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抬头一看,是阿勒古。
“我在。怎么了?”
阿勒古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祁景不太明白:“什么我是什么人?你失忆了?”
阿勒古摇头:“我是说,你到底做了什么,让神婆把你……算了,我说不清楚,你们自己去看吧!对了,出去之前,先把你那张惹祸的脸遮上!”
祁景莫名其妙的被围上了个大头巾,把整个脑袋挡的严严实实,在阿勒古的带领下,来到了熟悉的晒谷场上。
曾经空旷的晒谷场如今满满当当,巨大的阴影将人群罩在了下面。数十张木板拼接成了一个牢固的平台,底下嵌着水泥和轮轴,四个边各有两个轮子,方便来回推动。在平台上,一尊巨大的雕像矗立着,仿佛要耸入云端。
彩泥将那神像抹成了斑驳又圣洁的模样,巨大的日轮下,寨民们站在高脚架上,一刻不停的劳作着。
即使还没有完成,也已经能隐约看出了那神像的五官。瞿清白张口结舌,看看祁景又看看神像,来回数次:“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完全一致。”
“这到底是什么?”
阿勒古道:“这是登天节要用的神像。以前就有用神像代替神明游街的传统,但那些神像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今天,他却被画成了你的模样!难道,你真的是……”
祁景用力拽了下他,让他把后面的话都憋了回去。
“看来,神婆这是不想让你再作妖了。”陈厝摇了摇头,“你顶着这张脸,恐怕是没法到处乱跑了。”
祁景倒不怎么担心:“我们这不还有一位专业化妆师呢吗。”
阿勒古没反应过来:“谁?”
江隐自信的举起了手。
说话间,干活的人们纷纷从脚架上下来了,虽然神像还没完全装扮完毕,但脸已经画的栩栩如生了。在寨民的欢呼声中,神像被推到了街上,人群像欢乐的浪涛,前呼后拥的涌动着。
欢乐的人群几乎走过了整个万古寨,又回到了晒谷场上。神像上堆满了人们丢来的鲜花和青香木,花团锦簇,异香阵阵,好像欢迎一位英雄凯旋归来。
阿勒古悄悄道:“我听说三天之后,神像就会被推到花海子中,在那里,将会举行圣女和神明结合的仪式。登天节的篝火为你们长明,南北寨的人们都会来为你们庆祝。”
祁景眉心都皱了起来:“这怎么越说越像结婚了?”
陈厝看了江隐一眼,轻咳一声,故意道:“阿月拉好歹也是个闭月羞花的大美人,你也不吃亏。听兄弟一句,从了吧。”
祁景失笑:“我一个清清白白连大姑娘手都没拉过的良家少男,就这么被包办婚姻了?”
瞿清白道:“你们少说两句吧,当心勒丘听到和你们拼命。”
江隐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群渐渐散去,他们也回到了竹楼,继续讨论起刚才的所见所闻。但在一片嘈杂声中,两个人格外沉默,一个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江隐,另一个是周伊。
她低着头,看起来心事重重。
祁景坐了过去,悄声问:“……你在想什么?”
周伊像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反而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江隐。江隐对着她,缓慢的点了点头。
好像不需要语言,他们就已经明白了对方心中的想法。
祁景顿了顿:“你们在担心白净?”
周伊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做了很多坏事,也不是我心中想象的样子。但他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怕罗刹对他不利。”
江隐道:“白月明为了取回自己的眼睛,一定会杀了他。但白净并不是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人。”
“问题就是,他的退路在哪里?”祁景的手指不自觉的点着桌面,眼睛眯了起来,“如果他被杀了,手里的画像砖还是会落到白月明手里。”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一趟白家的木寮。”
周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江隐也转头看向祁景,却没有对上他的目光。
大家合计了一下,让身体还有些虚弱的陈厝留下,瞿清白陪着,其他人全体出动,在天黑后趁着夜色前往白家木寮。不知白净和神婆怎么解释江隐的失踪的,原本被扫地出门的行李都不见了,白家重新住回了木寮里。
一弯明月下,木寮像一个黑漆漆的剪影,除了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和偶尔的虫鸣,什么声音也没有。本该在门口守卫的人不知道去哪了,只有空荡荡的大门敞开着。
情况明显不对劲。
几人对视一眼,直接从大门走了进去,木寮里黑布隆冬,一丝光都没有。
吴敖悄声道:“人都去哪了?”
祁景摇了摇头,耳边忽然听到什么声响,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再仔细听去,那声音更清晰了——
滴答、滴答、滴答……
“这是哪儿的水管子漏了?”
其他人也听到了这个声音,纷纷去寻源头,祁景向前一步,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好像一脚踩进了水泊里。
他垂头看去,地上的水洼黑乎乎的反着光,抬起脚来,那液体却在脚底拉出一片黏糊糊的声响。
不对,这不是水……
“是血!”周伊惊恐的声音传来,微弱的月光从竹帘的缝隙中打进来,映出她惨白的一张脸。
祁景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他环顾四周,他们已经站在了一片血池里。
第282章 第二百八十二夜
一股浓烈的腥气传来,他们纷纷捂住了口鼻。明明刚才还一点味道都没有,在看到了这满地的血之后,刺鼻的血腥味像开了闸的水,一下子灌入了鼻腔。
周伊好像预感到了什么:“难道,难道五爷已经被……”
江隐踏着血走到了窗边,一把将那一排竹帘扯了下来,白的惨淡的月光像探照灯一样照进了屋里,血泊里忽然出现了无数黑漆漆的倒影,重重叠叠的看不分明,好像被风吹过的枝桠。
祁景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就见木寮高高的屋顶上挂满了人,像要被风干的猪肉一样晃荡着。
“这他妈的..”吴敖没忍住爆了句粗口,却再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周伊颤声道:“这些,都是白月明干的吗?”
“不是他还有谁?”吴敖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眯起眼睛细细的看了一会,“但是,白净应该不在上面。”
祁景压下心中对这种屠杀般的行为愤怒,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白月明杀就杀了,为什么要把他们挂在房梁上?这种手法倒像是泄愤一样。”
他看向周伊:“你能弄下来一个吗?”
周伊点了点头,掌心合十,五指交叉,再分开时,就见蛛丝一样的细线出现在她的指尖,随着她的托举,闪亮亮的线被抛到了空中,有生命一样绕过房梁,将绑着尸体的绳索割断,砰的一声,祁景接住了掉下来的尸体,轻轻放到了地上。
这一看,又让他们大吃一惊。
这人双目浑浊灰暗,张得大大的嘴巴好像在呼唤着什么,全身的皮松松垮垮的坠在骨头上,形容枯槁凹陷,诡异至极。
祁景手上还存留着要流下来一样的诡异触感,脸都扭曲了:“这他妈都能脱骨了吧。”
吴敖僵硬道:“这辈子我基本就告别脱骨的食物了。”
周伊摸了摸那人的皮肤,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却不知在哪里见过:“他全身的血,好像都已经流干了。”
“很奇怪。”江隐抬起他的一只手,“这人的十根手指,都被齐根砍断了。”
他们这才注意到这点,又查看了几具尸体,要么是被砍掉了胳膊,要么是被砍掉了大腿,要么是被砍掉了手指,没有一个是囫囵个的。
吴敖道:“白月明怎么会这么恨白家人?”
祁景:“白净将他的身体碾作齑粉,只剩两只眼睛,他连带着恨上白家人,倒也不奇怪。”
江隐摇头道:“若是为了泄愤,将人整个剁碎了就行,何必挑肥拣瘦一样这砍几个手指,那剁一个胳膊?”
吴敖听了这声云淡风轻的“剁碎了就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寒噤。
忽然,一声细微的声响从屋内传来,仿佛有人在拍打地面,他们对视一眼,飞快的朝里屋跑去,江隐一马当先,却在还没跑到的时候就硬生生刹住了车。
一只失去了五指的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人又往前蹭了一蹭,将头露了出来。祁景注意到,身边的周伊忽然颤抖了起来,牙齿打架的声音止都止不住。
她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那人的头捧了起来,好像从胸腔里挖出来的一声:“……五爷!”
好像一声惊雷炸响,祁景蹲下身去拨开那人散乱的鬓发,露出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他的左眼已经成了一个血窟窿,但没有错,是白净,居然是白净!
周伊抖的几乎扶不住他,江隐蹲下身,将他从黑暗中拖了出来。他们这才看到,白净的十指已经被齐根砍断,一条裤管空荡荡的,竟连腿也没了。
但是,他仅存的一只眼睛仍旧明亮,透着一股回光返照般的清醒。
周伊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和震惊,紧紧抓住了白净的肩膀:“五爷,是谁,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白净张了张口,所有人都僵住了。
他竟然连舌头都被割掉了。
血滴滴答答的顺着他的口角流下去,在这样剧痛的折磨上,那张脸上竟然还流露出几丝自嘲。
虽然白净作恶多端,但看到曾经叱诧风云的人物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他们的心里还是升起了无限唏嘘,伴随着巨大的震惊和寒意。
这样残忍的手段,这样可怕的本事……
白月明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周伊反而在这一刻停止了颤抖。她掏出一瓶药粉草、草洒在白净的伤口上,将自己的衣服撕下来,用力扎住创口,像一个真正的医者的手一样稳定。
“他还有救。我们得把他送到竹楼里。”
吴敖看着伤口直皱眉:“这么重的伤,已经……”
没等他说完回天无力四个字,周伊猛的转过头来,她的表情像一只悲痛的野兽,凶狠而倔强:“我说,他还有救!”
吴敖闭上了嘴巴。
江隐将白净背了起来:“走!”
可没等他们走出大门,一股缥缈的白雾忽然出现,将他们包围了。一个熟悉的人形出现在了雾气重,白月明笑盈盈的脸露了出来,却在看到这一切后,逐渐消失了。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闪亮的丝线已经从周伊的手中飞出,牵丝术像网一样笼罩在了白月明的头顶,周伊怒吼道:“白月明,你不得好死!!”
在极度的悲愤之下,她已经分不清白哥哥和罗刹,只一股脑的将所有情感宣泄出来:“他可是你的父亲啊!”
眼看牵丝织就的大网就要将白月明绞住,所有和丝线触碰的地方却化成了一股烟,等那张网啪嗒一声落空,白月明的实体才重新凝聚起来。
他看向江隐背上的白净,露出了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混杂着极度憎恶和愤怒,还有不敢置信。
只一转眼,江隐背上一轻,白净已经出现在了白月明的怀里。
他颤抖的手抚上了白净的脸,准确地说,是脸上那个血窟窿,力道之轻柔,好像是在爱抚此生挚爱:“……是谁?”
“是谁取走了我的眼睛,嗯?”
他抬起头:“是你们?”
所有人被这一出震住了,没有人答话。
终于吴敖开口:“你还在演什么戏?明明就是你杀了这些人,拿走了眼睛,不是吗?”
白月明环顾四周,看这满屋子的尸体:“我?”
“不是你还有谁!你惯会骗人,在青镇就把我们骗的团团转,现在是演上瘾了?”吴敖连连冷笑。
白月明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他,忽然说:“我明白了。”
“你们取走了我的眼睛,还把这一堆烂摊子推到我头上,想用来要挟我?”
周伊震惊道:“你疯了!我们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把五爷还给我们!”
白月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他缓缓站起身,白净从他怀里滑到了地上,被他抬腿跨过,雪白衣角沾上了点点红梅似的血,他却浑不在意。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寄希望于你们这群小鬼,结果只把这淌浑水越搅越乱。我被骗了好久,被骗的好苦啊。先是吴璇玑,再是白净,现在,你们这群小鬼也能踩到我的头上了。我真的太累,太累了。”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在我被挫骨扬灰之后,能证明作为罗刹的我存在过的,唯一的东西。”
“你们是最先来到这里的人,自然看到的比我多。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是谁,拿走了,我的眼睛?!”
话到最后,已经一字一顿,滔天的恶意从牙缝里挤出来,将那张漂亮的脸蛋撕裂,露出青筋虬结的凶鬼煞面。一股混杂着雾气的罡风从他脚下打着旋升起,这种惊人的压迫感,和青镇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没有拿,我们也不知道!”祁景顶着刀子一般的风,勉强挤出几个字,又被吹的向后连退几步。
“我今天一定要拿一只眼睛走。如果不是我的,那就是你们所有人的!”
一抹混杂着恶意的笑在他脸上绽开:“你们大概不知道,我吸收了混沌的能力,除了能随时化为烟雾之外,还能做什么吧?”
吴敖抽出了双锏:“要干就干,废什么话?你那张嘴里吐出来的字,我一个都不信!”
白月明看了看他:“你是……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短命鬼的弟弟。”
吴敖咬紧了后槽牙,一种久违但熟悉的悲痛从他的心底涌了出来,伴随着青镇的烈焰和大雨,伴随着记忆中倒在他怀里的,吴优的惨白的脸。
他好像明白了一切:“……是你杀了他?”
“是啊。”白月明笑了笑,“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一头撞进我手里。”
吴敖感觉一股血冲上了脑门,他怒极反笑:“好……好,那今天,我就杀了你这个怪物,给我大哥报仇!”
他一锏挥向白月明的头顶,这一锏虎虎生风,带着千斤之力,砸到的人的脑袋会像西瓜一样四分五裂,白月明的脸飞快的消散了,吴优的手却猛得一抖,一只竹节锏分作三节,一节被他另一只手凌空抄起,扫向白月明的腰间,落下的一节被他飞起一脚,像利箭一样直冲白月明的小腿!
三只锏,三个部位,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一般,倾注着滔天的愤怒和悲痛,带着极快的速度,几乎没有任何躲过的可能。
但是,在打到白月明之前,吴敖忽然停住了。
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缓缓的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那里,一缕青烟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去,变出了一只白皙的,优美的手。
那只手凭空出现在了他的小腹中,将周围的内、脏挤的吱呀作响,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在死一般的安静中发出瘆人的滴答声。
原本在他面前的白月明,已经随着那只手,一点点浮现在了他的身后。
他轻柔的呼吸喷吐在吴敖的耳边,拥抱一样的姿态,仿佛在亲密的低语。
“我身体的所有部位,除了能化成烟雾之外,还能化为实体。随时,随地。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
“你可以将我吸入肺中,吞到胃里,我可以充斥在你五脏六腑的每一个器官中,然后在我想的时候,就像这样,”他缓缓的抽回手,深入少年人温暖的腹中,听到血从他喉咙里涌出的声音,“将你的心肺,肝脏,肚肠,全部扯出来!”
祁景的胸口像是被紧紧揪住了,他冲了过去,可是来不及了:
“吴敖———”
………………………………………………………………………………
吴敖瞪大了眼睛,但想象中肚破肠流的惨景并没有发生。
白月明的手像被定住了一样,在他的肚腹中一动不动,他好像能听到那脉搏和剧痛一并突突直跳的声音。
似乎是一瞬,又似乎是很久以后,他才听到一阵极为刺耳的音乐,像指甲抓黑板那样抓心挠肝,虽然有断断续续的调子,但听起来无比像一个人在惨叫。
也许……就是有人在惨叫?
白月明的脸色很难看,那乐声似乎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干扰,祁景箭步上前,一把将他推开,力道之大,让他踉跄着向后倒去。
但惊悚的是,他的手还在原地没动。
因此这一推,直接让他的手和胳膊撕裂开来,断口处血花四溅!
连祁景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