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出去吧,朕想静一静。”
青岩与商有鉴一齐应了是,带着几个内侍一道出去了,出了养心殿,外头夜色浓黑如墨,冬末春初的夜里仍然寒意逼人,青岩却蓦地想起潜翠阁的那个宫女,他甚至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她们……又或许是他们,在这个宫里,有太多这样的他们或者她们,无声无息的来过,又无声无息的死去。
没人记得她们的姓名,没人会在意她们的性命。
“你啊。”商有鉴低声道,“方才在潜翠阁,万岁正在火气上,你没事提什么皇后娘娘歇下不歇下的,这下可好,把万岁的火气给勾起来了,今晚咱们都别想清净了。”
青岩眨了眨眼睛:“那徒儿还能说什么?再说是万岁问到皇后娘娘的,徒儿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商有鉴纳罕道:“平常看着机灵灵一个人,怎么要紧时候脑袋偏偏不灵光了?你就不会说娘娘已经在路上了?咱们再悄悄遣人去请,也好免得万岁生这么大气。”
青岩状似恍然大悟,悔道:“徒儿怎么没想到这层。”
又叹服道:“还是师父处事老道。”
商有鉴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但还未及细想,便听青岩道:“既然如此,师父刚才何必还多说那一句,平白挨皇上一句骂。”
商有鉴白他一眼,道:“你都已经把万岁的火勾起来了,眼下万岁和皇后娘娘一见面,那还能有不吵的?我挨两句骂没什么,若是万岁肯听劝今日别就着火头见娘娘,等明天消了气再好好说也就罢了,唉,可惜皇上不肯,今儿晚上,恐怕要出大事了。”
青岩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似得道:“既然如此,咱们可要去给几位殿下通个气儿?也好叫他们进宫替皇后娘娘求情。”
商有鉴吓了一跳,忙道:“说什么糊涂话呢,咱们若做了这事,万岁往后知道了,你我脑袋不保。”
却又忽然道:“唉,坏了!你不说我倒还真忘了,赶紧叫人去看着下处那几个今日没上值的,不许他们出去和任何人通气。”
青岩睁大了眼睛,惊讶道:“什么?他们敢跟谁通气?这养心殿里难道还有别处安插进来的……不成?”
商有鉴低声道:“漱雪现如今是内廷总管,他如今是听太子殿下之命行事的,这次送进养心殿的几个,只怕有他安排的,若是见了今日之事,眼皮子浅想着回去和太子殿下通气,只怕要害了咱们。”
又道:“不成,我得亲自去瞧一眼,万岁这里你先伺候着。”
青岩自然应下,目送着他往内侍们所居的下处去了。
过了约莫半刻功夫,商有鉴还没回来,夜色里齐皇后的辇架却是先来了。
齐皇后夜半被叫来,仪态却也没半分不妥,宫裙款款,头上钗环玲佩俨然,只有脸上并未施妆,只是点了点唇,大约是来不及仔细梳妆,显得隐隐有些憔悴。
她停在养心殿门前,青岩请安,她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道:“万岁在里面等本宫么?”
青岩与漱青一齐应了事,她才使身边的宫人推开门施施然进去了。
皇后才刚进了养心殿门,商大伴快步赶着自下处回来了,脸色不太好,见了青岩便道:“咱家就知道这群小崽子没有安份的,逮了洗砚一个现行,已叫人把他关起来了。”
漱青不知缘由,商有鉴和他解释了一通,他才叹了口气,低声道:“漱雪愈发胆大了,万岁的宫中,也敢安插人进来。”
商有鉴冷哼了一声,道:“他拿捏着咱家心软,以为咱家真不会和他生恼呢。”
漱青劝了几句,商有鉴才叹了口气,道:“方才我来看见皇后娘娘的辇轿停在外面了,人已经进去了?”
青岩点了点头。
正此刻,养心殿中却传来皇后冷笑的声音,几人就站在廊下,便把皇后这声冷笑后提高音调的那句话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臣妾对不起她,那难道皇上您这些年来,就对得起臣妾吗?”
“当初入京前,皇上是怎么答应臣妾的,皇上难道都忘了吗?”
潜华帝的声音却压抑着怒气。
“朕何曾忘过?若不是为着从前与你承诺过的,又怎会让远儿好好的一个孩子变成那副模样……可朕也是做父亲的!如今东宫已册,国本已立,你也已是高贵的一国之母了,为何……为何还要……”
后头的声音却小了下去。
齐皇后却半分没有心虚的意思,音调更高了几分,讥讽道:“皇上是亏心事做的多了,自己也记不清了不成?远儿的事与臣妾有什么干系?若皇上是为了与臣妾的承诺,为什么当初在林州时,不那样做,偏偏等回京即位后才狠下心来?分明是皇上自己疑心温……”
她话说到这里,里头潜华帝大约是忍无可忍,怒喝道:
“放肆!你给朕住嘴!”
几人俱是被皇帝这一声怒喝吓了一跳,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皇帝便唤道:“大伴。”
商有鉴赶忙推了门进去,却不敢上前,只远远挨在殿门前道:“老奴在,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潜华帝冷声道:“皇后行为乖僻,德行不端,着押送回坤宁宫禁闭,任何人等,不得探望,皇后好生反省,无诏不得出。”
跟着齐皇后一起来的祥嬷嬷原本等在殿外,此刻见潜华帝如此震怒,大惊失色,连忙冲进殿门在齐皇后身边跪下,连连叩首哀求道:“皇上,娘娘只是受人诬陷,一时气得狠了,糊涂之下才说错了话,不是有心要冲撞皇上的,还有……还有潜翠阁姜昭仪之事,实在与娘娘无关,娘娘清白苍天可鉴,此事是受人诬陷啊!娘娘真的是无辜的,请皇上明察,不要错怪了娘娘……”
潜华帝怒道:“她自己都已经承认了,你还替她狡辩什么?”
齐皇后却不答,只是从地上把祥嬷嬷拉起来,淡淡道:“皇上心里不信臣妾,臣妾解释也是狡辩,又有什么可多说的?”
“皇上要臣妾反省,臣妾反省就是了。”她抬目看向潜华帝道,“皇上要臣妾反省,原也没什么,臣妾的确不是没干过亏心事,是该反省的,但皇上也别光盯着臣妾,觉得臣妾狠毒,倒忘了自己干过些什么。”
祥嬷嬷被她这话骇的面色大变,连忙去拉她裙角,低声道:“娘娘疯了吗?在万岁面前胡说什么呢?!”
齐皇后并不理她,只笑了笑道:“臣妾与皇上夫妻一体,臣妾若是要挨天打雷劈的话,皇上难道就清白的很了么?若真要论起来,皇上对不起的人,只怕半点不比臣妾少呢。”
“你……你……”潜华帝气的身形都有些微微发起抖来,“朕看你是疯了!”
“来人,给朕把皇后押下去!”
然而在场的有哪个此刻又真敢去押皇后?
众人都只是面色为难的踌躇不动,祥嬷嬷见状,忍不住又跪下替皇后哀求道:“万岁三思啊,皇后娘娘真的是冤枉的,潜翠阁的事根本就是有人蓄意陷害娘娘,眼下姜昭仪才刚没了孩子,您就要软禁娘娘,让旁人看了怎么想?娘娘以后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是日后万岁查清了真相,娘娘的清誉也已受损,娘娘毕竟是太子殿下的生母,是一国皇后,您就是再生气,也得三思而后行啊!”
这话倒是戳中了潜华帝顾虑之处,他可以不顾虑齐皇后的面子,却不能不顾虑太子的面子。
他站起身来,沉默的在御案前踱了两步,才抬起头来看着齐皇后,目光有些阴鸷,道:“……罢了,皇后暂且回宫去吧,朕这几日不想再看见你。”
齐皇后面无表情,祥嬷嬷在旁低声哀求一般唤了一声:“娘娘!”
她才冷淡的福了福身,道:“既然如此,臣妾不敢搅扰万岁圣安,先告退了。”
转身退了出去。
潜华帝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养心殿门前,脸色却愈发阴沉,忽然冷笑了一声,道:“皇后如今可真是厉害,连朕都不能拿她怎么样了。”
商有鉴怕他气急伤身,忍不住劝道:“万岁息怒,潜翠阁之事,毕竟还没个定论,那药汤究竟是谁送去的,万岁也只听了个宫女的一面之词,祥嬷嬷胆子再大也不敢在万岁面前撒谎,既然她都说皇后娘娘是冤枉的,其中恐怕另有内情,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万岁不若早些歇下,等明日再查不迟,何必早早与娘娘动气呢?”
潜华帝闻言沉默半晌,道:“大伴倒是难得替旁人说情。”
商有鉴躬身道:“若是旁人,也便罢了,万岁与娘娘夫妻多年,老奴不忍看万岁与娘娘因误会生了嫌隙。”
潜华帝闭了闭目,道:“朕睡不着,再看会折子,时辰不早了,大伴上了年纪,就不必陪着朕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朕这里只留着……”
他转目看了一圈,最终视线落在青岩身上,点了点他,道:“你留下来吧,朕记得你泡的茶不错。”
皇帝执意如此,商有鉴也无法,只得与漱青一齐应了声是,带着一众内侍退出去了。
潜华帝果然在案前坐下,却没什么真要翻看奏折的意思,只是闭目仰头靠在椅上,青岩悄无声息的沏了盏茶,递到他面前,潜华帝才接过茶,淡淡道:“你师父替皇后说情,你怎么不帮腔?”
青岩垂首道:“小的资历浅,位分低,不敢插嘴万岁家事。”
潜华帝哼笑一声,道:“你在老七身边时,不是很敢插嘴吗,怎么如今回了朕身边,倒是做了锯嘴葫芦了?”
青岩道:“小的从前在七王爷身边时,年轻不懂事,如今已反省了,再不敢放肆了。”
潜华帝打量了他一圈,道:“朕看你是看人下菜碟,打量着老七好拿捏,却不敢在朕面前放肆吧?”
青岩跪下道:“万岁圣明,天底下自然无人胆敢在万岁面前放肆。”
潜华帝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会,忽然笑了笑,道:“……连你都懂这个道理,可惜如今朕身边已经人人都敢放肆了。”
青岩听出他话中之意,迟疑了一会,还是跪下道:“请万岁息怒,师父是关心则乱,才会言出失当,实在并无冒犯之意,他……”
潜华帝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你不必说了,朕无意与大伴置气,知道他不是有心的。”
青岩这才站起身来。
潜华帝却忽然道:“你跟着楚儿这么多年,这些年来,有很多人要害他吗?”
青岩本来一时没反应过来,皇帝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但不知怎的,脑海里却电光火石的想起今日段时瑾的那句“宫里的孩子降生难”的话来,便把潜华帝的心思猜了个八九分。
这个时候,替闻楚在潜华帝面前哭哭惨一定是没什么坏处的。
何况他说的也都是实话。
“回万岁的话,是有过好几次不明来路的人,想往七殿下的饮食里下东西,还有当初殿下奉旨南下时,路上也遇到一伙来历不明的水贼,殿下当时领着青牛卫厮杀,受了刀伤,万幸不是在要害之处上,回京之后,养了许久才彻底好了。”
潜华帝一愣,道:“水贼?怎么先前没听他提过,好好的京杭河道上,怎么会有水贼?”
青岩心中一动,却想起当初汪二哥的话来,便道:“不仅是水贼,还是有炮船的水贼,那日真亏殿下福大命大,遇上了江湖义士相助,否则真不知后来能否有命回京和万岁复命了。”
言语间神色露出三分后怕来。
炮船不是寻常东西,就连朝廷水师配备炮船的,也只是少数精锐,是以潜华帝一听这话,便生疑窦:“火炮是朝廷禁物,一伙江上水贼,哪里来的炮船?”
青岩道:“万岁有所不知,殿下当日遇到那伙水贼,据说原是东京水师的叛军,携了炮船出逃的。”
“东京水师的叛军?”潜华帝眉宇渐渐蹙成了一团,“既是水师叛军,还是携了军火禁物出逃,为何水师不派兵平乱,任这些贼人在水路上胡作非为?难道沿途的百姓也不曾报官吗?此事……朕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他目光变得有些狐疑:“这事可是真的?”
青岩也不慌张,把当日汪二哥曾经告诉他们的缘由娓娓道来:“这伙水贼只有零星几艘炮船,流窜作恶,想必官府即便想管,却也不好追捕,而且不知怎的,据关州衙门的人说,每次他们得了消息前去追捕,水贼的消息却比他们更快,都叫他们得了风声,早早逃了。”
“至于东京水师,只矢口否认这些水贼是出自水师的,每有遇难的百姓家中亲眷报官,衙门也都说是江上水贼作乱,与水师无关,只是旁人会相信这话,奴婢跟着殿下,当日却是亲眼见过那些炮船的,险些就要了殿下的性命,绝非民间水贼能造出的东西。”
潜华帝听完了没再说话,许久才道:“……歇吧。”
潜华帝面上没明说要软禁皇后,也不知是为了皇后的面子着想,还是顾忌太子,却行了软禁之实,翌日便叫人去坤宁宫传了口谕,满宫上下,非必要任何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这消息外头的人或许不知道,然而却瞒不住太子。
闻述到养心殿请安时,神□□言又止,潜华帝手里捏着一本奏折,却连抬眼看他的兴致都没有,只道:“有什么话就说,一国储位,扭扭捏捏成何体统。”
“儿臣是想问……”
“你若是要为皇后求情,就不必了。”
太子只好把还没出口的话又给憋了回去,却还不甘心走。
潜华帝抬起头来,漫不经心道:“怎么,可是还有什么事?是前日吩咐给你河南春汛的事吗,办得怎么样了?”
闻述一怔,道:“……春汛的差事,儿臣已着手……已着手在了解情况了。”
潜华帝道:“哦?了解的怎么样了,往年春汛都有哪几府几地受灾,人数又有多少,哪些河段是要固修防备水患的,各府又要准备多少预备赈灾的粮草?”
闻述被这一串连珠炮似得问题问的额头上冒汗,道:“儿臣……儿臣尚未了解的这样细致,请父皇容儿臣回去……”
潜华帝沉了脸色,斥道:“这差事交给你已有三日,你连这些最基本的都不清楚,了解了个什么?!你三哥七弟去年南下都是有实在政绩的,你这一国储副倒是半点不知道着急,成日里倒惦记上朕后宫中的事了,究竟做的是哪门子的太子?!”
闻述被训得面如土色,再不敢多说什么,灰溜溜离去了。
而后来的是文安阁的几位阁臣,和司礼监的提督太监何有贤,并几位秉笔太监——
说起来,这倒还是青岩第一次见这位提督太监何有贤,先前因西南战事吃紧,他奉旨亲自在大理坐镇监军,直到年前方才回来。
几人一一和潜华帝禀了近日来的要紧政务,秉笔太监们在其后奋笔疾书,等政议稍微告一段落,众臣在殿中饮茶稍歇时,潜华帝才问了一句:“如今东京水师的指挥使是谁?”
几个阁臣俱是一愣,虽不知皇帝忽然问起水师是何用意,但还是有人答道:“回万岁的话,是罗延罗指挥使。”
“罗延……”潜华帝一怔,倒是想起此人是谁了——居然是皇后的妹夫,“他不是还在东京卫所历练吗,何时去水师衙门升任指挥使了?”
兵部尚书道:“皇上政务繁忙,许是没留意到调任的折子,罗大人升任指挥使已有六年了。”
其实按理一个卫所的千户升迁的本不该有这么快,这里面罗延自己使了多大力气暂且不说,齐皇后的娘家也没少从中出力,罗延有天子连襟的这层关系在,吏部兵部自然不敢拦他的道,都是大开方便之门。
毕竟皇后娘娘的妹夫,说到底也是皇上的妹夫,他们不能不给面子,所以兵部尚书谈起此事,也并不心虚。
潜华帝面色却有些晦暗,没再多说什么。
散了阁议后,晚些时候,潜华帝命人出宫去容王府,宣闻楚进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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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闻楚进养心殿的时候,潜华帝正在案前写字,青岩在旁研墨。
他目光只短暂的在青岩身上停留了一息,便飞快的挪回了潜华帝身上。
闻楚请过了安,潜华帝又赐了座,他才搁下笔抬目道:“你出宫后,朕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你了,在王府一切可还习惯吗。”
闻楚道:“谢皇上关心,儿臣一切都好。”
在潜华帝记忆中,这个儿子自十一岁那年落了水后,感情似乎就淡薄了许多,除了提起他那早亡的生母燕嫔,平素甚少有什么喜怒模样,近些年称呼他甚至都很少叫“父皇”,反倒总是以“皇上”二字概之,若是换了旁的父亲,对此可能会有些介意,但潜华帝倒觉得他这样的叫法比起其他几个儿子更多了些恭谨和规矩,因此并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