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y(念宝儿)

年轻的向导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瓷杯一愣，礼貌性地端起了杯子，没喝：“你们准备了什么？”
“卫星热感成像仪。”杰拉德出神地看着林辞背后挂着显示屏的墙面：“说起来，倒还要感谢你和你的哨兵。是你们在冰川上那段战斗录像，印证了成像仪对子体的探查作用。”
林辞将手中的瓷杯轻轻放回桌面：“你们准备了成像仪，可以监测到Z97子体。”
“本该是这样。”杰拉德眼神飘忽地点头，浅浅地抿了口瓷杯中的热饮。
苦涩的味道麻痹了舌根，男人的动作忽然一滞。
“抱歉，我忘了你才喝过。”
杰拉德找回了焦点的视线重新对准林辞。
林辞摇头，问：“本该？”
“本该。”杰拉德也放下了瓷杯，无处可放的手握了握拳，又伸展开来，最后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夹在指间：“Z97还有母体。”
“子体拥有智慧，但智商并不算太高。而且，有了莫缇娜成功消灭子体的前例，我们当时已经有了相对可行的扑杀方式。况且，地下基地里还有那么多新到的热武。我们本以为自己有能力应付那些东西……”
“可，Z97还有母体。”杰拉德眉头紧皱，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母体的智慧程度远超子体，战斗力虽然未必有子体强悍。但，最重要的是，它可以生产更多子体。叫母体为子体的生产工厂也不为过。”
林辞：“你们可以‘看’到子体。”
“但TP基地的实际可用战力并不多。只是‘看’到，没有什么用。”杰拉德叹息：“我们最后还是没能撑住。”
“大量的子体牵制了我们的战力，给母体制造了机会。它们破坏了卫星传感信号台……本该成为对付子体最大仰仗的卫星信号，就这么断连。基地里的人类失去了眼睛。”
林辞不再插言。
杰拉德忍不住叼起手中的香烟，但他没有打火机，于是就只是那么叼着：“我在带人守卫信号台的时候受伤昏迷。后来，是庄小鸟带人冒死冲出地下四层，把我拖了回去。然后，也是在庄小鸟的带领下，大家躲进了地下四层，并关闭了唯一的出口。”
林辞：“地下封闭层是安全的。”
“很安全，Z97进不来。”杰拉德点头：“但我们也出不去。”
过了一小会儿，杰拉德补充道：“因为太仓促，我们原先准备的物资还没有全部运进去。”
林辞抿唇，搓了搓手指：TP基地的众人被困在封闭层整整半年。
杰拉德或许是陷入了回忆，说完那句话便失神地咬着烟卷的过滤嘴，没有继续讲述。
办公室里变得安静。
林辞看着对面的紫发向导，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瞟到了那台最大的监视器屏幕上。
林辞一愣，扭头看向监视器。
那是……白玛阿婆？
只见那唯一还有研究人员工作的手术室内，原本围着手术台的人群让出了一个小口，一位同样穿着蓝绿防护服的白发老人，在女助手的搀扶下，缓缓移动到手术台前。
实验室的监控摄像安装在房间西北角的上方。画面中的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防护服、戴着一模一样的一次性帽子和口罩，其实是很难辨认的。
但林辞认得老人那两条束在背后，系着蜜蜡、珊瑚和绿松石珠串的麻花辫。
“那是曲珍白玛。认识？”杰拉德从自己的思绪中挣出，便看到了林辞紧盯着监控画面的样子。
“是……在基地时很照顾我们的善良老人。而且，你们要找的那份研究员名单里也有她。”林辞咽下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说他小心谨慎也好，说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好。
不知为何，林辞暂时不想让杰拉德——这个“自己人”，发现他们已经知道了E级向导培育计划的事。
“嗯。”杰拉德没发现林辞的隐瞒，点点头：“曲珍白玛是当年负责收缴、整理曙光计划相关资料的研究员。她是个百年不遇的科研天才。”
林辞：“听人说起过。”
“嗯？”杰拉德扫了眼林辞。
“丹增和小次仁说，阿婆以前的军衔很高，有专门的翻译员。”
杰拉德移开视线，微微勾了勾唇角：“她现在也有专门的翻译员。”
林辞看着那个搀扶着老人的女助理，随口道：“阿婆都这个年纪了，还要参与实验研究？”
“因为庄小、庄大校太忙了。”杰拉德略一磕绊：“你在南极基地待过，应该知道，高级研究员几乎都是站在极端派那边的。我们这里的‘全能人才’只有庄大校。所以他要在几个实验项目之间来回奔波。”
林辞点头。
杰拉德看着年轻向导的眼睛，继续道：“半年前那晚，塔岛的白噪音装置被毁，十五万无主哨兵的处理成为了当时最大的难题……”
由唐羽所带领的平权派根据庄一鸣研发的独立白噪音装置提出建议：可以利用当前的情况，顺势解放十五万哨兵战力，同外星入侵者进行对抗。
他们认为，这既解决了安置哨兵的问题，又应对了Black入侵地球的麻烦，是个一石二鸟的最佳处理方案。
但以向导权力为第一要务的极端派却不同意。他们主张开启废弃的白塔，将哨兵换地关押。
他们认为，让哨兵获得独立自主的能力是危险的，即便只有一天的时间——24小时，也足够这些哨兵起兵叛乱，夺取独立白噪音装置的控制权！
“我们与极端派本来隐藏在水面下的较量已经浮上水面。”杰拉德握拳，恨恨地拍向茶几：“庄一鸣给那帮废物解释了无数次，这些装置是是怎么预防哨兵与向导为敌，发起内乱的……但没有用。上面的老家伙们怕死。”
“独立装置只有不到2万个，不是因为制作工艺繁琐，而是因为白塔装不下十五万哨兵，那些塞不进塔的老弱病残和低级哨兵才会被送到我们这里，得到使用这些装置的机会。”
林辞：“莉莉说，他们大都在TP基地战斗，而基地现在已经没有人类居住了。为什么？”
“因为那里已经变成了Z97的巢穴。”
杰拉德说着，打开了通讯器，调出了一份带有等高线的3D地图展示给林辞。
“冰下湖。”紫发向导指着地图上凸起的冰原道：“就在你们去过的那个冰川深处。Z97的母体将卵产在低温湖水中进行孵化。这里的温度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子体的成活率和成活后的战斗力。”
“抱歉，我们当时……”
“那里被称为生命的禁区，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进入的。你们没发现是正常的。”杰拉德打断林辞：“少将和庄小鸟怀疑这里被用做了Z97适应地球环境的试验场。”
“理由是Z97母体腕足上属于各地球物种的生物特征——它们在这里捕杀了大量地球生物，从这些动物体中选取了最为适合自己的基因进行融合，获得了它们的特性。”
“试验场？基因融合？”林辞重复道。
杰拉德点头：“Z97与我们之前接触到的所有外星生物体都不相同。”
“从前那些入侵地球的外星生命体虽然强大，却并不是智慧生物。我们去年从南极基地得到了一份研究报告，上面提出外星生物入侵地球的原因是：获取人类智慧基因，催化自身种族的进化。”
“到现在，学界已经普遍认同了这个观点。那些低智生物通过大量吞噬人类和本族个体一代代缓慢的筛选，得到进化。”
“但Z97不同，它本身就具有智慧基因。它并不需要人类的智慧基因。所以它在来到地球后，选择了融合其他地球生物的特性基因。另外，Z97还有一个特殊点：它的基因融合极为迅速，可以从个体的局部位置开始发生即时变异，迅速完成DNA分子链的改变。再结合现在的情况分析，Z97很可能是经Black投放，才进入地球的。”
——从疤痕处开始产生基因变异？
——是的……这些基因变异都是从疤痕B2314开始的。
林辞忽然想起了曾在南极基地实验室听到的那段，伊万和研究员的对话。
Z97的母体或许不只是在吸收融合地球生物的基因，还有外星生物，比如H793……Z97的基因也会影响到地球生物。
Z97是Black投放的。
超新星与Black之间果然有关联。
“现在的情况，我们实在分不出人力物力，去肃清地下湖里的怪物。再加上，上面的老东西们想要将‘危险的哨兵’丢远一点。丢到无人区。”
所以，才会如莉莉所说，有一万五千个哨兵正在卫藏高原同外星生物日夜战斗。
林辞轻轻点头，抬眼看了看杰拉德，又看向男人手中那根被捏扁的香烟，问：“你们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咱们大校利用带入四层的部分装备自制了简略的便携式热感成像仪。以及，我们后来在地下六层发现了一艘有点旧，但还能用的老式战舰。庄一鸣把那玩意儿也修好了。”杰拉德说着，松了口气，随手将捏坏的烟丢进了自己只喝了一口的咖啡杯：“我们和SOE的人里应外合，逃出来了。”
男人略过了逃离的详细过程，只给出了一个简单的解释。
林辞敏感地察觉到，杰拉德是不想说。
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搓了搓指腹，林辞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扫过房间。
监视画面里，之前还在进行手术的实验室里已经没了众人的身影。
林辞道：“白玛阿婆在这里，是在帮庄大校做什么实验？”
滴滴——滴滴——
杰拉德的通讯器忽然响起。
“嗯。好……我知道了，现在就去。”
挂断通讯，紫发向导同林辞比了个抱歉的手势：“一个关乎于人类未来的实验。”
“虽然唐少将的意思，是让你在这考虑考虑他的提议。但现在战事这么紧张，你也不能吃白饭。”紫发向导说着起身，拍了拍林辞的肩膀：“你既然认识白玛，那一会儿，就让白玛来带你去实验室帮忙。先在这等等吧。”
林辞点头，看着男人走向办公室大门。
但就在对方刚刚扭开门把的同时，林辞又忽然出声，叫住了紫发向导，询问：“庄大校在其他基地的实验室。白玛阿婆在这里帮忙。那其他人呢？丹增嘉措、扎西次仁他们呢？”
杰拉德背对着年轻人的身影极微小地晃了晃。
“一百二十七。”男人平静地吐出了一个数字：“原TP基地的剩余人口只剩下一百二十七个。都在这里了。你会见到他们的。”

杰拉德离开后不久，林辞就见到了曲珍白玛。
看得出，老人认出林辞后情绪有些激动，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依旧不会讲通用语，她只是担心又慈爱地叫了两遍向导的名字，便不再说话。
袖口被老人粗糙干瘦的手紧紧抓住，林辞在曲珍白玛的拉拽下向实验室走去。
跟随老人的女助手兼翻译员见状，愣了愣，也急忙跟上，从另一侧小心地搀扶老人。
杰拉德的办公室和实验室距离不远，以曲珍白玛的步速走过去，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主管说您来的刚好。这项实验其实不用您费力做什么，只要……”女助手说着替老人和向导推开了实验室的大门。
一股混杂了酒精和机油的浓烈气味瞬间充斥了林辞的鼻腔。
女人后面的话，像是被罩子隔离在了大脑之外，再听不分明。
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让林辞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眼前的房间上：
手术室大约二十平，整体色调是白色的——冷白色的墙面，冷白色的地砖，冷白色的照明灯，洁净理性又淡漠无情。
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医院和研究所的房间基本都是这样设计的——如果没有那些堆放在房间四周的机油桶和金属配件的话。
在监视器照不到的地方，数不清的不明金属配件分门别类地堆叠摆放着，几个吃过午饭的研究员正一面用酒精给配件消毒，一面进行各种适配组装。
而房间的正中间，就是林辞在监控中看到过的手术台。
手术目前是暂停状态。
没有工作人员围挡在台前，也没有刺眼的无影灯照射，林辞终于得以看清“患者”的样貌。
是扎西次仁。
男孩的脸上带着透明的呼吸机，脖子以下的身体则被一块血迹斑斑的巨大手术洞巾遮盖。
林辞双瞳震颤：这是什么手术？这就是关乎于人类未来的实验？
沙沙——
心神恍惚的向导忽然找回了镇定：手术台上的男孩是醒着的。
听到大门动静的同时，扎西次仁微微扭头看了过来，引得僵硬厚实的洞巾摩擦出声。
林辞看到男孩张了张嘴，用气声轻轻地叫了一句：“林辞。”
“……林向导？”女助手发现了林辞的失神，唤道。
“这是什么？你们在干什么？”林辞冷冽的眼神直射向女人，又在对方惊恐不定的神色中，对上了曲珍白玛蒙着白翳的双眼。
“*&#￥……”曲珍白玛听不懂通用语，却能够看清林辞脸上的神情。老人着急地说了些什么。
但林辞听不懂藏语。
女助手听到老人的话愣了愣，连忙同林辞道：“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这个实验是扎西先生自愿的，他在、”
“林辞、哥哥。”扎西次仁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女助手的解释：“我自己、说。”
这是男孩第一次叫林辞哥哥。
染血的深绿洞巾动了动，一只满是针孔，还带着输液管的手从布料下方探出，伸向向导。
林辞喉头一紧，连忙走过去，抓住了男孩的手。
女助手松了口气，极有眼色地为林辞找来高脚凳，放在手术台旁边。
基地的供暖设施相对完备，几乎所有建筑内部的温度都保持在25摄氏度，但孩子的手却很冷。
林辞看着扎西次仁暗沉的脸色，摇头，不想让他浪费力气：“你别说话，让她们讲。”
“不。”扎西次仁紧紧抓着林辞的手，坚定道：“白玛不会、通用语，阿贝尔姐姐、不是基地人。很多事、不知道。”
林辞侧身，看了看满头白发的老人和她的助手。
“就让他自己说吧，不碍事。”阿贝尔有些畏缩地同林辞低声道：“应实验要求，小扎西在手术过程中是不能睡着的。本来……主管让您来帮的忙，就是陪陪这孩子。多和他说说话，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林辞看看女人，又看看躺在床上的男孩，最终还是点了头。
“基地、没了。”扎西次仁说完，缓了缓，才继续说到：“我没有能力、保护大家。大家，都不在了……”
Z97发动突袭的那晚，整个TP基地只有不到半数的居民搬进了地下四层。
“四层的入口、有看不见的怪物。大家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我们以为、死定了。没人，救我们。”扎西次仁用力地握着林辞的手：“后来，女向导和她的、哨兵来了。女向导、死了，给我们争取到时间。嘉措哥，让大家快进去……”
林辞一愣：是梅薇丝和她的哨兵？他们竟然以那样的精神状态参战了？保护了一群被向导看不起的Mute？
“但人、太多，门小。发生踩踏事故……嘉措哥把我们推进去，他，没有进来。”
丹增嘉措？那个高壮挺拔，满身正气的军人？那个送了他们两瓶珍藏的青稞酒，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一起喝酒的汉子？
“嘉措哥、死了。”男孩的眼角有泪水滑落，即便这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他仍无法抹平心中的悲痛。丹增嘉措是他的目标，是他的榜样，是他的亲人，是他的哥哥。
林辞感到胸口闷闷的，说不出的淡淡悲伤不停地扯动着他的神经。
他能够理解，甚至，当听到杰拉德说基地只剩下127人时，他就已经在潜意识中做足了心理准备——丹增是军人，是基地曾经的最高长官，他爱着TP基地，爱着他的家园，爱着那片神圣的土地，爱着他的族人，他是……最有可能牺牲的人，最不可能活下来的人。
“最后躲进、四层的人，包括士兵，只有不到两千、个。”扎西次仁用干哑的声音继续道：“大家起初，以为，最多熬过一个周，就会有救援，但……后来，旺青的妈妈，也死了。”
逃离了怪物之口的人群被困在四层之下整整半年。
封闭的环境，逐渐紧缺的食水物资，惊惧恐慌问题频发的人群。
为争夺资源而产生的暴动与叛乱，那些胆小的想要等待救援的人与孤注一掷想要打开通道逃生的人。
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可以被总结成四个字：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