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闻楚料事果然甚准,只是不知,这回引出来的,是哪条蛇呢?
青岩心里正想着,谁知那头闻楚沉默许久,道:“往后验菜这差事,还是交给侍膳内侍做吧,掌事就不要代劳了。”
青岩一怔,闻楚又道:“今日的事,先不要传出消息去,晚些时候,再请个太医来瞧瞧那些菜,要给了封口费,别叫他离开春晖殿后出去胡说。”
青岩颔首,道:“殿下思虑周全,小的这就着手去办。”
很快太医请来,德春几人把今日没动的那顿饭又端上桌让太医验看,这太医年纪却轻,不过二十一二岁模样,面白无须,生的俊俏,倒却不像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了,十分镇静。
待他一一验看今日菜品后,果然其他菜肴都没有问题,独独那一道炙羊肉叫他眉头深蹙。
青岩道:“如何?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那小太医又是闻又是看,半晌才直起身道:“是乌头粉。”
青岩虽早有预料,心中也不免骇然。
乌头是植物,并不似鹤顶红和□□,是银针银器验不出的剧毒,虽说是植物之毒,可却也丁点儿不比前两个毒性小,只要一点,也能取人性命。
听闻多年前岭南有一老农,因用舂过草乌的器皿舂面,以致家中老小七八口人吃了面食后一一中毒身亡,可见毒性之烈。
可乌头在京城地界少见,多在南边,到底是什么人为了毒害闻楚,居然如此大费周折?
那小太医倒是乖觉,青岩还在出神,他便一拱手对闻楚道:“今日之事,下官只当从不知道,若是旁人问起,也定然不会吐露分毫,还请七殿下放心。”
青岩:“……”
小太医未免太过熟门熟路,令人有些无语凝噎。
青岩还是送他出了春晖殿,又塞了银子打点,闲谈间却发现原来这位小太医姓江,正是当初那位江老太医的亲孙子。
小江太医很是活络,方才在春晖殿里当着闻楚的面,还义正言辞的分文不取,出了宫门立刻又和青岩笑得心照不宣的揣了银子,拍胸脯保证绝不把此事泄露分毫,这才离去了。
入了夜青岩跟着闻楚去了柴房,把今日问过太医之事告诉了那小全子,逼问他究竟是何人指使,若是不说,便将此事上报皇帝,潜华帝可不会多与他废话,届时人送去了纠稽司,那里的公公可不是吃素的,他不死也得脱层皮,更有的是法子让他开口。
小全子听见纠稽司三个字,果然吓得面如金纸,颤颤巍巍道:“殿下……殿下饶命,小的也是迫不得已,是皇后娘娘宫中的承乐姑娘让小的这么做的,她还说……她还说小的宫外的家人在娘娘手上,小的若不依从,便要了他们的命,小的……小的也没有办法呀!”
说罢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青岩听及此处,衣袖下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成拳。
闻楚却道:“你说她是母后宫中的承乐,可有证据?”
小全子满是鼻涕眼泪的脸上神情一滞,道:“那姑娘自说的,她是皇后娘娘宫中的承乐,这却要什么证据……”
闻楚道:“她说是便是?她说是你便信了,我说我是玉皇大帝,你若不将背后真正指使你的人交代出来,我便叫你下辈子变作一条毛虫,你可信啊?”
青岩:“……”
小全子也无语凝噎片刻,许久才又小声道:“可她与皇后娘娘宫中的承乐姑娘,的确生得一模一样。”
闻楚却好似等的就是这句,闻言冷笑一声道:“你是我宫中的粗使内侍,平常连我的寝殿也不许进,倒是什么时候有机会见过坤宁宫有品级的大宫女了?承乐一贯贴身跟着母后,你又是何时何地,哪里来的脸面见过的皇后娘娘?”
小全子被他问得背脊一僵,顿时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半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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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你追我逃
青岩方才险些信了小全子的话,眼下见闻楚竟然两句便问出了端倪,心里这才明白过来——
各宫皇子用膳,自有侍膳内侍验食,就算银针验不出乌头之毒,也会有内侍做替死鬼,根本轮不到闻楚中毒身亡。
而年少的闻楚,亲眼见到内侍被毒死在自己面前,七窍流血的模样,却一定会被骇的肝胆欲裂,后怕至极,自然也就对下毒的恨之入骨。
如此低劣的毒害手段,下毒之人想要的,恐怕压根就不是闻楚的性命,而是要闻楚在自己宫里死了人,惶然惊惧之时,信了小全子的话,这样即便闻楚一时碍于各种原因,不把这事告到御前,也已经与齐皇后结下了不解之仇。
是谁呢?
不会是齐皇后膝下的皇子,那便是宸妃?
温贵妃与二皇子母子?亦或是景妃与六皇子母子?
他正想着,旁边德喜却忽然疾声道:“不好,快拦住他!”
青岩猛地回神,定睛一看却见德喜正扑上去掐着小全子的脖子,然而为时已晚,小全子面色惨白如纸,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被德喜掐的犯了个白眼,一口呕出个猩红的东西,却是半截舌头。
青岩顿时明白过来,心中却不由懊悔自己竟疏忽大意之下,给了小全子机会,也只得沉声道:“快叫大夫来,不能让他死了!”
小全子却已经两眼一翻,在剧痛之中昏死过去了。
德喜等人连忙手忙脚乱的清理了现场,又把小全子抬走了。
青岩陪着闻楚回了寝殿,伺候他洗漱躺下后,闻楚低声道:“此人是个死士。”
青岩坐在床边,任由闻楚拉着他的手,若有所思,道:“他既敢动手,恐怕也早知此计并不能毒害殿下,他被发觉只是早晚问题,当然只有死路一条,方才此人的惶恐模样,想必也都是装的了,不过是为了麻痹殿下相信,他身后指使之人是皇后罢了。”
“定要留着此人,小的已经叫德喜他们请了太医,就算用药吊着,也绝不叫他死了,只要他不死,不愁那蛇不来灭口,殿下只需守株待兔。”
闻楚抿了抿唇,灰色的瞳仁在夜里昏黄的灯火里显得明亮非常,他看着青岩,低声道:“……掌事难道就不后怕吗,若是今日你把那菜用下,此刻便已经没命了。”
他答非所问,青岩一愣,道:“……小的这不是没事吗?”
闻楚:“……”
青岩把他的手扒拉下来,又塞回被褥里,道:“殿下别想太多了,既要谋事,哪能没有风险的,小的若是死了,是小的命薄无福,殿下只要无碍,自会另有臂助。”
他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他所做的这些,倘若能成,自然很好,倘若真的天不佑他,中途殒命,那他也算是尽了力了,这世上的事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哪有事事尽在掌握之中的?
那样就不是人,而是妖孽了。
“殿下自有天佑。”
最后他对闻楚这样说,站起身来抬起灯罩,吹灭了烛台上跳动的火。
日子一晃又过了三个月。
小全子没有死,却彻底成了个哑巴,然而不知那背后下毒之人,是否察觉到了闻楚与青岩守株待兔的用意,竟然并不上钩,迟迟没有对春晖殿再有什么举动。
只是他大约没想到,他这般沉得住气,不露端倪,却反倒成了他的端倪。
某日闻楚下学回宫,对着棋谱摆了一局,问青岩道:“掌事看看,此局可有破法?”
青岩沉吟片刻,看了闻楚一眼,见他颔首,这才捻起一粒白子,在棋盘上落下,道:“如此可解。”
闻楚笑了。
“不错。”闻楚道,“只是却也不止这一个解法,掌事走的是常人会选的法子,最快,可并非毫无破漏,若是行棋不慎,便有可能再度陷入死局。”
“今日先生讲起此局,二哥却选了另一个解法,与我们都不相同。”
他把青岩方才落下的那枚白子拾起,闭目思索了片刻,便抓起一把棋子,一步一步在棋盘上落开。
青岩看了半晌,赞叹道:“果然滴水不漏,二殿下虽已见绌,却不打草惊蛇,只是步步紧逼,缓缓收束,实是好定力。”
闻楚抬眸看他,笑道:“是啊,真是好定力。”
青岩对上他的眸子,看着少年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却怔住了,瞳孔一缩,道:“殿下是说……”
闻楚道:“掌事也明白了吧?”
青岩喉结微动,没有答话,心里却想,不错,三个月了,若是宸妃,她脾气他们早就领会过,而六皇子也不似能有如此心机的,这件事中,既能得利,也唯一有可能沉得住气的——
只有闻远。
……竟是闻远。
闻楚却笑道:“掌事与棋道也有好见解呢,宫中内侍虽多,如掌事这般通诗书、有谋略、还懂棋弈的,却恐怕寥寥无几,掌事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惊喜呢?”
青岩躬身道:“小的见殿下这些日子参详,这才瞧出几分有趣罢了,原是连皮毛也不通的,殿下谬赞了。”
闻楚却把殿中侍候的其他人都遣出去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意思是叫青岩在对面坐下。
青岩犹豫了片刻,还是在他对面落座,道:“小的冒昧了。”
闻楚不答话,只是抬眸看着他笑了笑。
青岩看着闻楚脸上的笑容,和他已经舒展开许多的眉目,这才恍然惊觉——
已经大半年了。
闻楚长高了,也壮实了许多,如今身量已经堪堪只差他小半个头,虽说青岩身量本就不高,但闻楚这长个的速度,也难免有些太过夸张,就好像吃了饲料似的。
只是抽条得快,身形难免跟不上,这让闻楚还保留着少年人的几分单薄,好在他骨骼宽阔舒展,虽然瘦了些,穿上衣裳却看不出什么来,只显得清朗干净。
“他们都不在了,只有我与掌事二人。”闻楚说,“掌事不必有所顾虑。”
青岩抿了抿唇,执了白子。
闻楚看了看他指尖那枚白子,又抬眸看他,道:“掌事让我?”
“尊者执黑。”
闻楚闻言,也不和他掰扯,果然捻了枚黑子,在棋盘上落下。
“掌事的棋艺,也是当年他教的吗?”闻楚似乎欲言又止,“掌事还记得……”
青岩动作顿了顿。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闻楚似乎对他从前在应王府的过往,十分好奇,一有机会就要和他套话,青岩不知道他的这分好奇心是从何而来,但的确,闻楚这半年多来的态度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只是个奴才罢了,闻楚对他未免有些太过热络,太过殷勤,也太过好奇。
……但孩子天性如此,闻楚的好奇,似乎又是情理之中的事。
青岩道:“王爷事忙,如何有功夫教我?都是这些日子跟着殿下学的罢了。”
闻楚的目光似乎粘在他脸上,半天没说话,许久才若无其事的继续道:“哦?我道听闻,当年掌事很得皇叔祖看重的,亲自教习……”
青岩“啪”的一声把手里的棋子撂在桌上,面色是只有无人在场时,才独有的那种冷淡和疏离。
“殿下。”他道,“您过问的未免太多了。”
闻楚一顿,道:“抱歉,我只是想知道,掌事对当年旧事还记得多少,又是如何看我与皇叔祖的。”
“毕竟似我这般的轻狂少年人,总想和人比个高下的,掌事侍奉二主,我自然想从掌事嘴里听个答案。”
青岩心里莫名烦躁起来,闻楚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的确让他感觉到厌烦,或许是这半年来早已知道了闻楚待他宽厚,并不会因为言语冒犯发怒,也或许是除却王爷,他本来也不会对谁发自内心的、有身为奴才的恭谨和谦卑。
他语气里带了几分讥讽,道:“殿下要听实话吗?”
闻楚一怔,大约没想到青岩次次敷衍推诿,今日却忽然变了态度。
“……自然想听。”
青岩道:“殿下不及王爷多矣。”
可以说是毫不避讳,也很不怕死的回答。
闻楚:“……”
闻楚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扭曲,好像高兴,又好像不高兴,那样子委实有些滑稽,也有些怕人。
但青岩早就知道自己琢摸不透这个精滑似鬼、多智近妖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想法,因此这些日子来,也早已经放弃了要琢磨他的想法,此刻自然连打量他神情的心都没有。
说出这句话,他心里也没有丁点惶恐,只老神在在、心安理得的从棋盒里捻出一粒白子,又落在了棋盘上。
“殿下,该您了。”他道。
闻楚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但又好像没有,他问:“……你这样回答,就不怕我怪罪吗?”
青岩道:“殿下会吗?”
闻楚:“……不会。”
青岩点点头:“这不就是了。”
闻楚:“……”
他心想——
糟了,好像被这人拿捏住了。
中秋很快来临,在中秋之前,宫里有了个好消息,让潜华帝龙颜大悦。
宸妃终于顺利生产,虽然胎儿早产了半个多月,但好歹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取名闻追,齿续第八,闻楚终于不再是宫中皇子里年纪最幼的了。
因为八皇子的缘故,宸妃的禁足终于解了,听说潜华帝前去探望时,宸妃潸然泪下,和他连连追悔当初没有好生照料七皇子的罪责,又说自己孕中这大半年,每每想起当日之事,都是愧悔难当,只恨当初自己一时忘形,如今是真知错了,又亲笔写了悔过书,手抄百遍呈于上阅。
潜华帝见她产后形容憔悴,又亲眼见了那一叠厚厚的悔过书,果然大为动容,当日便抱着宸妃好生温存了一番,据说场面很是感人。
于是宸妃也就这么顺理成章再度复宠了。
闻楚问青岩:“掌事觉得,她可会来报复我吗?”
青岩道:“想必不会。她不敢。”
闻楚笑了,把手里的那杆红缨枪舞了一圈,又往地上一扔,足尖踮起枪柄踢回手中挽了个枪花,这才道:“倒也不仅是不敢,她如今有了儿子,想必指望大了,可顾不上管我了。”
青岩道:“殿下英明。”
宫中再添一个皇子,潜华帝的前头七个儿子也逐渐长大,大皇子观政,二皇子也给了工部的差事,下来三四五六七皇子,潜华帝也每每总会叫去养心殿,亲自教导提点,而并不似当年英仁帝那般,只许太子一人过问政事。
虽则朝堂上下,也有些非议,怕这些皇子往后,因此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但大多数却也都是歌功颂德,赞叹潜华帝一片慈父之心的。
闻楚总要去养心殿接受教诲,青岩便也沾了他的光,能一块回去,他本就是养心殿出来的内侍,比起旁人,自然亲厚几分,即便别扭如漱雪,如今待青岩也少了许多当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意味。
这日傍晚,潜华帝处理完政事,遣退内官,叫了几个皇子在里头训话。
青岩与其他几个皇子宫中的内官在门口候着,没多久闻越也来了,兀自进了殿门去,他随行的那几个内侍却不知怎么回事,见了漱石便冷哼一声,转头看向一边去,似乎连留个后脑勺给他,都很不愿。
漱石神情也有些尴尬,青岩不免想起先前商大伴说,闻越点名要漱石不要自己这回事来,心道大约是那永仁宫的掌事内官,觉得漱石要抢他饭碗,这才不大和睦。
只是事情却又似乎并非如他所料那般。
漱石见了这几人,很快和商大伴告了假,道自己今日晌午用饭时,喝多了汤,想要出个恭。
商有鉴低声斥道:“既知道今日是你当值,还要贪那口汤喝,你也不是头一日在万岁身边当差了,怎么这般不谨慎,还不快去!回来时若主子已叫咱们进去了,便不必再进来,自回下处去吧。”
漱石老实听他训斥完,这才连忙应是,退下去了。
青岩心中却是一动,暗忖,不对,不是因为那永仁宫的掌事妒恨漱石要抢他位置——
漱石一贯谨慎本分,更甚于他,怎么可能明知要在潜华帝身边当值,还如刚入宫七八岁的小内侍似得,贪一口甜汤喝,他如此行径,倒像要躲着谁似的。
——闻越。
青岩心头一时雪亮,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除夕那日,和闻越的……是漱石?
可他实在无法把漱石和那日那个宫人隐忍甜腻的呻|吟声联系起来,且漱石怎么可能会……
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他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