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灯火由远及近,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伊布泉回来了。
火把照亮了兴奋和喜悦的脸,登天节仿佛现在才开始。神婆被抬着走在最前面,白净的肩膀上落了一只猫头鹰,慢慢的跟在后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诗玛大娘忽然探了探身子:“他是……”
祁景眼看她就要到竹帘外面去了,赶紧将人拉了回来。街上的火把像往来不绝的车水马龙,暖暗的光流水一样从那张僵硬、悚然的脸上抚过。
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整个人都呆住了。
祁景摇了她好几下:“大娘,你怎么了?”
阿诗玛这才回过神来,又向下看了看,缓缓道:“神婆他们,是不是发现你们了?”
“是。”
祁景想了想:“您对我们这么好,我也不想瞒着您了。今天晚上,为了从伊布泉逃出去,我们借助了一只妖兽的力量,神婆却好像将它当成了傈西族当年的神明。他们满心以为神明降世,现在应该要乐疯了吧。”
阿诗玛大娘道:“孩子,你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些的。”
“我知道您当年和神婆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不会再让您卷入这场风波的。”
阿诗玛大娘笑了,那笑有些悲凄,更多的却是洒脱。
“二十年前她将我的丈夫和女儿杀死的时候,我就已经身在局中,无法脱身了。谈什么拖累不拖累呢?只要你们开口,大娘能帮就帮,只希望你们不要重蹈我当年的覆辙。”
她看着街上欢呼的人群:“等到你们的朋友好了,就带着他走吧。这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是一个人吃人,人杀人的畜生窝子。走吧,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祁景点了点头。
这兵荒马乱的一夜很快就过去了,几人伏在陈厝床边,乱七八糟的睡了一地。第二天一早,祁景是被人戳醒的。
戳他的人力道不大,还有些虚弱的样子,声音是从牙缝发出来的:“喂,祁景……祁大胆,醒醒!你要压死老子了……”
祁景原先还迷糊着,听到这个声音,就好像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了。
他几乎是蹦起来的:“陈厝!你醒了?!”
他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嚎起来了:
“陈厝!”“陈厝?”“陈厝——”
陈厝艰难的挪动了下被压的发麻的手臂,又感动又好笑:“刚醒,差点被你们吼晕过去。我这是捅了鸡窝啊?”
祁景用力呼噜了把他的头毛,眼睛有点红了:“你他妈的……”
终于还是没说下去。
陈厝还有点迷糊,慢慢的看了周围一圈,他现在瘦多了,轮廓也冷硬了不少,不笑的时候面色沉郁,整个人气质大变。
一个人僵立在他床边,仔细一看,圆圆的眼睛已经盛了两汪泪,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
陈厝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面前这个人瘦了,也黑了,但神态还是熟悉的:“小白……”
瞿清白终于绷不住,宽面条泪的扑了过去:“陈厝!呜呜呜……”
“可算找着你了!”
陈厝赶紧一把接住,胡乱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大老爷们,哭什么……”
他抱着瞿清白,又看了看围成一圈的,熟悉的面孔,神情有些怔愣,又低头看了看瞿清白哭的糟糕的脸。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的表情忽然变的狂喜无比,极为震惊似的,“你们都是真的?我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
祁景心里难受的什么似的,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拥抱:“你回来了,你不是在做梦!”
陈厝嘶嘶的喊着疼,眼睛已经眯了起来,些许晶莹藏在眼角,一笑之间,总算有了些过去意气风发的影子。
“我回来了……哈哈哈哈哈,老子终于他妈的回来了!咳咳咳咳咳……”
他笑的咳了起来,脸都憋红了,还在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从那不是人待的地方逃出来了!老子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大罪,被那臭鸟……”
他忽然停住了,面上空白了一瞬,随后扶住了头。
周伊赶紧扶住他,给他喂了口阿诗玛大娘刚熬好的姜汤,又送了一粒药进去。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陈厝皱起了眉头:“没什么……就是大脑忽然懵了一下,想不起来自己想说什么了。”
吴敖问:“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有些懊恼的说,“我在吴家的时候就被下了药,像个行尸走肉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陈厝回想了一下:“我有点记不清了,左不过就是满清十大酷刑上了一遍吧。我好像记得,我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他们……”
“不对,不是小屋子,是……是箱子。”他的脸色慢慢的由青到白,“我的腿和手都伸展不开,像个破烂儿一样被折叠起来,他们把我的头,塞进……”
他忽然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似茫然似愤恨,像被勾起了心底最深的恨意,却无法继续下去,这恨也落不到实处。
他揉了揉额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好像想到一半,又被我自己压回去了。”
周伊道:“可能是受伤后的应激障碍,你的本能不想让你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既然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
陈厝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松快了些。
他们急于分享分别这段时间各自的见闻,陈厝听的一愣一愣的:“行啊你们,碟中谍啊!”
正说着,阿诗玛大娘忽然闯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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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没等她开口,外面传来的敲门声就回答了一切。
“有人来了。”阿诗玛紧绷着脸,“我这个地方,几百年都不会有人找上门……”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江隐反应很快,一把抓起陈厝,塞进了最近的衣柜里,“快躲起来!”
一众人藏猫猫一样各自找各自的地方,转眼间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屋子就空了。
吱呀一声,门打开的声音在屏住呼吸的室内格外清晰。
阿诗玛大娘的声音传来:“怎么是你?我应该说过,你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对面那人有一把苍老沙哑的声线:“好歹我也养了你十几年,你就是这么和我这个阿娘说话的?”
阿诗玛道:“我没有你这样冷血残忍的阿娘!”
屋里的人都明白了,来的人是神婆。
吴敖悄声道:“我们这些人,没一个能露面的。就这么让阿诗玛大娘自己对付他们?”
江隐抬手按了按。
神婆说:“阿诗玛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找你。当年的事,痛心失望的人不止你一个。但是你为什么总要与我作对呢?”
阿诗玛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我怎么与你作对了?”
神婆怪笑一声,让随从推出来一个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那人鬓发散乱,遮住了一张美貌泼辣的小脸,阿月拉满头大汗,迷迷糊糊的说:“竹楼……在竹楼……”
神婆道:“我昨晚刚回来,就在寨子口抓到了这个吃里爬外的死丫头,她鬼鬼祟祟的不知在等什么人,行李都收拾好了,看起来是要连夜逃出去。”
“问她也什么都不说,灌了药才说要找她的姘头去。昨夜的一切大家有目共睹,我问她人在哪里,她又死活不说。到最后,还不是全招了。”
阿诗玛大娘白着脸:“你给她灌了什么!她还是个孩子……”
“圣女一旦与人私通,等待她的是什么,你不是最了解了吗?”
阿诗玛大娘脸上由绝望变为失望,最后只剩灰扑扑的一片,好像褪去了所有墨彩的油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干巴巴的,生硬的说,“如果你觉得我和你作对,就杀了我吧。这么多年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一阵令人揪心的寂静。
祁景竖着耳朵,只听神婆冷笑道:“阿诗玛啊阿诗玛,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就去死吧!”
刷的一声,一片银光闪过,一声女人的惨叫响起,祁景后槽牙咬的咯嘣作响,一脚踹开了门!
“住手!”
眼前一片鲜红,两个女人倒在一处,阿诗玛大娘吓的魂飞魄散,身上却没什么伤,阿月拉的手上却血淋淋的一片,一松手,当啷一声,刀掉在了地上。
原来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那把刀。
祁景浑身的血直往天灵盖冲,冲着神婆的老脸啐了一口,冷笑道:“老妖婆,找你祖宗我干什么?”
神婆被他这样骂,却没有发怒,反而忽然高高举起了双手。祁景以为她要一巴掌打过来,谁知道下一秒,这个人就消失了。再一瞧,五体投地的趴地上了。
祁景下意识的退后一步,眉头一跳:“碰瓷儿?”
神婆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跟着的人也呼啦啦跪了一片,齐声高呼道:
“参见神明大人!”
祁景,包括后面猫着的人,全都呆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往四处看看,指了指自己:“神明?谁?……我??”
神婆头都没有抬,恭恭敬敬的将额头贴在地面上:“您已经无需掩藏了,神明大人。在我们的保护下,您是绝对安全的。这段时间,实在是委屈您了……”
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心痛与惶恐,祁景又往后退了一步,几乎承受不住那热烈、扭曲的情感。
他的大脑飞快的转动着,很快整理好了情绪,从善如流的说:“……你们来的太晚了。”
虽然不知为什么神婆在看到他的兽形后将他错认成了饕餮,但送上门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他奥斯卡小影帝又要重操旧业了。
神婆把头更深的埋了下去,嘴里诚惶诚恐的吐出一连串忏悔的话语。祁景其实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他忍不住扫了眼里面的屋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剧情,他已经放弃想象了。
最重要的是,把这些人都保下来……
“你口口声声说敬我爱我,就是这么敬,这么爱的?带着一堆人闯进我的地盘,要杀对我有过救命之恩的女人,这就是你对待神明的方式吗?”
神婆忙说:“还不赶快放开她!”
阿诗玛大娘一下子瘫坐在地,眼圈红红的捧着阿月拉的手,两个女人依偎在一起,说不出的可怜。
祁景一指阿月拉:“她呢?”
神婆道:“神明大人恕罪,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想用阿月拉来逼您现身。现在您已经回来了,她自然也要放了的。”
一圈人刷拉一下从两个女人的身边退开了。
祁景秉持着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原则:“起来吧。”
神婆抖着双腿站了起来,她像一条被晒干了的腊肠一样瘦小、干枯,站起来的时候颤颤巍巍,如同风中落叶,与普通人并无分别。
“神明大人,请您和我们一起回木寮吧。那里已经准备了丰盛的酒席和菜肴,准备为您接风洗尘。”
祁景微不可察皱了下眉。他当然是不想跟他们走的,那无异于羊入虎口,但怎么说呢?
他瞥了一眼阿诗玛大娘,忽然福至心灵:“我本来应该随你们一同去的,但流落在外的这些天,阿诗玛帮了我很多,你们又把人吓成这样,我怎么好这时候离开?”
神婆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又很快低下头去:“这好办,让阿诗玛也跟您一起走吧。虽然她曾经为傈西族的罪人,但救您有功,也算是将功折罪了,我们不会亏待她的。”
祁景问:“你愿意吗?”
阿诗玛惨白着一张脸,坚决的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飞快的从神婆脸上扫过,好像多看一眼都难受:“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祁景耸了耸肩:“这就没办法了。”
神婆还要开口:“可……”
一道寒凉无比的目光扫了过来:“神明的决定,臣民无从过问。是不是我离开太久了,让你连这一点都忘了?我是时候立立规矩了?”
那声音嘶哑森冷,从喉咙里沉沉的滚出来:“……正好,我也饿很久了。”
神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她明明是恐惧的,可脸颊通红,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请神明恕罪!”
祁景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越骂越上头,这老妖婆还是个抖M不成?很有可能。
他不耐烦的转过了身:“滚吧!”
神婆和一群人弯着腰退了出去,祁景眼角余光一扫,见一个人抓起了阿月拉,把她也拖了出去,忙说:“等一等!”
“你们带她走作什么?”
神婆哦了一声,仿佛才想起来:“是这样的,阿月拉圣女已经将终身许给了您,相当于将身和心都献祭给了神明。在登天节当天,我们会举行盛大的仪式,让她正式成为您的‘祭品’,从此一生一世服侍您。借这个机会,我们也会向所有寨民宣布您归来的消息。”
阿月拉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不,我……”
她想说我不要,但一想到会牵扯到勒丘,就又把嘴闭了起来,眼泪汪汪的看着祁景。
祁景额头青筋直跳:“..献祭?”
“只是一个仪式罢了。仪式过后,您要睡要吃,都没有关系。但这个仪式非常重要,是沟通凡人与天神之间的一道桥梁,圣女是作为所有寨民的代表被抬上祭坛的。”神婆说,“看来您离开太久,连傈西族传统的习俗都忘得差不多了。没关系,我会帮您一点点回想起来的。”
“如果我说,我不想要她了呢?”
“不被神明承认的圣女,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如果您已经要了她,却拒绝以神明的身份接纳她,她就是一个被男人玷污了身子的普通女人。我们会秘密处决她,绝不让您费一点心。”
压抑的气氛像一根紧绷的弦,祁景的眉眼深深的覆压了下来,像即将倾倒的山岳,投射下可怖的阴影。
但在这样大的压迫感下,神婆仍然弓着身,低眉顺目,一动不动。
祁景明白,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她的手中必然要握着阿月拉这个筹码,只要阿月拉在,他总会出现的。
“好。很好。”他闭了闭眼,“登天节当天,我自然会出现。在那之前,不要来打扰我,否则……”
神婆连连点头:“好,好!”她激动的容光焕发,最后又拜了一拜,“六十年了,六十年了……您终于回来了。我和您虔诚的子民们,在木寮恭候您的到来。”
他们离开了。
祁景呼出一口气来,把阿诗玛大娘扶起来:“您没事吧?”
阿诗玛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被勾起了过去痛苦的回忆,眼神有些发直。
屋里的人都出来了,陈厝一脸懵逼:“什么情况?我才离开了多久,你个浓眉大眼的就叛变革命了?你这是要……登基?”
祁景无奈瞪了他一眼:“爷没心思和你臭贫。”
陈厝裹着披肩,吸溜了一口捧在手里的姜茶,活像个小老太太:“你准备怎么办?就这么从了?”
瞿清白道:“其实从了也不坏啊,我听神婆话里的意思,说是献祭,其实就和结婚一样,等完成仪式,你还能探听下神器摩罗的下落。白净和吴璇玑不都是为这个来的吗?”
吴敖附和:“看神婆那个舔狗的样子,你现在就是说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能给你摘下来。”
陈厝下意识道:“结婚?那江……咳咳咳……”
他没说完就觉得不对,赶紧假装咳嗽,把那句江隐怎么办咽了回去。
可众人的目光已经被吸引了过来:“江,什么江?”
“江……将来他老婆会不高兴的……”
“嗐!”立刻就引起了一阵嘘声,瞿清白一拍他的背:“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再说了,祁景哪来的老婆,影儿都没有的事呢。”
陈厝心说,他命中注定般的身高一米八几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冷酷无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的煞神老婆就在你身后啊!
江隐终于说话了:“不行。”
陈厝立刻瞪大了眼睛,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悄悄凑到祁景身边:“你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稍安勿躁。”祁景抬手制止,“你太天真了,每次我这么以为的时候,他总能给我整点新花样。”
“你们不觉得,这一切不太对劲吗?”江隐说,“神婆,也就是阿空,是见过饕餮的原形的。作为一个狂热的信徒,她怎么会把穷奇和饕餮的兽形搞错呢?”
众人哑然。
“可是,如果她没有搞错,为什么对祁景这么毕恭毕敬的?这完全没必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