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抓在长椅上,指尖从粗糙的异物感。
这个位置实在太暗了,烛光和窗外的亮光不能照进这里分毫。
江秋凉回过神来,他抓起手下的异物,走到有光的亮处——
那是一把头发。
更具体说,是一把苍老的白发。
淅淅沥沥的血雨,一直顺着哈代庄园的玫瑰窗往下落。
江秋凉坐在长椅上,他的指尖缠绕着几根白发, 目光停留在空荡荡的高台上。
这里原来有一座巨大的雕塑, 现在却不见了。是被移走了, 还是被毁掉了?
尘埃是很好的记录者,高台上的尘埃没有明显的分层变化,说明这座雕塑离开这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命题。
普鲁斯特效应认为,勾起回忆的需要是一件熟悉的事物,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种熟悉感通常来源于现存。梦中场景里的宾客人脸都是模糊的, 雕塑已经消失这么长的时间, 却以一个非常清晰的中心形象存在于幻境之中, 这根本就是立不住脚的。
有一种可能, 就是这个雕塑现在依旧存在, 甚至就在哈代庄园的古堡里,只是江秋凉没有发现。
一楼的空间虽大, 却始终是有限的。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 江秋凉把一楼的角角落落翻了个遍, 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按照常理来说,存在这样一座雕塑需要相当大的空间, 隐匿的难度很大。难道这座雕塑根本就不在他现在能活动的一楼?
危险和安全相辅相成, 如同你在至深的黑暗中才能抓到最亮的一束光。
老妇人的那句话这句话有很强的暗示意味。
或许那个神秘的外来者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下来, 蜡烛忽闪了一下,又灭了一盏。
脚步声由远及近, 停在了距离他不过两米的地方。
江秋凉抬头,小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双绿色的瞳孔像是玩偶安上去的假珠子。
“天黑了。”
江秋凉扫了一眼外面的夜色,看的很不清楚,不过这不是重点,他很快收回视线。
“你饿吗?”
江秋凉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这是他从之前小女孩躲藏的房屋的梳妆台夹层里找到的,夹层里有很多糖果。只是因为时间太长已经黑化了,通过粘腻的糖纸,里面的糖果缩成了一团,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江秋凉有一个猜测。
他之所以觉得这里有一层荒凉的热闹,可能不是因为建筑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里面的人。
哈代庄园在他这个外来者来看已经废弃颓败,可能在原住客的眼中,根本不是这样的,在他们眼里,哈代庄园依旧保持着鼎盛时的繁华。
错位感造成了两者认识之间的偏差。
这就解释的通为什么这里始终有一种诡异的怪异感。
小女孩看上去很高兴,她在江秋凉边上坐下。座位很高,她摇晃着自己两条瘦弱的腿,认真歪过头看江秋凉手掌心里黑魆魆的糖果。
“柠檬味……太酸了,我不喜欢。草莓味……我不喜欢红色,让我想起了外面的雨。苹果味……”
小女孩用指尖夹起一颗右侧的糖果。
“我喜欢苹果味,特别是青苹果,女主人说过,青苹果很漂亮,像我瞳孔的颜色!”
被夹起的糖果在眼前迅速褪色,恢复了之前玻璃纸包装的青色硬糖。
小女孩剥开糖纸,硬糖被她咬得嘎嘣作响,在哈代庄园的古堡里久久回荡。
她的脸颊鼓鼓的,撑开时苍白的脸上有细小的血丝,很真实。
江秋凉偏过头去看她,眼见着小女孩嚼着糖,嘴角一点点耷拉下来。
“她病了,”小女孩低下头,“没有办法陪我玩捉迷藏。我等了一天了,天黑下来,她却病了。”
江秋凉意识到,“她”指代的是那位女主人,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是真的病了吗?
江秋凉想起她之前压在自己肩膀上的重量,绿色的眼珠微微眯起,走起路来像是一条无声无息的蛇。
“她掉了好多头发,好多好多的头发……”
小女孩开始掏自己的口袋,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白发,扔在长椅上。
“你看,真的很多头发。”
一座白发的小山,堆在黑色实木长椅上,很突兀。
“我觉得她要死了,”小女孩垂下嘴角,“所以我把她关在顶层的阁楼里,她一直住在顶层的阁楼里,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烧成灰,飘散到海里。”
“海?”江秋凉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为什么是海?”
“你不知道吗?”小女孩一双眼睛幽幽的,“也是,我之前没有告诉你。”
“海是移动的墓碑,所有人的归宿都是大海。”
“你,我,还有她,以及他们……”小女孩的视线望向窗外,愣愣地出神,“终其一生,我们也只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海而已。不过很少有人知道,那其实是同一片海。”
江秋凉头皮有些发麻,昨天一路过来他从来没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可是听着小女孩的描述,他居然真的在一瞬之间感觉自己能够听见海浪翻涌的噗噗声。那是隐藏在雨声中会为隐晦的秘密,他的视角从他的身体里剥离,缓缓上升,冲破了哈代庄园古堡的穹顶,扑到漫天血雨之中。
天上没有星星,周围暗极了。他听见狂风擦着自己的耳侧划过,他的灵魂穿过茂密的森林,跨越泥泞的沼泽,来到了一片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之前。
他本来应该看不见这片海的。
真的太黑了,藏匿在黑暗中的海是狡猾的,会让人以为是又一片茂密的丛林。
可是这片海在发光。
它丝毫没有遮避锋芒的意思。
晶莹剔透的颜色,干净的近乎一尘不染。血雨打在上面,立刻被净化成了纯净的透明,这是很震撼的一幕,恍然地狱与天堂泾渭分明的界限。
“她经常会死去。”小女孩把糖纸捏成小小的一团,握在手心里,“临死之前她会一遍遍叮嘱我,她要去海里,可是每次我带她穿过森林,那片海都会消失不见。所以她会回来,一次又一次回来,回到临死前的这几天。”
重复接受死亡……
知晓自己会在何时死去,又要于无望中重蹈覆辙,江秋凉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痛苦。
是什么让她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
是那场梦中的婚礼吗?
江秋凉站起身,小女孩睁着大眼睛,两条腿停止了晃动。
“你要干什么?”小女孩问。
“去顶层的阁楼。”江秋凉说,“如果你之前说的是真的,借宿哈代庄园找海的过路人都一去不复返的话,说明海会接纳绝大部分的濒死之人。海不能容纳她一定是有原因的,必须要在她临死之前把原因找出来。否则这个循环会一直进行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小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你的意思是……你要帮她?”
“帮她,”江秋凉回答,“也是为了帮我自己。”
血雨还在下,玻璃上爬满了暗红色,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将整座哈代庄园一口吞没。
“来不及了,”小女孩望着面目全非的玫瑰窗,眼中的惊惧更甚,“来不及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很快就要敲响了,‘它’要来了!雨水要把‘它’吸引过来了!”
江秋凉被小女孩抓住了手臂,隔着布料,他都能感觉到她身上刺骨的寒意。
她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血雨瓢泼,外面狂风骤起,大风拍打在墙壁和玻璃窗的缝隙之间,呼呼作响,仿佛鬼魅在夜里狂欢。在鬼哭狼嚎的背景音里,江秋凉听到了一阵陌生的杂音。
踢踏,踢踏,踢踏……
是马蹄踩在泥路上,溅起泥点子,斗篷在风中呼啦翻飞的声音!
牛皮纸第七句写着——
如果听到马蹄声,请立刻躲进衣柜。哈代庄园没有马,也没有人会骑马。
可是马蹄声是如此的清晰,由远及近,江秋凉甚至听到了勒紧马绳时骏马的嘶鸣声。骏马从高速的行驶中骤然停了下来,两只马蹄高高扬起,复又重重落回到泥地里。一个高大的身影连着骏马一同投映到玫瑰窗上,长长的影子一路覆盖到灰扑扑的地面上。
江秋凉一把抱起小女孩,三步并两步躲进了之前小女孩之前藏匿的那个柜子里。
江秋凉对小女孩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提醒,因为小女孩已经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似乎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充满了恐惧,对着江秋凉点了点头后,她就把头埋进了旧衣服堆里,小小的身体在微微颤动。
手边有柔软的触感,似乎是一团毛毯。江秋凉随手拉过来,披在了小女孩的身上,也挡住了小女孩视角里外面的一点光亮。
柜门之间有细小的缝隙,外面看不见,里面却可以窥见一二外面的动态。
门被很大力地推开了,雨水噼啪斜打在地板上,呼啸的风声在此刻放大。
不是风吹开的。
沉钝的脚步声在古堡里响起,血腥味在古堡内弥漫开来。
脚步声在古堡内回荡,来人似乎并不在乎腐朽的地板,或者说是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声音,行走之间没有误闯入庄园的陌生人应有的迟疑。
江秋凉听着脚步声,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阵脚步声听起来稳重均匀,实际上两步之间的停顿时间很长,这很不符合一般中年或者是青年人的走路习惯,更加偏向于老年人,或者是身患疾病的人。
为什么?
难道让血腥玛丽久久不肯离去的,让老妇人心生恐惧的外来者,会是一名老者或者病人吗?
奇怪的咕噜声由远及近,外来者似乎在念叨什么不足与外人道也的咒语,它的语速很快,字句模糊不清,江秋凉无法分辨出它究竟在说什么,只能听见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道惨淡的白光顷刻间照了下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江秋凉眼睛抵在柜门的缝隙里,他瞅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好停在了房间的门口,房间的门没关,惨白的光一路把它的影子拉到了江秋凉他们所在的柜子这边。
那是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他的斗篷很长,一直拖到木地板上。他的五官笼罩在帽子的阴影里,只有鼻尖一点点露出在光亮之中,一眼看过去仿佛整张黑魆魆的脸上只有一点尖尖的鼻子。
他的手里握着一个类似于拐杖的长条状支撑物,顶端似乎镶嵌着一整块宝石,在血雨下已经面目不清。他的指甲很长,腕骨纤细,露在斗篷之外的皮肤大多部分是骇人的暗红,靠近袖口的小部分显现出不健康的青色。
为什么他会停在这里?
江秋凉的大脑飞速转动,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四周又暗了下来,他突然有个一个很可怕的猜想。
他的视线缓慢下移。
小女孩的小半片衣角卡在了柜门的外面,正在随着她的动作簌簌颤抖。
毕竟有些人,在犯下第三次错误之前就已经死了。
外来者叽里咕噜的念叨停下来以后,就连风雨的杂音听起来都有了几分沉寂的意味。
江秋凉借着一点烛火微弱的光, 看见那个奇怪的身影还始终立在门口, 没有离开, 像是一个没有及时拧上发条的玩偶。那个身影一动不动,江秋凉也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小女孩露在外面的半边衣角,此时贸然行动有打草惊蛇的风险,江秋凉的手指贴在柜门上,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人在紧张的状态下, 肌肉会下意识绷紧, 思维也会更加活跃。
江秋凉在准备, 如果那个外来者走过来, 他就得冲出去。眼下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躲在柜子里未必是个良策, 谁知道写下那个信封的人是敌是友?江秋凉不会把生命交到素未谋面的人手里,无论如何, 到了关键时刻, 他都要在绝境处为自己谋求一份生机。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外来者在门口站了约莫十几分钟, 他的动作没有一丁点变化,又一道惊雷劈过, 他却似是如梦初醒一般, 继续念叨着一些别人听不到的话, 消失在了门口。
等到脚步声逐渐远去, 江秋凉推开衣柜的门,轻声落在了地板上。
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江秋凉回头, 小女孩的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袖子,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惊慌的光。
她対江秋凉摇了摇头,另一只手点了点柜子。
江秋凉明白她的意思,待在柜子里或许是一个明哲保身的选择,可是以他现在的境地,明哲保身这个安全的选择可能会给他带来最为危险的后果,就是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
这就是老妇人所说的,安全和危险的相辅相成。
江秋凉无声摇了摇头,他掰开小女孩的手指,迅速调整了一下小女孩身上的毛毯,把露出在柜门外面的衣角塞到了门里面,合上了柜门。
他不清楚是那个外来者没有看见那片衣角,还是故意视而不见。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门口有一条绵长的血痕,一路从大门口蔓延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江秋凉尽量把后背贴在墙壁上,这样脚步声才不至于被人听见,他顺着血痕蔓延的方向一路向前,直到看见血痕消失在了……
血痕消失在了他借宿的那个房间!
门没有关,房间里的烛火还亮着,却一个人也没有。
床上按着一个血掌印,那个长长的手杖随意靠在床边,浴室的门关着,门缝里有光透出来。
江秋凉走到床边,仔细端详那一根手杖。
手杖不是规则的柱状,而像是不规则的树枝,说是树枝也不准确,更像是攀附在树枝上的几条巨蟒。中间有一块没有淋上血雨,应该是那个外来者手握的地方。干净的那一块显出了些许银器随着时间的推移腐烂的色泽,上面精细雕刻反复的图案,江秋凉俯下身,发现手掌上雕刻的赫然是一张张狰狞的人脸。
工匠的雕刻手艺很精妙,人脸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银质牢笼的桎梏,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手掌的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无比的宝石,足有成年男子手掌宽。只是血雨粘稠,沾在上面,已经看不出宝石原本的颜色了。
江秋凉正想要擦拭一下顶部的宝石,却听见身后浴室的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门要开了!
江秋凉容不得考虑很多,逃到外面显然是来不及了,这个房间的空间有限,他迅速躲进绒布的厚窗帘后面,轻轻拢住自己的屏息。
就在窗帘的动静刚刚停止的下一秒,浴室的门被推开了。
没有水声,也没有脚步声。
江秋凉皱了一下眉头,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进入这间房间,也根本没有听到一点水声。他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不长,甚至连一个洗手的空隙都没有。
不用水,又进浴室……图什么?
江秋凉后背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初秋的雨水透过玻璃窗已经有了寒意,他的身前是密不透风的布料,空间很狭窄。
“寻找……”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声从窗帘外传来,他的嗓音很沙哑,像是患有重感冒的病人,“在无边的森林里寻找一片大海……每一棵树都为我指明了方向,风将我推向沙滩,雨水卷裹着我冲向海的正中央。我在喧嚣声中听见了你的名字,翱翔的海鸥告诉我你的方向,我问过了每一片过路的风。你没有归宿,你永远在这里游荡……”
这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又一道白光从窗口闪过,江秋凉感觉自己的后背一下子灼灼的疼,震耳的雷声在空中乍然响起。
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
江秋凉竟然产生了这种错觉。
“告诉我,你究竟在找什么……”
如有预感一般,江秋凉轻声靠近窗帘的出口处,他的手指无声握紧了窗帘的边缘,探出了一只眼睛。
在浴室里,那个披着斗篷的背影逐渐靠近镜子,他的身上还在淌血,好像这个血的来源根本不是外面那场暴雨,而是他自身一样。
到最后,江秋凉只能捕捉到光亮的浴室和他斗篷肮脏的一角。
“我和你一起存在,告诉我那片海的方向吧……玛丽,玛丽,玛丽……”
念出三遍那个不能诉诸于口的名字,外来者受到蛊惑一般定在了原地,江秋凉抓紧了布料,他看见又一道白光闪过,那个神秘的外来者居然凭空消失在了镜子前!
江秋凉从窗帘后走了出来。
这太奇怪了,浴室里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除了满地的血痕和那个手杖,外来者真的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手杖……
江秋凉握住了那根手杖,那个手杖的分量远比纯银打造的要厚重,内里应该有比银密度更高的材质。也不対……这跟手杖的重量好像正在一点点变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