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青岩某日进宫办差,半路被人拦住,说是皇后娘娘请他去坤宁宫一趟,有话要和他说。
青岩心中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皇后并没有亲自见他,见他的仍是祥嬷嬷,她把一个小瓷瓶放到了青岩手里,目光幽深的看了他半晌,道:“这是娘娘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内官可得警醒着些,万莫会错了主意。”
青岩接过那小瓷瓶,打开来闻了闻,瓶里的粉末却并无气味,他心底渐渐烧起一团怒火,脸上却不敢露了颜色,只忐忑道:“嬷嬷,这事……娘娘是要我……”
祥嬷嬷道:“你如今得王爷爱重,想必王爷的饮食,也都是你过问吧。”
“毒害皇亲可是死罪……我如何敢?”
祥嬷嬷却笑着摇了摇头,道:“看把内官吓的,难不成以为这里头是什么毒药么?内官对王爷一片情深,娘娘既已成全了你,难道还会害王爷不成?只是前朝事重,娘娘自有考量,这些东西坏不了身子,只是需要卧床一阵罢了,待前朝事了,王爷也就好了。”
“陛下已承诺厚待王爷,届时王爷仍是我朝的摄政王,你仍是王府的都知,娘娘也会把你姐姐和母亲送回京城,让你们母子团聚,这不好么?”
青岩听完,心中却只有冷笑。
卧床一阵?
皇后是真把他当成了不知世事的蠢人不成?
也许今天在这里的是旁人,听了祥嬷嬷这些威逼利诱的话,可能会依言照做,可青岩的见识和学识远非普通内侍可比,前朝多少祸乱都是起于内宫他们这些最不起眼的奴才,这瓶里的是什么东西,他可不会听信皇后的说辞。
青岩闭了闭目,额角青筋跳了跳,似乎心中正在天人交战,半晌才咬了咬牙,低声道:“小的若果真做了,娘娘……真的会放过小的娘亲姐姐么?这事若是往后查起来……”
祥嬷嬷肃容道:“皇后娘娘还能骗你不成,必然保你周全就是了。”
青岩沉默许久,终于应是,把那小瓶收回袖内,回了王府。
晚上用膳时,青岩难得没让旁人侍膳,自己亲自伺候。
闻宗鸣见到他时目光顿了顿,整个晚饭视线都落在青岩身上,饭后青岩跟着他到了书房,屏退了左右奴婢。
又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若有偷听的,一经发现即刻杖毙,闻宗鸣见状,便也知青岩有要事要和他相商,二人进了书房,青岩关上门,才在房中跪下,叩首道:“这些日子王爷忙于朝政,本不敢搅扰,只是有件事事关重大,小的不敢不与王爷禀报。”
语罢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瓷瓶来,把今日在宫中祥嬷嬷和他交代的话,一字不差的跟闻宗鸣转述了。
闻宗鸣听了两句,虽然似乎并不意外,但脸色却很不好看,听到后面,面如寒霜,神情已凝的似乎能滴水,他从青岩手里接过那个小瓷瓶,打开瞧了瞧,道:“你可找人验过,这里面究竟是什么药。”
青岩摇头,道:“事关重大,小的怕走漏了风声,不敢擅专。”
闻宗鸣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做的很好,这件事多亏你告诉我。”
青岩动了动嘴唇,想说小的跟了王爷多久,又承了王爷多大恩情,又不是没心没肺,他怎会轻易背叛。
可最后还是没开口,只垂首跪着一动不动。
闻宗鸣道:“你起来吧。”
他这么说着,目光却在看别处,青岩站起身来,发现他目光有些空洞,瞧着的却是案上一个精致的绘彩烧蓝笔洗——
青岩目光一顿。
这个笔洗王爷已用了多年,爱惜非常,青岩也知道这是当初王爷年幼时,先皇后——也就是如今卧病不起的太后替他开蒙时,赠与王爷的。
青岩心底一紧,他心知王爷对这位养大自己的皇嫂十分敬重孺慕,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冒着偌大风险干系,弃树大根深的前大皇子不扶,却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去林州烧今上的冷灶。
——不过是因为,今上虽行五,却是太后娘娘自被立储的前二皇子夭折后,唯一的亲生儿子罢了。
闻宗鸣把那小瓷瓶放在桌上,仰头闭目长长出了口气,俊美的眉目笼罩着一股淡淡的疲倦和阴翳——
青岩见他如此,竟觉得有些揪心。
都说今上年富力强,可其实王爷年纪也并不大,今上二十有六,王爷也不过只比他大了四岁,如今正好三十罢了,可却要因身子不好这等缘由交还兵权,其实谁又看不明白?
不过是硬找的托词罢了。
摄政王到底是旧伤复发,还是年纪大骨头松了都不重要,只要虎符交还,皇上就会龙颜大悦。
显然王爷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可如今兵权交还,皇帝竟也不肯饶他,还要他卧病在床,如此才能心安,这等作为,实在有些令人齿冷——
应王,毕竟是护着他千里奔袭,登上帝位的亲叔叔啊。
青岩知道王爷待今上之心何等赤诚,他在应王府当差,和王爷相处时日不短,如今数来也已有近十年之久了,青岩心知谁生了反心都有可能,可却独独不会是王爷,王爷如此一片忠心,到头来却发现帝后对自己一再算计,无论如何也不肯罢休,岂能不伤心?
他忍不住低声劝慰了一句:“王爷,哀大伤身,还请王爷珍重。”
闻宗鸣闻言,转眸看向青岩,这些日子他休息的并不好,眼下隐有两片青黑,下巴也生了些细密胡茬。
“我并非因陛下的算计寒心。”
青岩一怔——
那王爷是为什么……
“皇上起了疑心,我早有察觉,自你被叫入宫,我便知会有今日祸事。”
闻宗鸣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当年我未曾离宫建府,先太子染了痨病夭折,皇嫂伤心欲绝,我那时安慰皇嫂,没了太子殿下,还有五皇子,也是皇嫂的亲骨肉,皇嫂却说,她的幼子心性狭隘,又一向短视,并非为帝之才,因此即便当年皇兄与皇嫂伉俪情深,一心要立皇嫂的孩子为储,皇嫂却深明大义,还是和皇兄请辞,说幼子不堪为储君,兰妃所生的大皇子,倒可堪雕琢。”
“可我却没有把皇嫂的话听进心中,仍一心记挂着被贬至林州的今上,这才有了后头的……”
青岩见他神色黯然,轻声道:“王爷,这不是您的过错。”
闻宗鸣沉默了片刻,道:“今上回京后,皇嫂把我训斥了一顿,说我不该如此任性,又见了今上一面,可自那之后不知为何,皇嫂便一病不起,如今仍然缠绵病榻。”
青岩听了这话,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忽然扫到了那书案上的小瓷瓶,顿时瞳孔一缩,想明白了什么,浑身上下不寒而栗。
“王爷是说……太后娘娘的病是……”
这……这……可那是皇上的亲娘啊,怎么可能呢?
闻宗鸣看着桌上的瓷瓶,疲倦的揉了揉眉心,道:“是与不是……如今也都不重要了,皇上都已容不下我了。”
青岩急道:“那王爷该怎么办……”
他忽然停住,意识到这话并不是自己该问的,闻宗鸣却抬眼看着他,眉间阴翳一散,道:“……你母亲姐姐都在皇后手上,你却把此事告诉我了,便不怕皇后害了她们吗?”
青岩沉默了一会,道:“母亲和姐姐固然重要,但王爷待小的恩深似海,小的……小的不能背叛王爷,母亲和姐姐……小的会再想办法,可也不能因她们害了王爷……”
闻宗鸣看他的眼神却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那目光温柔而宽厚,又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青岩被他看的耳热,声音也愈发小了下去。
“不必担心你母亲和姐姐,既然如今已知道她们在皇后手中,我会替你想办法。”闻宗鸣道,“难为你宁愿不救她们,也并不屈从皇后的意思,你今日对我的情谊,我都记得了。”
青岩讷讷,道:“王爷……王爷言重了,王爷早知此事,便是……便是小的不说,王爷也定不会中计的。”
闻宗鸣却摇头道:“那却未必。”
青岩不解:“为何?”
傍晚天光昏黄,闻宗鸣的侧脸逆着光的一边笼在阴影里,他低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青岩睁大了眼睛,忍不住道:“可王爷并未对不起陛下……”
闻宗鸣转头看着他,笑了笑,却不接青岩的话茬,道:“过来。”
青岩一呆:“啊?”
“本王说,让你过来。”
青岩心跳骤然加快,但还是如龟爬一般缓缓挪了过去。
“那日回府后,我因前朝事忙,也有未曾想好如何面对你的缘故,冷了你许久,你这些日子都不再近身伺候,见了我也是能躲就躲,半句话都不肯多说,是不是心里怨了我了?”
青岩闷不吭声。
闻宗鸣见他这样,却仿佛心情好了些,低低笑了几声,拍了拍自己的腿,道:“本王是叫你到这里来。”
青岩又呆住:“这……这怎么……”
闻宗鸣看着他,低声道:“你不记得那晚的事了么……你我已有肌肤之亲……”
这下青岩听不懂也得听的懂了,他脸上忽红忽白,好不精彩,半晌却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伏在地上砰砰磕起头来,嘴里闷闷道:“那日……那日小的是昏了头,又……又喝了那酒,王爷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小的都明白,王爷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粉……”
“又要粉身以报?”闻宗鸣却先一步含着笑打断了他。
青岩讷讷:“小的……小的上刀山下油锅也不辜负王爷的深恩厚泽……”
闻宗鸣道:“我不要你上刀山下油锅。”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摇动的烛光里,青岩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那日说,对我钦慕已久……可是真的?”
青岩难堪的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他实没想到那日自己说的浑话,王爷竟然听清了,不但听清了,还一直记得,只觉得无地自容,结巴道:“小的……小的痴心妄想,小的那日吃醉了酒,后来已反省过了,以后再不敢有这种念头。”
闻宗鸣没让他磕下去,扶了他起身道:“拒欲不道,恶爱不祥……你待我的心,如今我已知晓,左右以后我亦不会娶妻,又已要了你的身子,你若愿意,便陪着我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青岩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王爷的目光温润似水——
这一切简直让他觉得如同做梦一样,不敢相信,他想说自己如此卑微,怎么配服侍王爷?
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倘若这是个梦,让他这些年的爱慕和妄念成真,他又怎么忍心打破?
……他开不了口。
原来他竟是这样贪心的。
“怎么,你不愿意吗?”
青岩闻言吓得几乎弹了一下,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般,一双杏眼睁得滚圆,望向闻宗鸣急急道:“小的……小的愿意的!”
然后又在触及到对方含着些许笑意的目光时,恍然惊觉,羞赧的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烛影摇晃,应王府书房的屏风上投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夜色里,渐渐交叠重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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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前路如雾
后来青岩回想起这段日子,竟成了他始终蒙着一层阴翳似的前半生中,最为眷恋的时光。
青岩并不是个蠢人,当然也不会痴心妄想的奢求些注定不可能属于他的东西。
比如这些年来,他的确在王爷的爱护与庇佑下对他生了爱慕,如今又阴差阳错的如愿以偿,可他却也心知肚明,自己并非女子,更不是出身高贵的女子,既没有可堪匹配嫁入王府的家世,也没有能替王爷绵延子嗣的身子,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之于王爷而言,不过是个卑贱的宦奴、一个小小的玩物罢了。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贵人们可能宠爱他们这样的人,也可能随时厌倦。
青岩对这一切,有着清晰的认知,也明白这些并不会因王爷对自己的情意,产生分毫改变。
少年时,他是目睹过母亲哭求谢夫人网开一面,让他们姐弟俩留在谢府的,可最后他们却仍是如同被送瘟神一样,被人扫地出门。
尽管许多年过去了,青岩记忆里娘亲的模样已经模糊,但他却仍记得沈氏是个极美、性子也极恬淡的人,很少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和波动,哪怕是谢汴瞒着谢夫人偷偷来见她,塞给她金银首饰,拍着胸脯许下天花乱坠的承诺,她也从来不为所动,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娘只有看着他和姐姐时,偶尔会流露些许笑意,可那笑意也总是难以抵达眼底。
唯有那一次——
因两个嫡兄嘴里不干不净的对娘亲和姐姐的辱骂。
他们说姐姐和娘长得一样,天生就是勾引和伺候男人的狐狸精、下贱胚子,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不巧被青岩撞见,当即红了眼睛,同他们扭打在一起。
青岩那时人虽小,骨子里却有一股狠劲,他虽怕痛,可挨打的时候却连眼也不眨一下,打人的时候亦如是,两个嫡兄加在一起,竟不是他的对手,他自己身上被两人围殴的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却不吭一声,只憋着一口气,最后把那两人按在地上,揍得鬼哭狼嚎。
谢夫人听说自己儿子挨了打,闻讯而来,目睹到眼前景象时,几乎不敢相信——
一个庶子,竟把她两个宝贝儿子打得鼻青脸肿,她暴怒之下便要把他们母子三人赶出门去,又想起来要拉了青岩去,命小厮先抽这贱种二十大板,沈氏哭着拦在小厮身前,又膝行到谢夫人脚下苦苦恳求,说二十大板下去,青岩那样小的年纪如何受得住——
直到今日青岩还记得,那日的母亲全无往日平静安好恬淡的模样,母亲为了救他卑微恳求的样子,让幼小的青岩意识到,他惹了不得了的麻烦,他连累了母亲和姐姐。
后来他想,人与人生来,难道不同么?
人与人生来,又凭什么不同?
凭什么他们生来便是低贱的,便要为人作践?
幼时的青岩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他长大了,自徐都知死后,青岩很少再去想这样的傻问题,大约是已经清楚的认识到,人世间,人与人生来的确是不同的。
就像他与王爷。
青岩知道王爷对自己未必多么爱恋,他觉得王爷待自己,与其说是两情相悦,其实王爷倒多半更像是待一只从小看着养大的猫儿一般,看着这小猫儿一天天长大、学会叼着扔出去的小玩意回来讨些奖赏,他当然是喜欢和爱护的,后来某一日发现这小小的宠物竟有了自己的爱意和念头,便也如同施舍一口吃食和玩具似的,施舍给他欢爱和雨露。
所以青岩从不问王爷诸如是否喜欢自己,又是否往后真的不打算娶王妃之类的问题,只是沉默的在白日做他沉稳妥贴的谢都知,入了夜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知餍足的求欢。
但他的求欢却又是极有分寸的。
比如他知道王爷事忙时、看得出他疲倦时,或是从王爷身上感受到哪怕只一丁点委婉的拒意时,他从不痴缠,也从未如同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年人般,和王爷撒娇耍赖。
闻宗鸣渐渐也发觉了这一点——
他发现这少年内侍,太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青岩的理智和体贴,有时简直会让他想到宫中那些稳重的老嬷嬷,半分感觉不到这其实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
青岩想的其实也并没有错。
闻宗鸣对待青岩当然并无什么非他不可、深入骨髓的爱恋,只是恰好的时间、恰好的机缘,阴差阳错之下,青岩恰好成了那个陪在他身边的人,他看着青岩长大,将他教养的知礼有识,心中对这孩子也的确有几分怜爱——
于是像顺水推动的舟。
他毕竟是堂堂一国亲王,又曾经浴血立下过不世功绩,连当今圣上也要给三分薄面。
闻宗鸣骨子里当然有着一股身为王族的骄傲,或许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他始终视青岩为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无助少年,他教青岩不能把自己当成奴才,活的卑躬屈膝、全无尊严,可心里却从未想过,要给这少年平等的爱。
或许连闻宗鸣自己也不知道,他平等的爱是怎样的。
可如他这样的人,情爱本就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