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他确实活下来了, 比绝大多数的人要幸运。
他拖着这一幅二十五岁就死去的躯壳, 苟延残喘到了二十九岁。
“恐惧是非常抽象的存在, 每个人対于恐惧的描述或许都是不同的。”玛丽说, “在那一刻,夫人念出倒计时一的瞬间, 我却第一次没有体会到恐惧, 意外的, 我之前所有的恐惧都消散了,留下的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静。”
“我无法解释这种反应产生的缘由, 或许是恐惧到了极点的本能反弹。我很平静, 就像是被包裹在一场美梦里, 连划破的掌心都失去的知觉。我想, 如果这注定是我的结局,而我在这里又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趁早解脱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打开柜门,我知道我会走进去,也许还会有力气关上柜门,也许没有,前者或许可以体面一些,后者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一只脚已经踩了进入,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能感觉到有液体从我的脚底板流出来。你知道吗?人其实是个沙漏,当沙子流光的时候,沙漏本身就没有意义了。”
江秋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玛丽的叙述。
“就在我打算迈入第二只脚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很轻微的声音,是脚步声!它是那样轻,又那样快,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到了我的身后。我以为是夫人,她发现我了,我被那个身影捂在怀里,那人的掌心贴着我的嘴巴,示意我不要出声。我没有出声,我浑身止不住颤抖,猜不准自己的命运。”
“那个身影一路带着我上了二楼,游戏中所有‘礼物’的活动范围只有一楼,没有人能去一楼。我怕极了,我觉得我能活下来,又觉得那一点火光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濒死之人抓到一点生存的希望是会发疯的!我死死攥紧了那人的衣袍,我肯定自己攥出了个印子,我不敢放手,直到他把我放到了楼梯转角的地毯上。”
“他不是夫人,因为我听见他和我说,‘乖孩子’,那是个男声,很温柔,约莫二十出头,他一开口我就认出了他,他是哈代庄园真正的主人,夫人的儿子……”
“你口中的哈代,雕塑的雕刻者。”江秋凉替她说下去。
玛丽抿了一下嘴唇:“是的,然后我就看见他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哈代庄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很多人涌了进来,火光把四周照的这样透亮,像是白昼,又像是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吞没哈代庄园。在那之前夜晚是漫长的,那天的黎明却到的格外的早,我至今记得黎明到来的那一刻……”
“嘶吼,尖叫和哭喊终于停歇,我趴在楼梯之间扶柱的空隙中,往下望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奇异的香气,和我闻过的所有味道都不一样,像是香水混杂血腥味,地上倒了很多人,鲜血把绚烂的玫瑰窗染红了,当黎明的第一束光照进哈代庄园的时候,那束光居然透过玻璃窗呈现出了暗红色。”
“地上匍匐着很多的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血窟窿,长椅上却很干净,只坐了两个人。”
“我认出来,左边的是夫人,她喜欢在微凉的天里穿很厚的毛皮大衣,拖拽在地上有鬼魅一般的沙沙声。右边坐着抱我上来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哈代,他套在纯黑的斗篷里,斗篷上沾满了深浅不一的痕迹,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水,而是血。”
“夫人的头靠在哈代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哈代的嘴唇在嗫嚅,似乎是在给夫人讲什么故事,我隔得很远,一个字也听不清。我只能看见,只能看见……”
“当光透过玫瑰窗照进来,哈代突然把剑対准了夫人的咽喉,割了下去。”
“我差点尖叫出来,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就拼命用掌心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是我的眼泪根本不受控制,有一滴滴在了第一楼的地板上。”
“然后他就抬头看我。”玛丽扬起头,去看天上的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平静的眼神,那是死水一般的眼睛,没有欲望,没有痛苦,什么也没有。”
江秋凉听着,突然想起了初见时凌先眠的眼睛。
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瞳仁很深,不沾任何情绪的时候幽幽的,又忍不住让人沉溺其中。
“之后,哈代庄园就换了一副模样。所有的‘礼物’在那一晚都失去了记忆,除了我,无论我怎么和他们说,他们都说哈代庄园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位嗜血的夫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些过往是真实存在的。那些失去生命的人,夜晚徘徊的鬼魂,午夜梦回的倒计时,都如此真切地告诉我,噩梦是真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独独留下了我一个人的记忆,这或许就是我和别人不一样,能留在哈代身边的原因。刚开始我很怕,很怕他会杀了我,他经常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是那一晚的眼神。他在怀疑我是否记得,但是我装得很像,我装作我忘记了从前的一切。”
“哈代先生是个很英俊的男子,他的身份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他很少在白天活动,夜晚才是他的活动时间。可是他和夫人不一样,他不喜欢游戏,也不喜欢如旁人一般的整日举办宴会,他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有一天晚上我进入哈代的书房,发现他在看窗外的月亮,那是一道残月,和匕首一样锋利。”
“他回过头,我第一次见他的眼底有不一样的情绪,他的手上有一串很漂亮的绿宝石项链,他告诉我,他看所有人都觉得枯燥,唯独対我是不一样的。他能闻到我的喜怒哀乐,如果可以,他想让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以同样的,吸血鬼的身份。”
“你答应了他?”江秋凉问。
“像我这样的人,命运从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玛丽苦笑道,“是的,我的确答应了他,说实话,我那时候确实不爱他,恐惧足以覆盖其他的情感。但是我发现,在我答应了他之后,他真的有在笨拙的学习和别人相处。”
“一直以来他都太孤独了,以前我坐在他的身边,总会感觉自己身边冷冷清清的,像是一个人独处,有的时候他望着月亮,我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和哈代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他和我第一印象里那个杀伐果断的吸血鬼完全不同。他很温柔,很体贴,也有普通人一样的情感。后来他学着送花,学着写些酸溜溜的信,说起来吸血鬼新娘的故事还是他告诉我的,那天起他就送我很多很多奇奇怪怪的珠宝,他不自己送,他会夹在信件或者书里,装作是不小心落在里面的。”
江秋凉注意到,玛丽脸上泛出有血色的光泽,宛若阳光下盛放的玫瑰。
“他真的很笨拙,第一次把首饰盒直接塞到书里,鼓鼓囊囊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每次都装作没发现,因为他看见我惊喜的样子会很开心,他也不直接笑,偏要冷着一张脸,耳朵尖却是红的。第一次牵手,他的体温低,又怕我冷,用热水捂了半天的手,连我摸起来都是滚烫滚烫的。还有出去散步,我们俩走的那条路保准没有荆棘,我在前一天趴阁楼上看他来来回回走了三趟,连小石子都踢干净了。”
玛丽笑得很甜蜜:“当他跪下来,把戒指戴到我手上的那一晚,我想我是真心实意爱他的。他是我黑暗人生里的一束光,也是唯一的光。”
“那场婚礼于我而言,至今都像是一场幻梦。”
“我们是世俗所不接受的结合,这样的爱情只会受人诟病。我们不能去教堂,不能在神父的见证下完成仪式。不过我不在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有没有仪式于我而言没有意义。”
“我们在哈代庄园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送了我那座雕塑,他告诉我,这就是他眼中的我。”玛丽望着漂远的雕塑碎片,“那时的我相信,世俗不足以阻隔爱情,为什么人类会用最为片面和平庸的思想来给瞬息万变的万物画一条根本不可能公平的界定线?为什么要有大部分人来决定少部分人的対错?这根本就是一种谬误,是披着公平皮囊的偏见。”
“哈代的牙齿刺破我的手腕,我从来没有幻想过永生,也根本不奢求能够永生,我只是想陪在他的身边,不让他孤单一人。”
“不过,”玛丽笑着,眼角落下了一滴泪,“这终究是一种奢望了。”
“快乐的时光过去,我发现我的容颜在一日日衰老,眼角长出了细碎的皱纹。我真正肯定自己的想法,是有一天,我发现在自己的鬓角长出了一根突兀的白发。”
“其实哈代也知道。”玛丽抹掉了脸颊上的眼泪,“他又开始没日没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一次我进去,他的身边散乱着很多书,他很爱干净,从来不会这样。我捡起了手边的书,翻开他折出来的那一页码,上面写着,普通人体质不同,有些普通人注定无法成为吸血鬼,禁忌的爱情会加速他们的衰老,终究成为桎梏。”
“其实我那时也没有多难过,更多的是恍然大悟。我想,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如此。”玛丽的眼泪一滴又一滴滑落,滴在红色的海里,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我和哈代说,算了吧,就这样吧,我只能陪你几年了。离开我你能找到更好的人,或许你可以遇见心爱的吸血鬼姑娘,或者一个可以变成吸血鬼的姑娘。可他说不要,我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绝望的神情,他好像快死了,泪水爬满了他的脸。可是吸血鬼怎么会这样轻易死去呢?我在他悲伤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同样留着眼泪的人,我才意识到自己忍不住也哭了,那时我才开始难过。”
“我衰老的很快,书上说的是真的。”玛丽沉默了一会,她仰起头,努力把眼泪水憋回去,叹了一口气,“哈代与我或许是真的有缘无份,他的血,原本足以让我永生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了我的衰老。世俗不接受我们,时间将我们相隔,我们之间只有爱了。”
“可是,一腔孤勇的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玛丽突然转过头,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眼泪的湖泊里映出了江秋凉的样子:“中国古话里面有,色衰而爱弛。他爱的是初见时的我,而不是被衰老折磨得精神日益衰弱的疯女人,我有多少把握他在看见衰老的我以后依旧保持那一份炽热呢?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终日困顿在惶恐之中,我把自己锁在顶层的阁楼里,看着自己满头银丝,又看着自己开始一把又一把掉头发,我始终不愿意面対他。”
“终于有一天,我做出了那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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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很多的有关吸血鬼的故事,还有包括《夜访吸血鬼》、《暮光之城》之类的电影,几乎所有有关吸血鬼的创作都有一个前提,人类可以通过吸血鬼获得永生。
在观看时,突然有一个想法从我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如果吸血鬼的爱不会让爱人永生,相反的,只会加速爱人的衰老,这个设定是不是也可以试试。
于是,有了这个世界。
“雕塑是你砸的。”江秋凉说。
“是我砸的, 不止雕塑,我毁掉了自己在哈代庄园生活过的所有痕迹。”玛丽的眼眶里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还是下意识抹了一把脸颊,“我知道我无论藏到什么地方, 他都能找到我。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把我自己留给他。我留下了一份遗书, 自杀在了浴室的浴缸里。”
江秋凉盯着她平静的表情:“玛丽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的很安详。”玛丽露出了一种置身事外的,近乎是悲悯的表情,“她带走了她心爱的一切,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没有海风吹过来, 江秋凉还是觉得自己闻到了海水咸涩的腥味。
“曾经让她恐惧的时间, 如今于她已经失去了价值。曾经使她痛苦的记忆, 当下只是无足轻重的谈资。曾经被爱桎梏的她, 现在和风一样自由。”
“很好的结局。”江秋凉点评道。
“这是对她来说, ”玛丽肯定道, “最好的结局了。”
江秋凉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雕塑碎片,良久之后才叹出一口气。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串绿宝石项链, 递给玛丽。
玛丽摇了摇头:“这从不属于我, 它会指引你, 去寻找它真正的主人。”
她像是终于在幻境里待够了一样,伸了一个懒腰, 露出了小女孩一样俏皮的表情:“我想, 你在找的出口就在那里。”
江秋凉点了点头, 把项链放回到口袋里。
“告诉你个秘密吧, ”玛丽笑得很开怀,阳光蒸干了她眼角的泪水, 让她此刻看起来分外活力动人,“留住玛丽的从来不是宝石,而是爱。她从没有告诉过哈代,现在可以让你转告给他了。”
江秋凉的手指微微屈起,他直直望进玛丽眼中:“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
“什么?”
“我摸这座雕塑的时候,”江秋凉说,“感受到了它的脉搏。这或许就是雕刻者给予你的答案。”
玛丽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旋即又给了江秋凉一个释怀的表情。
“这个哈代……”玛丽叹了口气,“原来什么都知道啊。”
时间会给问题答案。
总有人会怪岁月无情,催人老。
也许听者无心,也许时过境迁。
或早,或晚,每一个没来得及诉诸于口的问句,时间都会给予答复。
玛丽说:“我该离开哈代庄园了。”
江秋凉没有回答,他没有权利替别人做出任何选择,唯有尊重。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吧,权当是对你的报答。”
江秋凉读不懂玛丽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其实来这里的人,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这样漂在海面上的,只有不被‘海’接纳的人,才会这样。”玛丽眼中有笑意,“很久以前,我也在这里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不是你,却和你很像。甚至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都在怀疑是不是他又来了。”
江秋凉眼中有难得的惊愕。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玛丽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不会说的,或者说,这话不能由我来说。你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江秋凉又回到了浴室。
窗外的雨不知道何时停了,整座哈代庄园陷入沉寂之中。
玛丽指的那个人,显而易见就是凌先眠。但是凌先眠为什么要在自己的游戏里留下这样一道线索?玛丽之所以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是凌先眠在游戏设计之初的设定,还是玛丽自己突破游戏的限制产生的想法?
江秋凉突然想起上个世界里福克纳的警告。
他原以为那句不明所以的话是凌先眠借福克纳之口说出,现在回想起来却未必如此。
可如果是后者……一个游戏中的角色逃出设计者的限定,产生属于自己的想法,就像是一个AI在被人类创造出来之后有了自己的思维,实际上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阴沉的天空像是一张巨网将江秋凉笼罩其中。
江秋凉没有时间细细琢磨这其中的盘根错节了。
哈代庄园的蜡烛只剩下三根还在燃烧,看起来第三根也快要灭了,留给江秋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出去的方法。
只有出去了,才能有机会去搞清楚问题的答案。
江秋凉跑到哈代庄园的门口,森林里鬼影幢幢。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停在庄园门口,正不安地扬起自己的马蹄,喷出的热气在秋日凉意深重的夜风中泛出一抹白。
没有时间考虑了。
江秋凉翻身上马,扬起马鞭,一鞭子干净利落甩下。马的嘶鸣声划破了哈代庄园平静的夜空,良驹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闯进了黢黑的森林里。
黑影从身旁一掠而过,江秋凉俯下身,适应迎面刮过来的风。马蹄踢踏溅起浸泡在血水中的泥点子,未等落下,人与马都已消失在了视野尽头,林中只能听见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雨后的空气中夹带着很重的潮气,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树叶盛不住沉重的血水,有一滴从叶脉上落下来,滴在了江秋凉的左边脸颊上。
像是一滴血泪。
江秋凉顾不上擦掉这一滴血泪。他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扬起马鞭,之前随意扎上的皮筋在颠簸之下松动,掉在了泥血地里,偏长的头发垂下来,随风翻飞。
黑色的高马越跑越快,原本还有些形状的森林快成了一道道虚影,江秋凉以为自己要飞起来了。耳边的风声开始变得不真实,疾风刺眼,江秋凉的眼眶中不受控制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眼睑沾上了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