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平挺喜欢谢隐这股子不着四六的松弛感,笑嗔道:“你少给我贫嘴。”
说到这,吕方平弹了弹烟灰,沉默了一会。
谢隐暗叫不好。一般情况下,领导要是沉默了,就跟打游戏时候憋大招一个道理,保不齐就得要了半条命下去。
可就在谢隐决定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时候,吕方平却开口了。语速不疾不徐,情绪不急不怒,更像是在谈论一段与今日事无关的故事。
“小谢。做过雕塑吧?”
谢隐立即心领神会,领导这是打算用类比!以A比B,这是要讲大道理!
谢隐赶紧回答:“小学二年级下学期做过,用萝卜雕过猪头。我妈说像马。”
吕方平点头:“你看,同样一个萝卜,雕成猪也行,雕成马也行,绝大多数人的技术都没有这么大区别,真正决定神似还是形似的,就是那点小细节。”
猪头和马嘴……实在不是细节吧……
吕方平全然不知道谢隐的腹诽,继续说道:“其实破案也是一样,大方向都不会错,但能够快准狠找到突破口,往往关键就是那些细节。”
虽然领导类比能力有点差,但这句话确实在理。就像秦淮一直向谢隐灌输的“这世上没有巧合”的思想一样,一定有某些细节被他们视为习以为常,或者认为是巧合了。
目前案件又到山重水复之时,他到底忽略了哪个细节呢?
吕方平又安慰了谢隐几句,领导言语艺术确实高超,谢隐也大概听懂了自己破案之后,大概会接受一个小处分的既定事实。谢隐无所谓,他想不了那么远,他现在只想破案。
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大家还在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却始终没有个靠谱的说法。
谢隐坐下,闭上眼,开始捋顺目前所知道的所有线索,耳边逡巡着吕方平的话。孩子丢失的公园,空旷破败的加工厂,莫名其妙的游戏,互相不认识的受害者……
几个小年轻还在讨论:“这些受害者家属互相之间并不认识,那么会不会存在这么一个人,可以把几个人的关系串联成一个网。”
“有这个可能性,可是这得怎么找。总不能把几个受害者认识的所有人都查一遍吧。这不现实。”
“当然不现实。你们没听过这样一个理论么?一个人只需要认识六个人,就可以间接认识整个世界。”
“好家伙,要按你这么说,每个命案还都得调查整个世界?”
韩易见谢隐不应尘嚣地闭目,轻咳了一声,给大家使了个眼色,众人闭上了嘴。大家都知道谢隐已经连着几晚都未能合眼了,又被领导训了话,一定是疲倦不堪了。
众人纷纷起身,决定退出会议室,给谢隐一点休息的时间。
可就在这时,谢隐突然怒目圆睁,似被电过了遍身似的,整个人看起来兴奋极了。
他疑惑地看着众人:“干嘛去呀?”
众人赶紧又坐下,生怕阎王再无缘无故发火。
然而谢隐此刻根本没心思发火,他转头问向凌星:“9月10日公园的监控我们已经看过了,王曼被男孩引出去买热狗了是吧?”
凌星有点懵,点头说道:“没……没买成就被拐走了。”
谢隐:“我的意思是,画面里确实有一个热狗摊,对吧?”
凌星:“有。不过看着不十分清晰。”
谢隐:“之前几天的监控你看了么?之后的呢?还有热狗摊么?”
所有人都一激灵,凌星几乎等不到领导发号施令了,箭步冲出会议室,有几次差点自己绊倒自己。
不多时,凌星难以掩藏一脸的兴奋,冲进了会议室。
“头儿!除了9月10日,那里就没出现过热狗摊!”
一种窥得天机的感觉扑面而来。
从监控上看,热狗摊上的人应该是一个女性,身高不高,153左右,体型微胖,身着白色长衣长裤,红色围裙,头戴厨师帽,头发偏黄色,微卷。面部特征并不清晰,但调阅附近的摄像头,可以找到这个人的行动轨迹。
在王曼被男孩拐上车之后,女人将热狗摊车子推进了隔壁的一个胡同里。
不多时,女人换了一身松垮垮的连衣裙从胡同里走了出来。随后她上了209路公交车。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将热狗摊扔在了胡同里,自己走了!这更能说明热狗摊只是她的道具!
谢隐:“卢晓明,你马上去那个胡同,找到热狗摊,看看会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比如指纹、皮屑。韩易,马上全城排查热狗原料的批发点,看看有没有人认识她。”
韩易反驳:“头儿,罪犯拐人的一个背景板,买原材料也就一次,如果再伪装一下,估计很难让人记住。”
就在谢隐正打算催促韩易别管那么多,听他的就行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不,批发商们很有可能认识她。任何罪犯在选择犯罪方式的时候都会选择那个自己最熟悉的方式。这也就是舒适区。伪装的最好方式就是九真一假,才不容易露马脚。”
是秦淮。
韩易咋舌,心中暗想:您二位只要一合体,就开始一唱一和的。单独一个人时候都挺宠我的,一见了面就就开始不待见我了……
韩易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一句话——爸妈是真爱,孩子是意外。
韩易赶紧摇摇头,可去你的吧。
谁知一向不多话的卢晓明也来了兴致,也跟着应和起来:“别小看小吃摊,也需要手速的。你没看过网络上‘警察摊煎饼’的热搜么?”
韩易白了他一眼,滚,摊你的煎饼去吧。
谢隐见秦淮手上的伤口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就知道他肯定没听医生的话,草草应付一下就赶紧跑回来了。
谢隐有点窝火,可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故意无视对方的存在,可越是不去想,越是惦记。
终于给所有人布置好了任务,谢隐才没好气地问道:“手不疼?不用休息?你是铁甲战士?”
秦淮被他那傲娇的小表情逗得想笑,可戏谑的话仍说不出口。这既不符合他一贯冷清的性子,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立场。
于是轻飘飘说了句:“等等你,我想和你一起休息。”
天地良心!秦淮是想说先工作,等到能休息的时候大家一起休息!可话一出口秦淮自己都愣住了。
饶是向来情绪没什么拨动的冷血动物,也在这种暧//昧与怪异的氛围里血涌上头。
秦淮耳根发烫,赶紧别开了脸。结果他敏感察觉的一切在对方这个大老粗面前却丝毫激不起任何波澜。
谢隐:“等我一起休息?你小学生啊,还得找人陪?吃饭上厕所需不需要人陪?”
谢隐故意说的气话还没讲完,就只见荆哲匆匆跑了回来。
“头儿,孙猛说他可能认识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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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猛, 死亡儿童孙小繁的父亲。男人应该已经有几日没有剃胡子了,伴随着一脸的疲惫相,看起来得有五十岁了。
谢隐低头看了一眼孙猛的情况介绍, 滨江化工厂法人,36岁。
孙猛叼着烟没抽, 估计是一嘴的脓疱实在不适合再抽下去了。他瘫坐在椅子上, 见谢隐进屋来,大概也能看出谢隐是主事的, 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拽住谢隐的袖口就晃动起来。
孙猛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警察!你们不作为!到现在也不去抓凶手, 却在这研究一个女人!”
谢隐向来没什么耐心,但出于对死者家属的理解,面对苦主失态的行为, 他多半是隐忍不发的。
可孙猛显然对谢隐沉默的行为有所误解,不知是出离的愤怒让他丧失了理智,还是本就素质不佳, 竟然对谢隐破口大骂起来。
谢隐双手一翻,两只大手死死地钳住了孙猛的两个腕子。凭借着身高与肌肉巨大的差距, 谢隐并没有太用力, 便将孙猛拎小孩一样拎回了凳子上。
孙猛坐在椅子上的一瞬间,像一个排排坐等着吃果果的孩子一样, 双脚离地。那一瞬间,他自己都愣住了。
空气都跟着安静了。
在绝对打击的优势下, 谢隐居高临下地看着孙猛,没有显现出一丝一毫的愠怒。他只是冷冷说道:“你儿子失踪两天你才想起来想起来向Z市警方报案, 那个时候你儿子就已经死亡了。我们不作为?那我们在这陪你过家家呢?”
趁着对方无言以对的时候, 谢隐与孙猛一同并排坐在了长椅上。语气突然温和了一些, 给足男人最后的自尊心,问道:“说说你的线索吧,为了孩子。我听说,你认识卖热狗的女人?”
孙猛吸溜了一下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也算不上认识,她以前在我家厂子闹过一阵子。”
谢隐:“以前是多久以前?为什么闹事?”
孙猛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一双几乎看不见瞳仁的小眼睛透过疲惫,闪过出一丝并不精明的奸邪。
“年头太久了,记……记不住了。估计是打工拖过她几个月工资吧。后来都给了。”
哪怕是不像秦淮一样学过心理学,也不像谢隐一样阅人无数,只要是个心智正常的人面对此刻局促的孙猛,都知道他说的是假话。
假得实在太假了。
谢隐:“拖欠农民工工资就挺过分,这都能被你拿出来当理由,说明你干的事肯定更过分。我劝你和我说实话,死的是你自己的儿子,不是我的。”
孙猛略带尴尬地擦了擦鼻子,有一种用一个滑稽掩盖另一个滑稽的滑稽感。
他想了一会,终于开口:“她……她说我霍霍她闺女了。我没有,她闺女心甘情愿跟我的。”
谢隐直接了当问:“她闺女多大?”
孙猛也没想到对方能直切要害,他别开头,不敢看谢隐的眼睛,声音更弱了三分:“18。”
谢隐怒目而视,粗粝的声音犹如裹挟着万把尖刀,刀刀逼向孙猛最后的防线。
他厉声喝道:“到底多大!”
孙猛像泄了气的皮球:“13。”
操!畜生!
谢隐追问那女孩的下落,几经逼问,孙猛一直声称自己给了对方母亲一笔赔偿金以后把母女二人平安送到A城来生活了。
孙猛就差给谢隐跪下了,秦淮向谢隐摇了摇头。一来此刻的重点不在于此,二来孙猛的反应看起来应该是真的。
与13岁的少女发生关系,无论对方同意与否,都属于强//奸行为。谢隐一定会收集证据,对孙猛绳之以法,但不是现在。
如此一来,卖热狗的女人确实存在巨大嫌疑。
谢隐:“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
“名字……好像叫顾继芬,好像是啊,年头多了我也记不清了,”说到这,孙猛赶紧补充,“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记不清了。,好几年没看着她了……”
预审科的警员打断他:“费什么话,住址呢?”
孙猛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哎哟小警察同志,警察叔叔,警察大爷,这我真不知道。”
预审科的小警员今年才毕业,都没来得及授衔呢,被邋遢男人叫了声警察叔叔,给他一拳的心都有了。
秦淮手上的伤隐隐作痛,他靠在窗子前,轻咬着下唇,眉头微蹙,似在沉思。
谢隐见状问道:“怎么了?”
秦淮并没有急于回答他,转头看向剩下的几个受害者家属:“除了他以外,你们都是不认识这个女人?”
众人摇头。
秦淮眉头展开了一点,他点点头:“如果她只是出于对孙猛的恨,在Z市杀掉孙小繁之后,就不应该再出现在A市。这个女人叫……顾继芬,我们需要给她、孙猛之外的能够形成稳定三角的人。”
仅仅片刻思索,谢隐与秦淮同时想到A市受害的两孩子的家属——王曼的家长,或者曲念的家长。
谢隐一行赶紧转战医院,王世佗领着儿子儿媳仔仔细细地想了很久,仍旧没有对这个女人产生任何印象。
王世佗:“谢警官,你知道的,我们家世代行医。医生这个职业,每天要接触大量患者,根本记不住每一个见过的人。”
秦淮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点点头。因为在他的心里,更偏向于顾继芬与曲念家有瓜葛。
当然,只是出于职业的直觉。
然而曲念母亲都快把顾继芬的照片盘包浆了,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究竟是谁。无助的曲念母亲也不知道顾继芬究竟与自己女儿的飞来横祸究竟有什么关系,她只知道听警察的总没错,于是越发急切地想要想起顾继芬究竟是谁,越想越急,越急越想……
狂躁与不安在一瞬间爆发,她差一点又抽搐过去。
一番抢救之后,她虚弱地对谢隐说:“我真的想不起来……”
曲念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满脸愧色的,好像不认识这个女人是她的错一样。看着一位母亲善良又无助的样子,谢隐感觉胸口有一块大石头,棱角分明又沉甸甸地压在他原以为强大无比的心头。
疼得直滴血。
谢隐满心悲痛,但还是不得不从新调整情绪,去复盘目前所掌握的所有证据和线索。
目前,初步怀疑四个孩子不同程度的伤害是由一个团伙(一男一女)所为,4名受害者及家属之间关系不详,男性犯罪嫌疑人与1名受害者之间可能存在亲缘关系,但查无证实。女性犯罪嫌疑人与1名受害者父亲存在纠纷。
至此,线索零散又繁杂,急需一根可以将碎片串联起来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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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排查,韩易和卢晓明终于在一个冷链物流中心的摊贩处拿到了一点线索。
这个顾继芬,人称顾大姐,近三年来会不定时来来冻货批发市场采购烤肠。她不是卖热狗的,是卖煎饼的。
韩易:“据冻货摊贩老板说,顾继芬好像在城东‘花园’那面的小平房住,具体住址不详。不过听说她有个女儿,智力上存在一些障碍,需要她照顾。最近半个月没有见到顾继芬。”
所谓“花园”,其实指的是A市老城区的一个公园。在80年代末期,A市刚刚开始重视城市规划建设,建立的第一个大型市民公园,里面种了不少南方引进的鲜花品种,老百姓就称它为“花园”。经历了90年代的辉煌期之后,城市发展重心逐渐向西移动,“花园”附近的平房就变成了脏乱差的代表。顾继芬住在这个位置,倒与她的收入匹配。至于女儿的智力障碍,不知道是先天性的,还是因为孙猛的侵犯而受到了打击所至。
凌星:“户籍系统中顾继芬这个名字重名又三万多人,筛选出户籍地在A市的,和可能在A市常住的,也有七百多人。我们对这七百多人进行了筛选和比对,没有十分符合条件的。”
谢隐轻叹一口气:“可能是假名。”
卢晓明:“热狗车找到了,痕检科在热狗车提取到多处指纹和皮屑,未能从数据库中找到比对样本,应该是没有前科。”
目前看来,想要找到卖热狗的女人,只能去城东“花园”附近排查了。这个工作量很大,但此刻已经是不得不去下的笨功夫了。
秦淮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安静,窝在人群后面的长椅上,一言不发。
韩易近些天一直与秦淮在一起,他知道对方是个心里有主意却不爱宣之于口的人,他凑到秦淮跟前蹲下,轻声说道:“秦老师,你一定有方向的,对吧?”
秦淮却摇头了:“我没有方向,只是有疑惑。”
谢隐:“你说出来,或许有用。”
秦淮继续摇头:“疑惑也很朦胧,只觉得我们现在追查的方向太过于表面了。我们一直在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可那些不可能,就真的是不可能么?”
韩易听得一头雾水,但他也学乖了,决定等秦老师把话说完。
可秦淮却虚弱地闭上了嘴。谢隐却如醍醐灌顶,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是啊,他说他不在场,就一定不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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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立即起身, 谢隐随后示意所有人先回警队。
求知若渴的韩易一溜小跑地跟在谢隐身后,狗腿子似的一个劲问道:“头儿,头儿, 头儿,好头儿, 你说的是谁啊?”
身高有明显优势的卢晓明一把拽过韩易的后脖领, 把他这个粘人精从谢隐身边拽开了。
卢晓明:“头儿突然离开曲念的病房,你还没猜到是谁?”
韩易还是没懂。
卢晓明拍了一下韩易的脑袋:“笨蛋, 曲念的父亲, 曲大勇啊!”
韩易也算机灵, 立马明白了其中意,说道:“对哈!即便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可女儿被害, 他竟然都不不着急回来看望?”
卢晓明满意地点点头:“我们不能把怀疑展现在曲念母亲面前,一方面是为了稳定她的情绪,一方面也避免她与曲念父亲事先取得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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