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脑海空白了片刻,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半晌才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闻宗鸣。
那人竟然是蒙冤落罪……
可王爷如今告诉他这些又是什么意思呢,谢家已经家破人亡,就连他和姐姐、母亲三人也未得幸免,青岩茫然不知所措了片刻后,忽然没控制住脸上的笑意,低低的“嗬嗬”笑了两声,喃喃道:“蒙冤……?”
太好笑了。
几十条人命,他的、娘的、姐姐、乃至那谢夫人的人生尽数毁了,如玉碎般化作齑粉,到头来却只是一个误会吗?
青岩老实本分的做了这王府中低眉顺眼、伶俐市侩、见风使舵的小内侍多年,此刻却好似又找回了当年那个满目怨愤的小小孩童的魂灵。
闻宗鸣叹了一声,道:“我已和皇上提过此事,只是积年日久,要为谢家翻案很不容易,恐怕非一日之功……”
青岩沉默了一会,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谢家旧案是先帝在时的事了,先帝已去,新帝继位,孝为百道之先,要为谢家翻案便是说当年先帝做的错了,哪怕为着屁股底下的皇位坐得安稳,今上又如何会行如此忤逆不孝之事呢?
何况即便青岩方才知晓了谢汴蒙冤,也从未想过要替此人洗冤翻案。
无论他于官场上清廉与否,又是否蒙冤,他在外是何样的人,均与他无关,青岩只知他害了娘、害了自己和姐姐,其他一概不知,他不恨他,便已很宽宏大量,又怎么有那闲情逸致替他翻案?
未免也太过好笑了。
王爷又是怎么以为他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青岩叩首道:“小的明白,王爷以大局为重便是,不必因这些小事烦忧。”
只是他正说着,抬头却一怔——
王爷的目光冰沉沉的,锐利如箭一般,仿佛全然刺透了他外头那层柔顺谦卑的皮,探视着他的内心深处。
青岩呼吸微窒,闻宗鸣道:“……你可识字,读过书了吗?”
青岩道:“回王爷的话,已读过了,徐都知教过小的识文断字……”
闻宗鸣却摇头,面沉如霜,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不是徐都知教你的那些,本王是问你,你可读过书明过理,知道什么是仁义道德、什么是忠义智孝君子之道?”
青岩怔住了一会。
心里却觉得荒谬和可笑。
仁义道德,忠义智孝?
他只是个卑贱已极,连身子也不完整的阉奴,为何要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难道他把四书五经学个通透,仁义礼智信学个透彻,别人就会高看他一眼,以为他是个君子?
而不是个没根儿的太监?
青岩头一次觉得,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想法果真都和旁人不大一样,从前未曾近身伺候过王爷,如今才知道,原来读书多了,会坏了脑子吗?
只是无论如何腹诽,青岩面上还是不敢表现分毫,仍是谦卑道:“这些……这些高雅之道,是大人们所习,小的只是个下人,如何配学……”
闻宗鸣却淡淡道:“主子奴才,上人下人,都是人,说的都是人话,学的自然也该是人道,既然活在世上,为何要把自己活成不是人的东西?”
青岩怔住了。
“从今日起,你每日晚饭后,到本王书房来,本王亲自教你读书明理,不许耽误,否则一切责罚如旧。”
青岩喏喏,却不敢违抗。
他怪异的内侍生涯,来的意外,过得也意外。
毕竟天底下哪有让主子亲自教仁义礼智信,教四书五经、甚至教经世治学、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的内侍?
可青岩偏偏却成了这么一个内侍。
青岩早有耳闻,当年先帝继位,太后还是皇后时,王爷只有三岁,因此养在长嫂膝下,其实视他与亲子无异,太后出身陵川王氏,家中世代簪缨,每代必出两榜进士,是极清贵的人家。
因此王爷开蒙便由太后亲自教导,听闻他功课极好,悟性又高,就连太后也常常与先帝赞他才高。
如今方才真正领教。
徐都知在世时,只是教青岩识字看账、打理文契书信,从未这样从幼学琼林到大学、中庸、乃至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的字字句句讲解,引经据典、鞭辟入理。
青岩本以为自己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可却渐渐在王爷的讲解中忘了时辰,甚至忘了饥饿困倦是何滋味。
他终于知道,当年那个一见之下令人忘俗的翩翩公子,是如何养就那样一身温华气度了。
因谢父之故,青岩心中原对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清流视若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他却渐渐发现,王爷的一言一行,却是真以书中圣人言表为规为制,他是那样时刻严以律己,王爷口上说着仁义道德,心里想的便是忠君报国,他是先帝幼弟,若有半点反心,当初大可以放任今上在林州自生自灭,取而代之。
可他却没有那样做。
王爷与那些嘴里光风霁月、心中却男盗女娼、表里不一之人,云泥之别。
可要说王爷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夫子,他又偏偏不是,青岩发觉王爷讲起那些为圣人不喜的小道——玄黄医理、天文经学,乃至道经佛理,也是滔滔不绝,他亦远不是一个只知圣人云、只会写应试科举文章的书呆子。
弹指三年一挥,青岩就这样长大了。
这些年来,王爷教他的又何止如何明理读书,更教了他骑马射猎、习武强身,教他如何立身于天地之间。
徐都知待青岩亦是用心良苦的,可却是在教他做个奴才。
而王爷则是费尽心思的,在教他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王爷如此苦心,即便对着弟妹子女,也已当得了。
青岩仍是那个事事谨小慎微、察言观色、左右逢源的内侍,可骨子里,却又隐约不是了。
他终究不曾如幼时以为的那样,长成面目模糊,扭曲如蛆虫而内心阴暗的人。
可王爷待他越好,青岩心中便越忐忑。
他不过一介卑微内侍,他怎么配?
青岩发觉自己开始惶恐,他怕这样好的日子有朝一日过着过着,便没有了,他知道王爷是在补偿,他知道王爷是觉得朝廷欠了谢家的,所以青岩也怕王爷哪一日觉得这补偿已足够了——
便是不够,进学总有结束的那一天,这仿佛很正常,可青岩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无法想象失去这一切的那天——
只要一想,他便觉得似离了水的鱼般窒息。
也是在这个时候,青岩才骤然惊觉,镜中的小内侍已长大成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目光阴郁的小孩,王府风水颇好,把他养的唇红齿白,目如流波。
沈氏貌美,青岩生的像她,肤色极白,他虽是男子之身,却因净身再也无法长成高大健朗的成年男子模样,容色亦稠艳的叫人几乎挪不开眼。
如此模样,也无怪外头总传闻王爷有位养在身边的宦宠,把他当成替王爷暖床的人了。
……替王爷暖床?
可他怎么配呢?
王爷是那样高天孤月、芝兰玉树般的人物,王爷给他几分好脸色,是因王爷仁厚,他是那样好的人,朝廷不会因为冤了谢家有分毫愧疚,可王爷却会,他怎么能因为王爷待他的好,动这样污秽的念头呢?
王爷以后是会娶王妃,会子孙绕膝,会福泽绵长的,怎能被他这样的人坏了名誉、坏了人生?
青岩逼自己把这念头从脑海里移出去,可他却发现,一旦动了这个念头,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妄念如烧不尽的野草,在心头日复一日的疯长。
越堵塞,越汹涌。
青岩忍不住开始留意到许多往日未曾关注过的东西,如王爷说话时滚动的喉结,如王爷拉着马缰时修长的五指,鼓起分明的漂亮指节……
甚至那副挺拔宽阔的肩臂、那双笔直修长的腿,都叫他想入非非,愈发不敢直视王爷的眼睛。
那段日子,是青岩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他觉得自己肮脏而龌龊的心思,已然昭然若揭,他觉得王府中人人都已经看破了他的妄念,远处丫鬟们的嬉笑声像是在嘲笑他痴心妄想,和他请安的婢女仆从们嘴里的“谢都知安”也好似别有深意。
每个人投过来或有意或无意的眼神,都好像饱含探究,让他坐立难安。
而其中以王爷的尤甚。
王爷问他:“你这些日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青岩垂首敛目,一言不发,只有衣袖下的无名指微微颤了颤。
……他怎么敢说呢?
他忽然想起那年王爷教他时,匆匆略过的越人歌中的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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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薄冰如履
十六岁,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倘若青岩年幼时不曾遭逢那一场变故,或许他真的会如同母亲所盼望的那样,和姐姐相互扶持,娶一个小家碧玉、庄户人家的姑娘,和她生儿育女,举案齐眉。
又或者谢父会良心发现,把他们母子三人接回去,那青岩便会成为谢府庶出的小少爷,或为了科考掉尽了头发,或如同他那三位不成器的嫡兄一样,因和房里的通房丫头胡闹,年纪轻轻便险些做了父亲。
十六岁……已是成人的年纪了。
他该知道自己和王爷的身份有天渊之别,也该知道只要自己还有半分良心,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便永生永世不该叫第二个人知道。
王爷如此待他,哪怕只是叫他因自己添一丝烦忧,青岩也会觉得愧疚。
于是他把这份隐秘的情愫埋进了心底,藏起不该有的渴盼,逼着自己装作若无其事。
他仍是应王府年少早慧,把上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的都知太监,谢澹。
摄政王颇得盛宠,连天子在他面前,也从不端架子,总是亲切又恭谨的唤他一声“小皇叔”。
应王,早已不是当年先帝在时,那个不大起眼的幼弟了。
先帝有十一个兄弟、五个儿子,这些叔伯子侄,各有心思,各自勾结,那场夺储之争,几乎牵连了整个王朝,腥风血雨、波谲云诡,无人置身事外。
只是如今,先帝的兄弟们杀的杀、贬的贬、削藩的削藩,独独当年不大起眼,年纪也最小的应王笑到了最后,成了圣上倚仗、太后看重、权势熏天的摄政王。
应王府的面子无人敢拂,青岩便也沾了光,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风头无两的应王爷,青岩每每回宫办事,宫人们总要满脸讨好阿谀的问一句“都知安否”?
他便妥当周全的笑着礼还。
可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这些年来王爷教他读史,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先例,就连青岩也记得不止一个,更何况王爷如今已隐隐有了功高震主的迹象——
民间将他传的神乎其神,捧得高之又高,皇帝怕也没有这样高的人望,更听闻王爷在军中颇有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意思,再这样下去,只怕百姓们都要只知摄政王、而不知陛下了。
一旦真有了那一日,即便皇帝对叔叔的恩情再感激,太后对王爷再看重,难道王爷对皇帝能比皇位更重要,对太后娘娘也能比亲生儿子更重要吗?
青岩都能看出来的隐患,他不信王爷自己便不知道,王爷要怎么做,他无权置喙,只是对王府上下更加严加管束,不许众人在外有任何张扬跋扈的行迹,以求少给王爷增添不必要的麻烦,避免旁人发难时成为王爷的把柄。
徐都知没有教过青岩如何做个清风朗月的君子,但这老内宦却是当年太后特意挑了赏给王爷的,颇为圆滑世故、精于调教下人,收拢人心,青岩倒是得他真传,把整个王府管的铁桶一般,无形之中,倒让许多有意无意寻衅之人无路可走。
只是他千算万算,却也没想到最后王爷被人捏住的那个把柄,不是旁人,却正是他自己。
青岩如今仍记得,那是一个傍晚,宫中忽然来了人,说春日近了,江淮上贡了许多新茶,皇后娘娘有意办一场品茗宴,邀京中贵眷们共赏,只是宫中御茶房的管事太监落了风寒,身子不好,听闻应王爷府中谢都知于此道甚为精通,便有意和王爷借人一用。
这话说的漂亮,虽说是借,可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真办完了宴,她便不叫青岩回来,王爷也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只是一个奴才。
青岩的心随着那传话内官的话,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害怕发生的,似乎终究要发生了。
王爷沉默着没有回话,传话的太监玩笑道:“怎么,王爷这难道是舍不得将谢都知借给皇后娘娘么?”
“公公言重了。”
青岩本以为听到这话,他会很难过,只是真的听到时,他脑海里却更多的是担忧——
他是王爷身边的人,皇后竟然明着要他,若只是真的借他办一个品茗宴,有借有还还好,可若不是……
难道王爷树大招风,真的招来了圣上猜忌,要生祸事了吗?
把他要去,又是何用意呢,是想从他窥探王爷的行迹,以探他是否生了反心么?
青岩正心乱如麻,却听王爷道:“娘娘既要用他,是这孩子的福气,只是他年少气盛,本王也怕他坏了娘娘的差事,不知公公可否方便叫本王提点他两句?”
传话内官闻言,犹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扛住应王爷的目光,点了点头。
青岩心里滋味复杂,跟着闻宗鸣走到了府中花厅回廊下,他心事重重,只闷头往前走,冷不丁撞上了一个宽阔的脊背,鼻尖传来一股闷痛,才发现前头的王爷已经顿住了脚步。
青岩一惊,正要下跪,却感觉到王爷扶住了他的肩,声音沉而低,带着些许安抚意味:“你此去好生当差便是,不必害怕,皇后娘娘……不会对你做什么。”
青岩躬身垂首,眼睑低垂,他自十四五岁后便不怎么再长个,如今仍是一副少年身形,背脊单薄,四肢纤细修长。
从闻宗鸣的角度,却窥不见青岩的神情,只看得见少年内侍乌黑的发顶,和微曲的背脊。
“是,小的一定不辱使命,不给王爷丢人。”他仍一如既往的恭敬回答道。
闻宗鸣却低叹了一声,道:“此事,原不该把你再牵涉进来,是我思虑不周。”
青岩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出声。
“你记住,进宫后,见了皇后娘娘,又或者是陛下,倘若他们问你什么,你便据实以答,不必隐瞒什么,也不要有半句虚言,便不会有人轻易动你。”
青岩微微一怔。
据实以答?
……可他是王府都知,更是这些年来王爷的贴身内侍,便是青岩自己,也知道他实在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了,有些事,即便青岩和王爷都知道是不得已,王爷对圣上也是一片赤诚,可是……可是宫里,却未必会信啊。
和盘托出,这怎么行?
王爷好像看出了他的犹疑,只是他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
“你依言照做便是。”
语气平淡却笃定,不容分毫质疑。
“……”
青岩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揣了回去。
他跟着宫里来的人离开了王府,进了大内,一路心绪不宁,但真入了宫,见了皇后,这位皇后娘娘却很和善,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要他这些日子辛苦一下,又将品茗宴一干事宜一一交代给他,便让他下去歇息了。
皇后待他颇为礼遇,竟在宫中辟出了独间小院共他居住,饮食更是精致,青岩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第二日便和皇后委婉提到这待遇实在有些过了,他不过也只是个下人,这般……未免有些奢靡。
皇后却倚在榻上,让旁边的小宫女缓缓替她捏着肩,笑道:“素闻王爷爱重都知,亲自教你读书习字,本宫既是将你借来,并非你正头主子,岂能怠慢了你,这不是怠慢了王爷的心头肉么?”
她话里有些玩笑意味,边上的宫人们闻言,脸上也带了些隐秘的笑意,青岩怔然,心知那些不成体统的传闻大约是叫皇后听见了。
他心中竟有些隐秘的窃喜,恍然回神,却又觉得内疚羞愧、无地自容,险些失态,嘴唇颤了颤,半天才低声道:“娘娘说笑了,小的不过是个下人罢了,王爷心慈,看小的蒙昧无知的可怜,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