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有鉴闻言,笑了笑,脸上露出几丝赞许意味,道:“咱家当初原以为,叫你去前徽殿那头伺候七皇子,你总要来问咱家两句缘由的,不想你如此实诚,这些日子一趟不曾回养心殿来,更半句也不多问,倒只管闷头把七皇子照料的妥妥帖帖,可见你的确是个好的,咱家果然没有看错人。”
商有鉴当初瞧中青岩,也正是因为这点。
谢青岩相貌平平、不甚出众,虽然也还算清秀,可养心殿里另外那几个漱字辈的内侍,当初底下早知是特意为养心殿选的,虽还是娃娃,也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粉雕玉砌的好相貌;
他的性子,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温和圆滑,但既不似漱石体贴知冷知热,只一个眼神就明白主子想喝汤还是想吃茶,也不似漱雪机灵讨喜,口舌伶俐;
只有一点好处,便是吩咐什么下去,就只做什么,不会自以为是的多手多脚,也从不去胡乱揣测上头的心思,这样既踏实老实、不拨弄是非,又并非真的蠢笨,什么也不懂,这孩子是真正的知进退,管的住嘴,也管的住手,偏生吩咐下去的差事,又总能按照主子的心思一丝不苟的办好,看似平平无奇、并不出挑,其实大智若愚。
却比那些瞧着机灵、实则自作聪明的,不知强到了哪儿去。
两人言谈间,不知何时,已行到御花园里一处无人的拐角,微风吹过,抖落一枝细雪,商有鉴见状,轻声一叹,眉目露出几分怅然。
“……咱家老了,当年咱家跟着万岁爷,亲眼目睹着万岁爷因一言之失,从京城被贬至林州,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到泥里,那时京中先太子正是众星捧月、众望所归,可万岁一样是先帝爷和太后娘娘的亲子,却无一人前来相送,连太后娘娘也不敢触了先帝爷的逆鳞,在万岁离京前来瞧一眼自己的亲儿子。”
“咱家那时陪着万岁,一路上,不知瞧着万岁爷遭了多少冷待白眼,北上林州一路苦寒,万岁爷堂堂皇子之尊,冻的手脚生疮,居然寻不到药膏涂抹,只能生生忍耐,那时的光景,如今这宫里还有谁人知道?”
“好在苦日子熬出头来,万岁如今御极天下,我朝也江山稳固,内忧外患尽数一扫,总算盼来这太平年景,可咱家却也陪不了万岁多久了,咱家这辈子……过得不容易,你们个个年轻,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人人都说,收了你这个徒弟,咱家是在找人接班,可是今日咱家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养心殿里的班,人人都可接得,过好日子而已,谁不会呢?”
商有鉴转过头,直视着青岩的眼睛,仿佛要看出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你是咱家千挑万选,好容易才寻到的,如今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进养心殿,但万岁毕竟已是而立之年,咱家是瞧过当初先帝爷十王之乱,瞧过当年应王爷护着万岁,从林州一路杀回京城,何等凶险、何等不易的。”
“如今万岁有七个儿子,咱家顶着大不敬说句难听的,虽则现下永仁宫瞧着烈火烹油,已是咱家能为你寻的最好的路,可将来一朝风云变化,还不知鹿死谁手,一张龙椅不知多少人盯着盼着,留在养心殿,反而最不可能置身事外,此处漱石漱雪他们留得,你却不能留得。”
“咱家不能让你也冒着这风险,折在里头。”
青岩沉默片刻,大概听懂了商有鉴的意思,内心却不免生出几分讥嘲,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千秋功业,自然要枯骨无数,流血千里。”
商有鉴一愣,倒不想一贯稳重寡言如青岩,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只是商有鉴自觉今日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这小徒儿听了有所触动,倒也是情理之中,便点头道:“你能明白其中凶险之处,自然最好不过,一言一行,都要倍加谨慎,你往后的位置,有数不清的人盯着,行差踏错一步,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青岩道:“万岁和师父的意思……是要等大殿下成婚后,叫我去永仁宫伺候么?”
商有鉴点头:“不错,永仁宫那头从前的掌事内官,当初为着稳重,选了个年岁大的,不想一直不得大殿下待见,半年前,殿下就开始总和皇后娘娘请求,说想换一个,万岁和娘娘也是思虑许久,原是中意漱石的,可咱家还是觉得漱石貌则温厚,骨子里却不似你有一股坚忍,这差事反而是给你最为妥贴,只是你毕竟年轻,万岁和娘娘不尽放心,便正好借着七殿下,瞧瞧你是否是可堪托付之人。”
青岩听了,一时无语凝噎,又觉得有些可悲,只是倒不是替他自己觉得可悲。
帝后待大皇子这个嫡长子倒的确是珍而重之了,就连换个掌事内官,也要选了又选,甚至还要先放到别的皇子身边考察品德才干,才肯放心。
只是可怜闻楚,倒无端成了块试金石,大约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身边好不容易来了个合用体贴、真心待他好的奴婢,却并不是真为他准备的,而是帝后放到他身边验货的。
青岩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到闻楚的位置上想想,也觉得憋气——
新给你的掌事内官好用吗?
好用就对了,是父皇和母后给你大哥准备的。
然后闻楚就会体验到从得到到失去的过程,就像那日他落水后只维持了短短三五日的丰盛早膳一样,年幼的小皇子很快会发现,他拥有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青岩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也难怪这金玉堆里的皇家,不会因贫穷而叫哪个儿子女儿吃不饱穿不暖,却反而总出兄弟相争、阋墙之祸,帝后如此作为,闻楚以后不心生怨忿,恐怕都说不过去了。
他若真是个忠仆,或许还会冒着得罪主子的危险发几句逆耳良言,然而此刻倒只有满心的幸灾乐祸。
这水还需搅得再混些才好。
不止兄弟,他倒很期待看着往日夫妻同心毒害了王爷的、世间一对最忘恩负义、蛇蝎心肠的夫妇,反目成仇,同床异梦的样子。
他倒要看看这歌舞升平、冠冕堂皇的天家,从内里斗起来时,是个什么模样。
晚些时候,青岩回了前徽殿。
闻楚似乎等他回来许久了,见青岩进了殿门,立刻叫他过去问今日去了哪里。
青岩便笑答:“殿下身子大好,不宜再继续耽搁了课业,小的已去养心殿和万岁爷知会过了,明日殿下便可回太学堂去,与诸位兄长们一同进学了。”
闻楚道:“掌事陪着我一道去么?”
青岩一愣,倒不想他的关注点在这里,不过这些天来,闻楚对他的确隐隐有了几分依赖的意思,他既然想,青岩当然不会拂了他的意思,笑道:“若殿下想,小的自当陪着殿下同往。”
青岩脸上的笑容既亲切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讨好,不会让人觉得过于谄媚而心生反感,闻楚盯着他看了一会,缓缓道:“你……”
青岩见他有话要说,立刻顿住不说了,只躬身做侧耳倾听状。
只可惜闻楚憋了半天,终究没憋出什么来,只道:“……你们总这样弓着腰,时日长了,不觉得累的厉害吗,我见掌事成日从早到晚都是这样,正好落水后母妃赏了许多治跌打损伤的药膏,不如给掌事也拿些去用用吧。”
青岩一怔,倒不想他说的竟是这个,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道:“殿下玩笑了,只是站着罢了,不曾伤到哪里,宸妃娘娘赐殿下的都是名贵药品,给小的用了岂不暴殄天物,小的感慕殿下关怀,只是这药却实在不必了。”
闻楚似乎也觉得他这一番话有点没头没脑,大约是有点不好意思,小脸上隐隐泛起一抹薄红,好不可爱,小声道:“……我的意思是,掌事在我这里,就不必这样了,你从前……”
青岩一愣。
只是还不等他疑惑闻楚要忽然提起他从前什么,闻楚便道:“你从前……从前在父皇宫中,规矩很大,在我这里,却不必如此。”
又赶忙道:“我会好好准备功课的,等去了太学堂,必不叫掌事替我挨手板子。”
宫里一向是主子犯错,奴才受罚,年幼的皇子更是如此,闻楚日后在太学堂念书,先生提问,答不出的问题,也是随行内侍替主受罚,被打手板子。
只是闻楚平日里看着稳稳重重,话也不多,没想到脑子里惦记的却是这个,青岩不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哭笑不得之余,又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或许圣人说的不错。
人之初,性本善。
闻楚毕竟是个孩子,就算生父潜华帝不是东西,可孩子毕竟无辜,此刻不曾被人有心引导,不曾遭遇些无法承受的事,又能坏到哪里去?
只不知往后,他离开前徽殿,闻楚得知一切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至少今日天真纯善的闻楚,青岩会在心里记得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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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谋定后动
当晚青岩便替闻楚遣人去打听了太学堂的课业进度,又着手准备闻楚明日进学用到的一应书册笔墨,直忙到临近天昏,清点时才发现还是少了两本。
诚然闻楚皇子之尊,又是久病休学,课业在兄弟七人中也是最跟不上趟的那个,复学第一日少带个一本两本书,先生多半也不会见怪,只是青岩却不是敷衍得过且过的性子,想起前些日子替闻楚去造办司寻摸游记闲书时,听说那头这两日又要出宫新进一批籍典,以供内书堂新入宫的小内侍们学识所用,说不定就有闻楚明日需要的,干脆便连晚膳也顾不得吃,亲自动身去了一趟造办司。
造办司的掌事却不是内侍,而是个姓季的宫女,按例她早到了该出宫发还家自行婚配的年纪,只是因干练精明,管的一手好帐,又不爱贪墨油水孝敬,因此被皇后破例留在宫中,宫人们都敬她一声季姑姑。
青岩到时,正好赶上季姑姑正指挥着几个内侍从马车上一箱箱的往造办司库房里卸货,其中后面几摞便是成捆的书册,青岩见状一喜,上前和她见了礼,说明来意,季姑姑略一沉吟,道:“似乎确是有这两册的,掌事先进屋吃口茶,待这头东西卸完了,我便替你找找去。”
青岩只道不急,叫她先忙手上事情,便让造办司一个小内侍领着进院子里搬了张长椅给他坐下,又奉了茶来。
那小内侍刚一离开,青岩也才坐定,忽然听得人声从造办司院子里左边的堂屋里传来,似乎是有人起了争执。
青岩隐隐约约听得屋里有人语气忿忿道:“这书……殿下叫……寻……一个月……却总推诿……分明……有心怠慢……难不成……”
另一人声音却低得多,青岩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只从语调隐约猜测出来,似乎是在解释。
青岩从前在宝钞司当过差,对这种情形并不陌生,因而虽只听清了只言片语,也大致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在心里琢磨,不知是哪位殿下宫里的下人,竟这样大的脾气?
宫中各处差所的确各有职司在身,除非是养心殿的吩咐,其他各宫都未必能要什么就立刻有什么的,不过即便这样,他们这些在主子们身边当差的,也轻易不会开罪了各司的管事和奴才们,毕竟往后还要仰仗人家办事,只一味以权势压人,虽然一次两次或许好用,可长久下来却难免会生怨愤,以后反而更加不好办事了。
他正想着,那堂屋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走出来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内侍,大约是刚刚和人吵完架,仍然面红耳赤,隐有忿忿之色,胳膊肘底下夹了一摞书,青岩扫到两眼,只匆匆瞧见最上面一本封皮上写着琼楼记三个字。
那小内侍看见院中有人,似乎也吓了一跳,立刻把咯吱窝底下的书往里带了带,掩住了书册封面,便瞅也不瞅青岩一眼,风风火火的匆匆离去了。
青岩记性好,从前在王府时便是这样,只要见过一次,哪怕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他也总能清楚的记得是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见过此人,是以立刻认出来,那小内侍正是大皇子的永仁宫中一个粗使内侍,只是却不是大皇子的几名贴身内侍之一。
这倒古怪,一般皇子们要各司处采办东西,起码会派个得脸有品级的来,这样底下才不会敷衍轻视了,更何况是急着用的书册,永仁宫那边却派了个连贴身伺候的资格也没有的粗使来,倒也难怪沉不住气,竟然当面和造办司的人吵了起来。
青岩想起方才那小内侍的模样,这般见了人就跑,遮遮掩掩,想必大皇子叫采买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书目了。
季姑姑很快把闻楚明日进学要的那两本书寻来了,青岩临走前瞅了一眼,趁左近无人时,从袖口里掏了一块小小的物什塞给她,温声道:“烦劳姑姑百忙之中替殿下寻齐了这两本书,这才没叫殿下耽搁了课业,我也免受万岁责罚,这是些姑娘们爱使的头油,从前主子赏下来的,凑近闻有一股淡香,离远了却不熏鼻、不易察觉,很是雅致。”
他说到这里时,季姑姑看着青岩手里那个壳子精致的头油小盒子,虽已有些意动,却仍是道:“七殿下是主子,这都是奴婢们的本分,怎好又生受掌事的东西,还是不了吧。”
青岩看出她其实想要,虽然拒绝也拒绝的有些肉痛意味,便又若无其事笑道:“小玩意而已,原不值什么,这是主子赏下来的,光明正大,姑姑实在不必顾虑,再说这样雅致的东西,给咱们这些阉货,却是糟蹋了,倒不如叫姑姑擦个有趣儿,也算物尽其用了。”
季姑姑听到这里,神色终于有松动迹象,青岩又趁热打铁劝了两句,那头总算是收了。
大约是拿人手短,季姑姑脸上神色和缓些许,叹道:“你个机灵虫,次次说的天花乱坠,哄的我晕头转向,别个送我东西,我可都是一概不收的。”
青岩笑道:“自然,姑姑一向铁面无私,又不是那些三天两头中饱私囊的,怎会平白无故收旁人东西?我却是把姑姑当作姐姐,瞧着姐姐辛苦,这才凑趣送些小玩意给您解闷儿,和他们怎能一样?”
青岩如今这张脸虽然寡淡,算不得出挑,但偏又有一双稍显冷清的凤眼,因此说这样的奉承话、满面堆笑时,既不惹眼,又让人觉得如见山雪初融,却无半分谄媚逢迎意味。
任季姑姑平日如何铁石心肠,被青岩这般别出心裁的一番讨好,也难免着了道,心里十分熨贴。
青岩见她高兴,趁热打铁,看似无意的问了一句:“方才我在院子里,瞧见永仁宫的锦荣和人吵起来,不知是什么事,惹他发得这样大的火?”
季姑姑神色一紧,她方才本就担心青岩撞见此事,此刻听他提起,竟还认得那锦荣,心知瞒不过了,与其再含糊其辞敷衍过去,倒不如好生嘱咐他别把此事说出去,叹了一声道:“今日这事,倘你不是养心殿里伺候过的,还真不敢告诉你,原是大殿下前些日子差使我们去宫外寻几本书回来,只是都是些不着调的浑书,我们若真替殿下买回来了,以后若被万岁娘娘知道,必然要怪到造办司头上。”
“可大殿下又三令五申不许我们去和万岁娘娘做耳报神,咱们这些奴婢,又哪敢真的对着干?只好一拖再拖,谁知此次不知被大殿下宫里的锦荣把我手底下哪个眼皮子浅的哄住了,竟然瞒着我真把书买回来了,方才锦荣来讨要,人走了我才知晓,唉,说起来我便生气。”
青岩了然,也不再追问大皇子要的究竟是什么书,只宽慰了几句此事是大殿下执意要做,又不是季姑姑的过错,再说她也已拦过了,实在拦不住主子,那也没法子,便告辞离开了造办司。
青岩回了前徽殿,脑子里仍在琢磨这事,索性叫来了前晖殿里一个内侍,叫德喜的,问他可否知道琼楼记是什么书。
德喜听了这名字险些没叫自己的口水呛着,倒也不是他不稳重,只是实没想着谢掌事这样瞧着古板赛过内书堂先生的,会提起那种淫|书的名字。
这德喜平素一贯爱看些歪书,当初刚到前徽殿时,青岩专门打听过这几个宫人从前的底细,得知他有这个爱好,才想到问他,此刻见他神色,猜出他必然知道琼楼记是什么书,又追问了两句,德喜果然含混不过去,小声道:“琼楼记……是眼下京城最时兴的春|宫图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