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看着江隐慢慢走远了。
江隐走着,像是很随意的把垂着的手在裤子边轻轻一抹,蹭掉了掌心的血线。
他很早就说过,周炙的手是硬的,玉石和钢铁般的硬。周家人从小练牵丝术和穿针引线,练得刀枪不入的一双手,他却没有。
即使在南方,冬天的夜晚也寒意逼人,祁景坐在篝火旁边,盯着那跃动的火苗出神。
陈厝和小白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没有网,就一起玩连连看,俩人头凑的很近,好像都把还挂在陈厝脖子上的铜环忘了个干净。
其他人都在各干各的事,在距离他们只有十来米的地方,如有实质的雾气像绸带一样缓缓飘荡,这场景诡异又美丽。
江隐还真在烤那只鸟,穿树枝上,慢慢的在火上转,烤的差不多了拿下来咬一口,又递给了祁景。
祁景接过来,吃了一口:“真香。”
陈厝在旁边噗嗤一笑,祁景警告的瞪向他,他反而碎嘴:“你还有夜宵吃,我们就没人疼喽。”
祁景闷闷的吃着肉,他看了江隐一眼,他对这样的打趣一直没什么反应,现在他却突然想,江隐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陈厝看了看他,悄声道:“你这是自暴自弃了?不打算挣扎了?”
祁景憋了一会:“挣扎,挣扎有个屁用。”
陈厝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人在,到底没再说什么。
夜里,众人都去睡了,他们四个小的一个帐篷,睡着睡袋,本来怕他们闹腾到半夜,没想到今天太累了,几人几乎都倒头就睡了。
祁景也困,心里却总有事,愁的他睡不着觉。江隐躺在他旁边,原本背对着,忽然翻了个身,祁景的心也随之一跳。
黑暗中,江隐和他脸对着脸,呼吸可闻,睫毛垂下来,安静的搭在眼睑上。
他忽然想到一句不知从哪听来的情话,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在他睡着后悄悄数他的睫毛。只这样就很幸福。
可是数睫毛就够了吗?
祁景脑海里一片混乱,胡思乱想中,不知多久过去了,他就这么看着江隐的脸,看得专注,看得入迷,看得心都乱了,越来越难以平静。
平心而论,江隐和陆银霜长得那么像,本来也不可能丑的,可祁景从未觉得他这么好看过。他是那种相处的越久越耐看的类型,他初见时觉得这人阴郁平庸,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瞎了眼。
也许是江隐有意而为之的隐藏,也许是惨淡的气色影响了他的观感,祁景有些庆幸,别人都没有发现他的好。
他无数次问自己江隐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喜欢的,却又无数次回答自己,他有哪一个地方不值得喜欢?
祁景终于躺不住了,他爬出睡袋,想到外面透透气。
小心翼翼的迈过去横在地上的睡袋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祁景的汗毛刷的就竖起来了,低头一看,居然是陈厝。
祁景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陈厝冲他“嘘”了一声,悄悄爬起来,和他一前一后钻出了帐篷。
俩人到了僻静地方,陈厝道:“你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祁景反问:“你又跟出来干什么?”
陈厝道:“我这不是看你刚才有点烦心,想当当知心姐姐吗。”
祁景叹了口气:“陈厝,我觉得我没救了。”
陈厝沉默了一下:“你说真的?”
祁景扶着头:“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我喜欢上他了。我告诉自己不可能,但无论怎么说服自己,我还是一天比一天喜欢他。”
陈厝也想扶头了,他心里无数草泥马飞驰而过,摆手道:“停,停。”
他缓了一会,终于还是说:“好,你既然决定了,怎么做我都支持。但小心点,不要让自己吃亏。”
祁景疑惑:“我哪里会吃亏?”
陈厝说:“你没听见今天余老四说的那些话?江隐是这么个狠角色,你要是把人惹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祁景皱眉:“你也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陈厝摇头道:“他那番说辞,由不得我不信。”
祁景沉默片刻:“我怎么想都觉得有问题,一个连千年古籍和珍奇至宝丝毫都不动心的人,为什么会去杀一个畜无害的吉祥物?”
陈厝耸耸肩:“也许这才是可怕之处,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说了一会,他们准备回去了,临走前,祁景的耳边却传来了一阵极细微的,好像昆虫振翅,鸟羽扑腾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看向飘动的白雾,就见那雾气忽然被冲散了般四散开去,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了出来,直冲他过来,祁景只来得及抬了下手臂护住头脸,就感觉胳膊上尖锐的一疼。
陈厝大叫道:“这什么玩意?!”
他也被什么东西攻击了,好像是某种鸟类,扑棱棱的飞来飞去,祁景胳膊上又是一重,他一抬头,一张诡异的人脸正对着他,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转了三百六十度!
饶是祁景也被吓到了,这张脸长满了白毛,脸型削尖,像猴子又像人,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仿佛黑暗中凭空浮现出的一张面具。
那东西又来啄他,祁景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楚,这竟然是只猫头鹰。
忽然,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鼻子飞过去,当啷一声插在对面的树上。受惊的猫头鹰嘶叫着飞走了,落到一只从雾里伸出来的手臂上。
江隐立在他们身后,拿着折煞,直直对着雾中:“阁下什么人,出来说话。”
陈厝脸上好几道被抓到的擦伤,看起来狼狈,祁景也好不到哪去,他衣服都被抓破了,里面的棉絮都要飞出来。
他们退到了江隐身边,一齐看着还没露面的不速之客,陈厝试探道:“怎么,自己不敢出来,只敢放鸟吓唬人?”
那人缓步走出,身后竟跟着五六人,面孔陌生,好几个肩头都有一只猫头鹰。
祁景都忍不住吐槽:“这是什么,霍格沃茨的学生改行了?”
为首那人面容端正,浓眉阔目,开口道:“这位就是白泽吧?久仰大名。在下吴优,吴家人。”
陈厝嘟囔道:“吴家?四大守墓人世家的那个吴家?”
其他人也被这阵动静惊醒了,纷纷出了帐篷,两方转眼形成了对峙之势。
白净大半夜匆忙之下,居然也穿戴整齐,气度从容,缓步上前:“吴家怎么会来这个地方?我竟不知道。”
吴优道:“我们收到了江家的求援,所以来到此处。”
白净道:“巧了,白家也收到了。”
吴优也说:“巧了。”
他二人微微而笑,现场气氛有点诡异,祁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边都像哑巴了一样,成心不说话。
没人想到,是江隐先打破了沉默,他说:“你只是吴家的门客,让你们主子出来说话。”
他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吴优脸上却没有被冒犯的神色,只道:“白泽真人勿怪,我们家爷并不与我们一路,在下只是领人先来探路的。”
江隐道:“那此刻他们在何处?”
吴优回道:“还在等我们的消息。”
他说的含糊,不知是想避开这个话题还是怎样,又对着白净道:“不知五爷可带人进过雾中?”
白净道:“没有。”
陈厝小声道:“怪了,他怎么会知道这是白净?”
只来得及披了个外套就跑出来的瞿清白悄声说:“如今白家掌权的人就是白净,这人但凡有点眼色就能认出来。”
吴优道:“我们正是从这雾气中出来的,折损了几个弟兄,险些逃不出来。五爷可知道是为什么?”
祁景仔细看,他们的形容确实有些狼狈,有的身上还挂着彩。
白净“哦?”了一声。
吴优道:“这雾中有一种活不活死不死的东西,见人便攻击,等我们要打回去的时候,又隐入雾中,摸不着捉不住,这才吃了大亏。”
周炙道:“你说的东西,可是活死人?”
吴优点了点头。
李魇一直在白净身后站着,闻言嗤笑了一声:“怎么可能?起尸的情况一般在大墓里才会出现,还得是怨气深重,不然单凭尸体根本行动不得,无法害人。照你们的说法,这活死人的数量还不少,我上一次听说还是湘西赶尸,怎么就会出现在这雾气里?”
吴优道:“我们确实是遇到了活死人,无论被伤到哪里都毫无反应,不会痛不会叫,只知道攻击。不过也确实有奇怪之处……”他皱了皱眉,好像在沉吟着什么。
他旁边一人忽然道:“大哥,不要废话了,给他们看看这个不就得了!”
说着,他就把手上什么东西扔了过来,哐的一声砸在他们脚边,祁景离的最近,定睛看去,竟然是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那人面容扭曲,死不瞑目,瞿清白吓的叫了一声,陈厝也直往后退,江隐上前一步,一脚把那人头踢开了,祁景眼看着这东西骨碌碌的滚入了黑暗中。
瞿清白缓了半天才缓过气来:“这……这是什么……”
那人说:“还能是什么,活死人的人头呗!你们既然不信,就自己亲眼看看吧!”
这人一张脸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满脸匪气,看起来就很彪,吴优拦了他一把:“小敖,不要胡闹,吓着人家了。”
被叫小敖的人道:“怕什么?要这点血都见不得,趁早回娘胎里吃奶去吧。”
瞿清白脸一下子涨红了,刚才就他被吓的一嗓子叫出来了。
白净道:“可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吴优摇头:“我们只遇到了活死人,幸好跑了出来,不过我劝五爷也不要在此处久留,我们就是半夜醒来,发现眼前白茫茫一片,然后就被活死人攻击了。据我们推测,这白雾是会蔓延的,说不定一会,这也要遭殃了。”
周炙道:“照这么说,这些活死人只能在雾中活动。”
想到在他们熟睡之际咫尺之隔就有尸体在走动,几人都不由得不寒而栗。
又说了几句,最后白净听了他们的建议,一队人快速的收拾好了行李,又塞进了车上。吴家是同道,有难不能不帮,白净把他们分配到了几辆车上,一起带着开出去几里地才停下来。
又是安营扎寨,一通折腾,总算能休息了。
两边人交流了一下情报,所得信息也差不多少,江家发出求援后就杳无音信,各自来的路上,又都撞上了这片白雾。
这不是他们几个小的说话的场合,只能远远看着,陈厝道:“刚才的气氛为什么那么诡异?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俩人都笑的老奸巨猾,不怀好意。”
瞿清白想了想:“吴家和白家都受到了求救,却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分别行动,可能是许久不联系生分了,更可能是他们都各有所图。”
他分析道:“你们想,江家这次有难,穷奇墓自然无人把守,里面的画像砖还不是谁先到先得,看起来,谁也不想对方分一杯羹。”
陈厝挠了挠头:“关键是,这些大佬争几个破砖头的目的是什么啊?”
瞿清白压低了声音:“我最近查阅了许多古籍,又问了我爸很多事,他们应该是为了一件珍宝,叫做摩罗,取自梵语,译为‘魔’。据说这东西有化死为生,聚人魂魄的神奇功效,邪门的很,六十年前就被齐流木封印了。解开封印的关键就在画像砖。”
陈厝明白了:“要是让魑的人得到了这宝贝,会用来复活四凶?”
瞿清白点点头。
祁景却道:“可这四家取得摩罗的动机怕也不纯,各自为道,不知心怀什么鬼胎。毕竟这样的好东西,谁不想要?”
江隐道:“要是他们之中有魑的人混入,那就更危险了。”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
两拨人商量完,正准备安顿,吴优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对了!这阴差阳错的,我还给你们带来了一个人。”
他对周炙道:“你看看这是谁?”
说着让出一个位置来,就见他身后一人走上前来,把捂得厚厚的帽子围巾都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虽然疲惫,却仍清丽逼人的脸蛋来。
这竟然是个姑娘!
祁景敏锐的察觉到,身边的江隐僵了一下。
那女孩道:“姐姐!”
周炙瞪大了眼睛,一把把那女孩抱进了怀里:“小兔崽子,你怎么来了!”
那女孩也抱着她笑,笑的眉眼弯弯,好看极了,陈厝眼睛都看直了。
周炙紧紧抱了好一会才放开,紧紧拉着她上下打量:“伤到哪里没有?疼不疼?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吴家吗!”
女孩道:“姐,我不是小孩子了,牵丝术我每天都在练,已经能保护自己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周炙叹了口气,看了她一会,只能无奈的揉了下她的头:“你呀!”
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招手叫他们过去:“过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子,周伊。”
“伊伊,这是陈厝,瞿清白,祁景……最后这个,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陈厝原本来满脸春风荡漾的准备自我介绍,谁知前面都是略过,重点竟在后面,打好的腹稿都憋在了肚子里。
周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江隐,江隐略低着头看她,祁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上一丝非常不妙的感觉,他觉得这俩人间的气氛有点古怪。
江隐道:“周小姐。”
这下连陈厝都感觉出来不对了,那声江哥哥叫的他腿肚子都是一软,江隐却毫无反应,他的称呼那样疏远,轻飘飘的一句就挡了回来。
周伊却好像习惯了一样,仍旧眼睛亮亮的,好像瞧不够一样看着他。就这一眼,陈厝就知道不好了。
他再看祁景,脸色果然已经黑下来了。
……难道江隐这样的人过去还有一段情?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除了他哥们,还有谁这么想不开驾着泰坦尼克往这座冰山上撞?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伊伊,这么久不见,是不是只认得你江哥哥了?”
周伊转过头去,看到白净,眼睛又是一亮,这下可比刚才亲近多了,直接扑过去撞进了他怀里:“五爷!”
白净有些感慨道:“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他放开手,打量着周伊:“高了,也漂亮了,长成大姑娘了。在我印象里,你好像还是那个小丫头片子似的。”
周伊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我想你们了。”
白净凤眼微眯,好像是真挺欢喜:“还不是你非要出去,在家里待着多好,吃穿不愁,还有人护着。这几年吃苦了吧,后不后悔?”
周伊摇头:“日子苦是苦,我也见了世面,学到了好些东西,以后再回家,我来护着五爷。”
白净很开怀的笑,像兄长对妹妹,又像慈父对女儿般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边和乐融融的,这边气压却极低。祁景直盯着江隐看,连瞿清白都觉出不对来,悄悄捅了下陈厝:“我怎么觉得祁景这眼神……就跟老婆发现老公出轨了一样。”
陈厝说不清楚,这事谁都不好插手,他只能转移话题:“你看她长得多好看。”
瞿清白瞅了他一眼,心说又犯病了。他摇头道:“我劝你不要想太多。那姑娘明显属意江隐,咱们不能干那横刀夺爱的事。”
他这话没避着祁景说,陈厝一听就是一激灵,恨不得去捂他的嘴:“别瞎说!我看他俩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
瞿清白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是吧,我都看出来了,你怎么看不出来?他俩明明……”
陈厝索性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好了好了,走,陪哥哥打游戏去……”
祁景想座木雕一样立在原地,江隐也没有动,他的眼神没有定点,但祁景知道他在看周伊。
长久的相处,他好像能读出那静默中的信息来——
他也很想她。
祁景默默咬紧了牙。
周伊被相熟的几人围着问了会话,想见的欣喜稍减,周炙就把她轰到了这边来:“好了,夜深了,也该休息了。你们几个小的年龄相仿,共同话题也多,我就不管你们了。”
她似笑非笑的说:“我妹子害羞,你们可不许欺负她啊。”
陈厝嗨了一声:“哪能啊!姐姐,你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来来,坐!”他率先把周伊拉到了自己一边,把人和江隐隔开了。
周伊坐下了,她有点拘谨,几个人围着火堆,一时默默无话。
瞿清白向来是妇女之友,他的脸就很拉好感,让人容易亲近,他犹豫了一下:“周……小姐……”
周伊道:“叫我伊伊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