告诉皇帝,你的儿子可能是傻了。
“啪”的一声,茶盏被挥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满殿宫人们吓得变色,立刻哗啦啦跪了一地。
“万岁息怒。”
潜华帝似乎在强逼着自己平息胸中怒火,他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许久才道:“前徽殿的奴才,昨日落水前跟在七皇子身边的,统统杖毙,其余的,发到掖庭去做苦役,日后朕不要再看见一个!”
紫衣内侍连忙躬身道:“是,小的这就着人去办。”
“还有,重新进前徽殿伺候楚儿的,由你亲自去挑,不要宸妃插手,也不要别的什么人再来干涉,你一挑定,不许各宫再杂七杂八的往那送人,若有不听的,告诉她们,一律以抗旨论罪。”
潜华帝说完,却见紫衣内侍脸上露出些欲言又止的意思,道:“怎么的,你是觉得何处不妥吗?有话说便是了。”
紫衣内侍这才撩了袍子跪下,先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这才恭声道:“万岁吩咐,自是没有不妥之处的,小的只是担心,前徽殿毕竟还是在钟辰宫里,宸妃娘娘又毕竟是钟辰宫主位,奴才们就算一心爱护主子,可毕竟也要受宸妃娘娘差遣,只怕到时候两头忙不过来,万一又误了事……就不好了,倒不若陛下亲自给前徽殿指个领事内官,如此两相得益,万岁也可直接过问殿下身边冷暖,岂不甚好?”
潜华帝沉默了一会。
商有鉴话里意有所指,他不是听不出来,若换作以往,说不准他此刻已经不悦内侍挑拨他与宸妃之间关系,哪怕是他身边最亲厚的商大伴也不例外。
可此刻,潜华帝却沉默了。
半晌,他才冷哼了一声,道:“钟辰宫难道没有奴才了?倒要来拿用楚儿身边的人,罢了,你也不必拐弯抹角提点朕了,你这老货,心中可有人选?”
商有鉴先是连道不敢,见皇帝果然没什么不悦的意思,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唤道:“谢青岩,你过来。”
潜华帝看着那躬身站出来的内侍微微一怔,转目看着商有鉴道:“这孩子,你倒舍得?”
商有鉴一张老脸笑的菊花一般:“哎呦,万岁这说的是哪儿的话,这宫中哪个不是万岁的奴才?自然万岁需要他们去哪,他们便去哪了。”
“小的虽把这孩子放在身边提点了些日子,也只为了替万岁分忧罢了,绝无半点私心呀。”
潜华帝沉吟片刻,道:“……也好,既是你的徒弟,朕放到楚儿身边,用的也宽心些。”
商有鉴面色一喜,转头对跪着的少年内侍道:“听见了么,陛下恩许你往后到七殿下身边服侍了,还不谢恩?”
这跪着的少年内侍,自然便是当初的谢澹,如今的谢青岩了。
自与漕帮等人一别,青岩寻了荣启改换面貌回宫,如今一晃,已有三年。
他选了一条最快,也是身为内侍距离权力巅峰最近的路——
这三年来青岩自在内务司教习后,先是到宝钞司当差,因他沉默寡言、谨守本分,办事又爽利勤快,十分妥帖,很快调往御马鉴,后来因青岩几次在皇帝出宫时不着痕迹的精心设计,果然引起了御前掌印太监商有鉴的关注和青眼。
青岩便这么一路顺遂、以极为不可思议的速度,进了养心殿,又成了皇帝御前服侍的内侍。
阖宫里的内侍,有几种命运,要么少年时一进宫就被掌事内官看上,特意为主子调教,小小年纪便送去主子身边服侍,如此可保忠心无二,这种小内侍,以后若是主子得宠或是有了出息,自然鸡犬升天,若是运道不好,也就只能主弱奴贱,受人欺凌;
若是模样规矩不好,没被挑中,又或是年纪太大的,便被送入四司八局十二监当差,有些能耐,或许过个五年十年能混个一司主位,也算不错;
至于最差的,就是进了掖庭的罪奴,那是要做终身苦役的,一辈子不见天日。
皇上身边的秉笔太监商有鉴、皇后身边的内廷总管玉有容,这些有字辈的内侍,便都是当年先皇在世时,内务司替贵人们挑出来的,属于第一种。
至于如青岩这般进宫时便已经十四岁的——
是的,青岩身量小,即便当时入宫时撒谎小了两岁,也无人能够觉察。
第二种内侍在四司八局十二监混的再得脸,终归也不如帝后身边的大监,宫里讲资历,一般进了这些司局的内侍,便不会、也没有机会再走回第一条路,可青岩却偏偏成了那个例外,不仅半路插队,到了贵人们身边服侍,进的地方还是养心殿。
而商公公脾气古怪,是自幼伴着今上长大的,也是破天荒头一次的收了徒弟,这难免叫旁人大跌眼镜,猜测起这个御马监出身的小内侍,究竟有什么本事。
做了年迈的掌印太监的徒弟,这下便连最没有眼色的人,也能看出门道了,这姓谢的小内侍走的是直通云霄的通天大道,就算有朝一日皇帝不中意商有鉴给自己挑的这个接班人,可他也已经进了养心殿,或是秉笔太监、或是内廷总管,又或是什么肥水衙门的掌事内官,总有一个位置在等着他。
简而言之,谢青岩的前途不可限量。
可谁又能想到,商公公竟会突然把自己唯一的爱徒,支使去伺候一个母妃卑贱早亡、还体弱多病的小皇子?
谢青岩的通天大道,嘎嘣一下断在了半山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