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流木道:“我只用一点血,就换得你永远不能对我出手,难道不是……”
榆——唽——
他忽然止住了话头。
李团结知道他明白了:“我定下的血盟只是不能伤害你,不代表我不能动其他人。”
“人类在意的东西太多了。”他笑的很好看,“如果你背叛我,我就让你体验一下所有人在你眼前一个个死去的感觉,那滋味一定生不如死。”
齐流木的脸色发白,不知是因他的话还是气温。
如果是陈山等人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被吓得半死不活,浑身觳觫,斥责他心狠手黑,其心可诛,是无可救药的妖兽。
但齐流木不一样,他自见他的第一面就知道那副遵规守矩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不为条条框框所束的才能心智,几乎可以邪气论。
“怎么样?”
齐流木道:“我只换一份真心。”
李团结与他对视良久,愉悦似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咧开嘴,齿关闭合,咬在艳红的舌尖,一滴精血飘了出来,在空中轻轻浮动,像眉间一点朱砂。
“张嘴。”
齐流木依言做了,舌尖一痛,两滴精血分别触上了对方的舌面,他顿觉口中一阵腥甜苦涩,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很多模糊不清的画面,不知哪里灼烧般剧痛,由缺到圆,由格格不入到水乳交融。
“今日我与你定下血盟,指山河为誓,日月共证,若违此誓,天地共诛。你可愿意?”
齐流木咽下这一口苦甜掺半:“我愿意。”
血盟立成。
李团结在他手心上轻划了一下,自己摊开手,那上面赫然是一道一摸一样的血痕。
祁景几乎要奇怪自己居然还没被吓醒,对六十年前那一段过去的认知和眼前的事实背道而驰,在他想都没想到的剧情上脱缰狂奔。
如果两人定下了血盟,齐流木是怎样诛杀穷奇的?……难道这血盟本身有猫腻?
好在一声地动山摇的撞击重新拉回了他的注意力,齐流木看向外面:“那怪鱼来了。”
李团结站起来,哼道:“我一点也不喜欢水。”
“……因为会弄湿毛吗?”
李团结警告的看了他一眼,一扬手,水幕就被层层分开,怪鱼巨口已近在眼前,层层利齿一直连入腹中。如果这一口下去,他们连人带洞穴都要葬身鱼腹。
磅礴的力量自他身上涌出,带着那个覆手而立的背影衣袂翻飞,仿佛神仙中人,怪鱼被直直撞飞了出去,形成一道飓风般的漩涡。
李团结道:“哪里来的鲇鱼精,也敢在我面前撒野?”
但不到片刻,那怪鱼又不怕死般冲了过来,齐流木仔细观察,竟未在它身上发现一点伤痕。
李团结又一次将它击飞,终于失去了耐性,不知哪里来的寒光闪烁,怪鱼整个被切成了两段,墨绿色的血仿佛一朵绽开的花,在湖中散开。
但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怪鱼的身体诡异的拼接了回去,好像时空扭曲,又好像他们花了眼,受此重击竟然完好无损。
李团结咦了一声,上前两步,齐流木只觉眼前刺痛,随后重压加深,水铺天盖地的涌来,灌入口鼻,这洞穴竟生生被撑爆了。
湖底天光大变。
他模糊的视线中满是黑金色的花纹,这才明白过来,李团结竟然变成了原形。
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他比今生中的任何一次都心如擂鼓,难以自持。
齐流木拼命的睁大眼,手脚并用,维持自己在水浪中的平衡。他清晰的看见那庞然大物像咬一只小鱼一样,轻松的将那怪鱼开膛破腹,可下一秒,那怪鱼就像无事发生一样,摇头摆尾的从他口中逃了出去。
一股大力袭来,他胸中氧气耗尽之时,终于破水而出,飞上了天,然后重重砸在了地上。
齐流木爬了几步,下半身还拖在水里,已经没了力气,狼狈至极。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缓步走过,呼吸带着低沉的呼噜声,黑色的爪子踩在碎冰上。他抬起头,就见一只周身斑斓瑰丽的野兽在甩着皮毛,张着锋利獠牙的嘴打了个喷嚏。
“……穷奇?”
那边又呸了两口:“这鲇鱼精的血真难喝。”
齐流木从黄色的竖瞳,到漆黑的羽翼,再到头上突出的利角,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呆住了一样。
“你真漂亮。”他没头没脑的说。
李团结看了他一眼,那兽瞳真可怕,却没有什么恼意,哼的嗤笑了声:“你那是什么表情?”
齐流木如梦初醒,赶快收回了目光:“那怪鱼有古怪,在你咬住它的时候,我看到它腹中有一道亮光。”
李团结边抖毛边说:“估计是吞进去了什么法器,你那破罗盘指向的就是它吧。”
齐流木被他甩了一身冰碴,又听那边说:“都说了我最讨厌水。”
齐流木看着它重新蓬松起来的亮丽皮毛,手痒痒的,眼睛盯着瞧,嘴上却道:“如果那法器有这样逆天的功效,那无论杀它多少次都没有用,除非……让它自己吐出来。”
李团结瞥了他一眼,好像把他的心思都看穿了一样,转过身,蓬松的大尾巴有意无意的从他脸颊上扫过,缓步走开了。
齐流木赶紧跟上,忍不住问:“你原形就这么大吗?”
“当然不。我的原形可比鲲鹏,遮天蔽日,跺一跺脚,都要地动山摇。”
他的爪子不耐烦的在地上刨了刨:“所以啊,我都这么厉害了,为什么还有不知死活的小贼要偷听呢?”
齐流木还没懂,就见他利箭般窜了出去,前方的枯枝烂叶被劲风吹了他满头满脸,从胳膊的缝隙中,他看见了高高扬起的利爪,和爪下惊慌失措的女人。
“等等!”
李团结停下了动作,齐流木跑上前,把女人从野兽的身下拖了出来。
“白……”他想了一会才道,“白小姐?”
女人面容清秀,一双凤眼尤其灵动传神,脖子里都灌满了雪,很快就缓过气来:“是,叫我锦瑟就可以了。”
白锦瑟正是来木屋里借宿了一宿的女人,也是同道中人,陈山很喜欢她。
齐流木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本也要来探这处秘境……”
“骗人。”李团结不屑道,“她是跟踪你们过来的,想捡便宜罢了,杀了她。”
说罢就要动手,白锦瑟面色一变,幸好齐流木拦住了他。
李团结道:“她听到了我们刚才的对话,不能留。”
齐流木说:“你何时又怕被人知道你的身份了?”
李团结理直气壮:“她看到了我的原形,看过的人都要死。”
齐流木沉默片刻,还是没说出“你是黄花大闺女吗”这句一定会激怒他的话。
白锦瑟见两人沉默不语,心里越来越凉,一咬牙道:“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不信你们可以对我下咒。而且……我还有让那怪物吐出宝物的方法。”
齐流木惊讶道:“真的?”
白锦瑟点了点头:“我们家世代精通药石之术,我祖父曾是末法时代的最后一位丹师,总之,只要我配出一副药,一定能让那怪物把胃都吐出来。”
梆梆!梆梆!梆梆!
祁景是被一声紧似一声的撞击声惊醒的。他看着老旧的天花板,感觉有人从自己身上踩了过去,疼痛之下终于醒明白了。
瞿清白和陈厝都坐了起来,面色苍白的看着微微摇晃的木门,吴敖已经站在了门后,却不知能做什么,而他旁边的江隐竟然到现在才爬起来,睡眼惺忪,好像还在做梦。
祁景知道他也看到那个梦了。
那木门看似随时会被撞开,却坚固无比,就听门后有轻微的拉扯声和交谈声。
是一个含糊的男声:“你不能来这里,快点和我回去……”
“知道了。”另一个声音回答。
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他们等待了一会,吴敖伸出手,试探的一推——
门开了。
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七夜
黑漆漆的走廊在他们面前延伸开来,好像通往一个被隐瞒许久的秘密。他们都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瞿清白道:“是谁?”
陈厝道:“听起来好像吴优。另一个的话……”他皱了皱眉,“白月明?”
祁景爬出了温暖的被窝,他跳了一下,将门上的牌子摘了下来,牌子在门梁上很高的地方,老旧的几乎和墙面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谁也不会察觉。
翻过背面,没有红色的符咒。
“是白月明换了这个牌子?”
陈厝道:“总不能是吴优。”
祁景道:“这么说,他早就知道这东西的存在了”
瞿清白还有点害怕,挤过去道:“咱们说话归说话,能不能把门关上?谁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
吴敖却道:“如果白月明把门打开,一定是想要我们了解什么事情,我们应该出去。”
瞿清白脸都白了:“你疯了?”
吴敖说:“你不去就算了,怂包。”
瞿清白又怕又气:“你你你……”
江隐忽然开口:“现在出去,总比出不去强。门开了,就算我们待在屋子里,也一样危险。”
祁景从他这句话里琢磨出点意思来,如果真是白月明换的牌子,他就这么不管他们死活了?
江隐都这么说了,瞿清白只能垂头丧气的同意了。他们走出房门,蹑手蹑脚的走了一段,四下并无异样,只有他们放轻的脚步声。
吴敖悄声道:“周伊呢?”
江隐道:“不能带她,她和周炙睡在一起。”
大门自然是锁死的,他们几个上了三楼,进了祁景的房间,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出乎意料的,他们极为幸运,那只负责监视的猫头鹰竟然不在。
几人都是大小伙子,身手敏捷,一个接一个攀着桂花树下去了,往雾霭茫茫里一跳,好像自悬崖坠入,离得极近才看清脸。
他们往大门走去,每走两步都要用手挥一挥,好像拨开水波浪涛。
瞿清白战战兢兢道:“我怎么觉得今天的雾这么重啊……”
他看了看头上的圆月,颇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以前看过的丧尸电影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他真想脖子一缩回到那个安全的房间里,看看同伴,又硬着头皮忍住了。
视线下移,他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几人都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背着月光,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漂浮在云雾之中,抬起脸,又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祁景脸色变了:“是那个小孩!”
他们疾奔过去,刚才看不清,近了才发觉那孩子是坐在大门的牌匾上,那门足有三人高,他们都难以翻越,就更显得他娇小而怪异。
小孩笑嘻嘻的说:“要玩丢手绢吗?”
江隐二话不说,倒退两步就冲上前,像猫一样矫健灵活,眨眼间就爬到了门上,那小孩在他的手触到衣角的那一刻跳了下去,和江隐一起消失在了高高的门背面。
瞿清白还没反应过来:“等会,他,他是怎么上去的……”
祁景喃喃道:“不奇怪,他练过杂耍。”江逾白那套猴子爬杆的本事,江隐一定学了十成十。
陈厝放出血藤:“别废话了,我用血藤把你们送过去,咱们快追!”
森森夜色中白雾缭绕,其中几个身影若隐若现,都在全力奔跑。
看不太清前面的人影,但祁景没有感到同心镯拉拽的力量,说明他和江隐离的还不远。
前方,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拽住了小孩的后领子,直接让他摔了一个大屁股蹲。
江隐终于追上了,连他都有些喘了,但他能感觉到是这个小孩故意让他追上的。
“你到底是谁?”
小孩可怜兮兮的坐在地上,仰着头看他:“我要糖人。”
江隐愣了一下,小孩忽然用力推了他一把:“把糖人放下!你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怪物!”
江隐应该是不会被这么轻易的推开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腿好像被抽了骨头一样,慢慢跌倒在地上。
世界天旋地转起来,在白雾中搅成了模糊的旧时光,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祁景忽然按住头,跪倒在地。
江隐是听过这句话的,很久以前。
他的师傅很穷,却总是精力充沛,意气风发,扛着十几公斤的道具走街串巷,在把戏已经不太入流的时代里逆流而上。
江逾白很穷,鲁叔和张达也很穷,仨大老爷们带着一个小孩过流浪的生活,日子就更加紧紧巴巴。
好在他们都是没心没肺的,老话来说,这几个都是千金难买爷高兴的主。江隐的衣服破了,张达就给他缝,大粗手指头被扎出了一点血,就一边嘬一边骂他小冤家,兔崽子。
鲁日一则喜欢骂他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因为江隐像个小哑巴,养这么久也不叫人。
他就像一棵老树,常常抽着自己那只破烟斗,吐着长长的烟雾,自在的在阳光下出神。要是江隐在旁边,就吐他一脸烟,在他咳嗽的时候哈哈大笑的揉他的头。
江隐准在心里叫他疯老头,他说他知道。
鲁日一也喜欢唱戏,他和江逾白经常南腔北调的吆喝,声音粗哑难听,却格外有味道,这时候江隐才会竖起耳朵听,很认真的样子。
几人都教他把戏,这个年纪练起来再好不过。江隐甚至不觉得练功辛苦,他一点就透,从不偷懒,张达教了他几年,就悄摸摸的对江逾白说这小兔崽子不得了,以后一定要饿死师傅。
江逾白管着另外的事,他很看重教育。
他总是要抓江隐在膝盖上,指着路边买的小画册上的田字格认字,江隐从不开口,他大部分时间不恼,偶尔几次气着了,就打几下他屁股,江隐跳下来就跑。
他兔子一样乱窜,江逾白就追,一边追一边骂,脸都气红了,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但江隐知道他没有,真生气的话,他的镯子还在手上呢。
张达是不嫌事大的,一边看热闹一边搅乱:“他在那呢……对,水缸底下!揍他,打……好!”
江隐跑过他身边,脚下踩的泥水全溅在他的胖脸上。
鲁日一总会拦着:“……他是小孩,你这么大人了,跟他置什么气啊?不害臊!”
江逾白过不来,就指着他放狠话:“兔崽子你给我等着!”转头来又呛鲁日一,“你也不管管,都是你惯的!”
日子就这样热热闹闹的过下去。
除了江逾白偶尔几次会去相近的地方办事,也把他带上一起。鲁日一和张达有时也会去别的地方,但很快他们就会再会。
第一次分开的时候,江隐在门口站了很久,江逾白怎么说都不听,只能硬抱着走了。
再见面的时候,江隐仰着头,呆呆的看了那两个熟悉的人影好久,连张达捏他脸也没反应:“哎哟,几天不见就傻了?”
鲁日一拍开他的手,长脸上露出难得的慈祥,摸摸他的头说:“我们阿泽想我呢。”
张达就把他抱起来,笑嘻嘻的问想叔了没,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不要你师傅了和我们走的逗小孩的话。
江逾白没空跟他们瞎胡闹,他忙着数那一兜子砖块呢。张达说看他宝贝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一兜子金条呢。
他们好像不知道他的事,又好像知道一些,却整日里插科打诨,只寻快活。
江隐知道他去别的地方就是为了这个,有时候有收获,有时候空手而归。
他对奇形怪状的鬼魂早就不陌生,江逾白也不避着他,在鬼魂呼啸着灰飞烟灭的地方,手把手的教他画符。四周阴气四溢,他的手掌就显得格外温暖。
江隐还是像个木头人一样,不知是会了,还是没会。
江逾白有时会盯着他看,许久挠一挠头,嘟囔道:“不会是个傻的吧。”
他发愁的时候,江隐在地上画出一个图案,又随意的擦掉了。
江逾白做这些事,偶尔会得一些钱。得了钱,加上他心情好,就会给江隐买一点小孩子的吃食玩具,在平常来说是很奢侈的。
有一次,江隐得了个糖人,被打发到一边去吃,江逾白还要办点事。
有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看到了就问他是哪儿买的,江隐不说话,一点一点珍惜的舔着关公糖人。
几个小孩跟他说了几句都没得到回应,有些恼了,一个说:“该不是个哑巴吧。”
“穿的这么破破烂烂的,我妈说,这都是没爹没娘的野种,是小叫花子。”
他们俩嘿嘿笑了,为自己说了大人说的话得意,但江隐还是一点反应没有,一会也不笑了,围着他站着,有点尴尬。
一个霸道的说:“把糖人放下,别吃了,和你说话呢!”
江隐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