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灯光下,林辞终于摘掉了脸上的“微笑面具”。他神情冷漠地看着脚下的影子,右手拇指不住地在另外四个手指搓碾。
清晨,岛上起了浓雾。格雷早早起床,套上外衣,拿起负重,准备去训练场。
他喜欢没人的训练场,因为可以随时随地放空自己,自在许多。
打开门,格雷在迷蒙的灰白色水汽中,看到了靠在墙边的身影。
只一眼,他便认出,那是林辞。
自从内城发生了盗窃事件,再没有向导愿意踏足哨兵生活区。
“布兰德特先生!”林辞也发现了出门的格雷,他不掩欣喜地叫道。
哨兵听觉敏锐,所以每人都有单独的隔音宿舍。不用看清脸,林辞也知道出来的人就是格雷。他本以为自己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见到哨兵。
格雷想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林辞却先一步表明了来意:“能带我四处逛逛吗?我睡不着……”
他不开心——因不开心而失眠,在这里等了很久。未经掩饰的状态下,哨兵可以根据一个人说话的语气、音调、行为动态,大略分析出他的情绪甚至想法。
隔着不远的距离,格雷能感觉 到林辞的体表温度偏低。
“好。”格雷走向林辞。
向导的要求大过一切。而且,他私心想要陪陪眼前的人。
“你……是不是要去训练?我打扰你了吗?”格雷走近,林辞才注意到他手中的行军包,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询问。
格雷点头,又摇头。
“你需要我,就不用训练。”
听到格雷的回答,林辞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麻烦你了,布兰德特先生!在这我只认识你,麻烦你带我参观一下哨兵生活区吧!”
随着太阳渐渐升高,浓稠的雾气开始散去。
格雷跟在林辞半步偏后的位置,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缓缓前行。
陆续有去训练场的哨兵从他们身边经过。那些羡慕的、嫉妒的眼神并没能引起格雷的注意,此时的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
乌黑的发尾沾了薄凉的晨雾,一缕缕贴在林辞支楞着的第七颈椎棘突两侧,像是精心勾勒的墨迹,衬得他后颈的皮肤更加苍白。
他以前可能有些驼背。格雷皱眉,他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收集分析林辞的信息,像是偷窥狂。
由于下雾,空气中的湿度比较大,灰黄的路面变成了深褐色,往日总是漫天起舞的飞尘也乖巧地黏在地上。鞋子踩过,便被强硬地拓下了底面的花纹。
说是参观,其实并没有什么好逛。外城区就是脏乱差最典型的代表,除了一排排复制粘贴似的低矮砖房,就只剩下蓝色塑料布搭建的物资分发点。那是他们每日领取三餐的地方。
“是傍晚一次性领取一整天的物资吗?”林辞好奇,内城区有西图澜娅餐厅酒吧,外城区却只有简陋的物资分发点。
“嗯。”明明很想同这个人多说几句话,可笨拙的口舌却总是难以挤出更多的字句。
格雷看着空无一人的分发点,想了下,又补充道:“没完成训练任务的人不可以领。”
“没人检查,他们怎么知道谁完成了,谁又没完成?”
对上林辞不解的眼神,格雷移开视线,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这里植入的芯片,可以对哨兵的身体数值、所处位置等,进行监控。”
林辞讶然。向导课程的内容只包含战斗技巧,精神力的使用,以及如何利用哨兵进行作战。其他关于哨兵的一切,向导们并不了解,也无从得知。
“会不舒服吗?”在大脑中植入芯片,只是听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不会。都是在很小的时候植入的。”格雷表情平淡。
“这样啊……”
林辞若有所思:“说起来,转了这么久,我们还没有看到年龄小的哨兵。”
“他们不在这里。”又犯了寡言少语的毛病,格雷懊恼,他重新组织语言,解释道:“18岁以下的太小,50岁以上的能力退化,还有伤残的哨兵,都不在这里。”
林辞了然地点头。
18岁以下的哨兵还没发育完全,50岁以上的哨兵能力开始退化,伤残的哨兵更不必多说。塔岛虽然没有女向导生说得那样残酷,但真实存在的等级制度和社会达尔文主义,会让这些无法充分使用哨兵潜能的老弱病残成为比低级哨兵更合适的欺压对象。
驻地的举措是为了保护弱势的哨兵,特别是那些还未完成发育的哨兵——已成年的哨兵不愿被后来者抢走离岛机会,驻地却要为战争储备一定数量的“战略资源”。
哨兵生活区很大,两人兜兜转转,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
天亮了,晨雾彻底散去。简陋的外城区失去了伪装,原形毕露。
上次来得匆忙,又是夜晚,林辞并没有注意外城区的样子。
随处可见的垃圾堆,生长在破旧墙面上的灰绿苔藓,无处不在的不明黑色污迹。时间仿佛倒转,林辞出神,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海风穿过空荡荡的街巷,一张沾着泥水的包装纸拍在林辞雪白的裤脚。
格雷盯着那张透明包装袋。
然后弯腰,单膝跪在林辞身前,为他拂去了那碍眼的脏污。
可惜白色的裤脚还是被弄脏了。
身前的异动让林辞回了神。
他低头,他抬头。
四目相对,林辞怔怔地想:原来他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深灰的。
——————
格雷独自站在内城的红外检测门附近,陆续有完成训练的高级哨兵通过检测门进入内城区。
“嘿~格雷,你竟然没去晨训!”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下,格雷回头,身后站着个只穿了夹克外套的白人。
白人的身高和范四差不多,却没有范四强壮。他叫罗利·阿诺德,也是个D级哨兵。
“嗯。”格雷简单的回应。
“别这么冷淡嘛,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同组的兄弟!”罗利一脸真诚地说。
就像哨兵不能随便进入向导生活区的范围内一样,除非有南岛的特别派遣,普通MUTE工作人员也不能随意接近哨兵生活区。
每周,哨兵们都有2天需要在完成训练后组队前往物资投放点,将巨大的物资箱运回生活区,交给负责物资分发的管理者。AB级哨兵负责监管,CD级哨兵负责运送。罗利是格雷同组的成员。
“其实纳尔森欺负你的时候,我们真的很想帮忙,可他毕竟是A级,就算来100个D级都不够看,我们也是没办法。”罗利抬手想要搭在格雷的肩膀上。
格雷轻巧地移动位置,躲开了。他能理解,却不代表他一定要和他们称兄道弟。
罗利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金黄色的胸毛随着他的动作,钻出夹克拉链的缝隙,一伸一缩,让人感到无语。
“嘿,你那位向导呢?”罗利显然不甘心就这么被格雷的沉默劝退,他四处打量,状似无意地问。
格雷望向检测门,没说话。
林辞两次救下自己的事早就在哨兵中传开。早上虽然下着雾,两人同行时还是被不少哨兵看见。罗利能找过来,并不奇怪。
“啊,对啊,现在是午饭时间了嘛!他去内城区吃饭了?也是,也是,毕竟咱们这也没地方吃饭,向导总不能和你一起啃压缩饼干吧!哈哈哈……”见格雷不回答自己,罗利自问自答。
“他会回来和我一起吃。”格雷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告诉罗利这件事。
他下意识地为那个干净漂亮的向导擦去裤脚的污迹。然后,逆着光,他看着他没入阴影的双眼,得到了一句轻声地询问:要一起吃午饭吗?
怎么可能拒绝呢?
于是格雷跟着林辞来到了内外城区的边界。林辞让他在这等等,自己打包了饭菜就出来一起吃。
他很高兴,不是因为可以品尝从未吃过的食物,而是因为那个说要一起吃饭的人。
把这件事告诉别的哨兵,简直像是在宣誓主权。
可林辞从来就不属于他,这种无用的动作完全多余。
但他的占有欲却安耐不住地隐隐作祟。
占有欲……为什么产生了占有欲?
“这,这样啊……那你们吃,你们吃……”罗利突然表情怪异,心虚地离开了。
格雷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情有多么恐怖。他看着罗利仓皇离去的背影,想:我好像喜欢上了林辞。
——————
手里提着个小袋子,身后跟着殷勤的西图澜娅餐厅负责人,林辞无奈地走出店门。
他其实并没有点很多东西,但这些在内城工作的MUTE对向导的推崇远超他的想象:负责人拿着林辞点的餐硬是不撒手,宁可暂时闭店,也一定要亲自将他送到外城。
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来时,林辞因为对地形不熟,很是绕了一圈。现在有负责人带路,他离开的速度快了不少。
经过一家店门紧闭的西图澜娅餐厅,林辞多看了几眼,发现那是张莹莹相机被偷的地方。他来的时候因为绕了远,并没有经过这里。
拉了一半的卷帘门横挡在玻璃门前,门把上挂着两把U型插锁,锁柄的红色胶皮已经开始脱落。玻璃门后是被碎花布帘和遮阳板挡住的西图澜娅餐厅大堂,一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前几天,有两位向导在村上的店里丢了东西。后来东西是找着了,偷东西的人却没查到半点踪迹,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负责人并不知道当时林辞也在场,他看林辞对关停的西图澜娅餐厅感兴趣,便立即介绍起来。
“这事儿怎么讲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里的店,进进出出就一个门,从后厨到大门之间全是吃饭的哨兵,结果就这么多高级哨兵,竟然没一个能抓到那小偷。也算村上倒霉,出了这种事,他的店也就遭了殃,开不成了。”
“高级哨兵都很有钱吗?”这里其实也没比外城区好多少。一丝腐败、脏臭的气味若有若无地环绕在鼻尖,林辞盯着斜靠在玻璃门内的遮阳板,随口问道。
“嗨,您不了解这儿!哨兵哪有钱啊!我们说是开店,其实是给驻地打工,拿死工资的。不过工资待遇,肯定比在外面工作强。”负责人笑笑,继续说:“岛上是以物易物的。高级哨兵的物资配比不少,但要么是压缩饼干,要么是普通的军用罐头,对他们来说咸得要死。人嘛,只要条件允许,肯定都想过好日子。所以,高阶哨兵会拿分配的物资‘消费’,换点他们需要的东西。比如咱家的专用餐,可是上个月RA的销售量第一。岛上每家店的工作人员数量是有限制的,我们缺劳动力,就再用那些换来的物资和低级哨兵做交易。”
听了负责人的话,林辞不得不对设计这套运作体系的人感到佩服:既满足了高级哨兵的需求,又平衡了故意而为的食物分配不均,最后还解决了哨兵生活区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这家店以后还会再开吗?”林辞走向紧锁的大门。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一时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会的。过段日子,等新派的店长到了,就可以再营业了。”负责人说。
布帘和遮阳板并非密不透风,透过缝隙可以看到西图澜娅餐厅里没有开灯。黑洞洞的大堂像是一张吞噬人的口,想要将探知秘密的人向黑暗的中心吸去。
拇指在小指一侧来回摩擦,林辞猛地握拳,阻止自己的动作,从紧锁的店门前离开。
“我们走吧。”他同负责人说。
作者有话说:
别问,问就是一见钟情,谈过恋爱的都知道,爱情是靠感觉的,不来电就是不来电,来电就是那一秒的事。也没什么好纠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ta”的,喜欢一个人你自己还能不知道?问喜欢不喜欢,除了说不喜欢的,说不知道和说喜欢没区别。
你如果非要理由,我给你:格雷从小缺爱,没被人好好待过,林辞长得好看,说话温柔,对人客气,还救了他两次,甚至要带他离开塔岛(牢笼),所以他喜欢上了,非常喜欢!变态喜欢!还要喜欢一辈子!
第9章 第一个(2)
低矮狭小的一居室,甚至没有单独的洗手间。一张简易行军床,一套带着毛边的木质桌椅,简单的N型衣架上挂着还在滴水的紧身背心,一个翠绿色的暖水壶扎眼地立在墙角——这就是一个低级哨兵所拥有的全部。
而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包裹在室内墙体、地板、天花板上的隔音材料。泛着银色流光的特殊材质,被裁切拼贴出规律的几何图形,从四面八方将这个简陋的宿舍牢牢裹挟。
“负责人实在是……太热情了。”林辞放下筷子,无奈地看着木桌上剩下的大半餐盒。
怪不得那店老板硬是帮他把袋子一路提到格雷的宿舍。每个餐盒中的食物几乎都是按双人份的量,紧实地压进去,而林辞因为不确定格雷的食量,点了三人份的餐——那重量自然可观。
“虽然有些浪费,但吃不上还是不要勉强了。”林辞说。
木椅只有一把,格雷让给了林辞,自己则坐在低矮的行军床上。即使身形高大,摆放餐盒的木桌边沿也到了他锁骨的位置。
将最后一点米饭清扫干净,格雷放下餐具,从饭盒中抬起头:“余下的,可以带给我朋友吗?”
“当然,他不嫌弃的话!”林辞说着习惯性地收拾起桌子。
格雷起身,手疾眼快地抢过林辞手里的餐盒。
向导穿了一身干净的白色制服,格雷不愿油污弄脏他的衣服。
“他会很开心。”范四前阵子还在羡慕内城的哨兵可以不用吃饼干和罐头。
“下午,你还想去哪……”
滴滴——滴滴——
和格雷的询问一同响起的是林辞通讯器刺耳的提示音。
格雷放下手头的东西,向门外走去,林辞直接打开了信息。
“紧急……”冰冷的电子合成音被关在门内。
格雷靠着斑驳的砖墙,安静地等待。
“抱歉,向导生紧急集合,我得回去了。”没过多久,宿舍门打开,林辞一脸歉意地看着格雷。
“我送你。”
“不用了,车就在生活区外,很近的。”从格雷的宿舍到生活区大门不到三百米,林辞摆手,让格雷不用麻烦。
格雷想说‘不麻烦,我送你到门口’,但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要说的话便撞到了一起。
格雷看着林辞,示意他先说。
“我明天,还可以来找你吗?”林辞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格雷一愣:“你明天,还会来?”
“嗯,可以吗?”林辞看着格雷。
除了点头,格雷给不出第二个答案。
“你刚刚想说的是什么?”
年轻的向导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格雷呆呆回答:“你,路上小心。”
“谢谢!再见!”
——————
上午是哨兵们完成每日训练的最佳时机。塔岛位于热带地区,从中午开始,直线攀升的气温会让训练变得更加辛苦。
又不是真的战斗,没人爱给自己找麻烦。
不需要搬运物资的日子,完成日常训练后的时间哨兵可以自由支配。
有努力的,会给自己继续加训;有不求上进的,回宿舍闷头大睡;有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找份工作赚取报酬;有物资充裕的,拿着饼干和罐头肆意挥霍。
格雷抓着负重背带,只穿了件黑色的无袖背心,向生活区外走去。
他不喜欢呆在人多的地方,横竖无事可做,不如把上午漏掉的训练完成。训练场应该没什么人。
“格雷!你是格雷吧?!”负重包的背带被人拽住,格雷回头。
是个金发白肤,脸上长着雀斑的哨兵。不过两米出头的身高,整体身形相比其他哨兵瘦弱许多。
“你好,我叫菲尔丁·克莱夫,D级哨兵。”哨兵友好地对格雷伸出手。
格雷没动:“什么事?”
在生活区,被人拦下拳脚相加是常态,被人伸手示好就是奇怪了。
“咳,你还真是直白……我这不是,嗯,那个……”菲尔丁蹙着眉,碧蓝色的眼珠转向一边。他松开抓着格雷背包带的手,有些女气地将细软的短发别到耳后,想了想才说道:“就是想问问你和你那个向导的事。我听说你给他带过路?你们都聊了什么啊?”
格雷甚至没听完菲尔丁的话,转身就要离开。意思很明确:与你何干。
见格雷欲走,菲尔丁急了,再次抓住了格雷的包带。虽然一看就知道菲尔丁在哨兵中是极弱的那种,但就身高体重来说,面对格雷还是占据上风。
“哎呀,我不抢你向导!你光看也知道,我排名和你差不了多少。我就是想问问你怎么和向导勾搭上的!我听说,他还专门为了救你,跑去内城了。这种我抢也抢不过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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