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梁鹤洲不懂,但就是想问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再听梁鹤洲说一些没有意义的回应。
这么过了近半个月,快要到赌局结束的期限,他想着,应该差不多了,梁鹤洲也该喜欢上他了。
每个人都会喜欢上他,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于是,也没有特意挑选日子,就在某天走到操场,他看见梁鹤洲在绿茵地上奔跑时,“告白”的心思陡然涌现。它气势汹汹,盛气凌人,驱使着燕惊秋,让他差点儿就把那句话喊了出来。
但他极力克制住了,慢吞吞走到休息区的长椅上坐下,怀着隐秘而盛大的、火山喷涌般热烈的心情,等梁鹤洲自己跑过来。
今天球队的训练时间比以往要长。
夕阳西沉,暮色笼罩,燕惊秋从绿荫地上奔跑着十多个黑色的剪影中,轻易辨认出了梁鹤洲。
他其实没有特意寻找,只是把视线往人群中一放,双眼随即就落到了梁鹤洲身上,简直像互相吸引的磁石南北极,带着一种宿命般难以违逆的意味。
他觉得很奇妙,饶有兴致地盯着梁鹤洲看。
踢球时的他比平时要活跃,时常和队友沟通,原本高亢有力的喊声,在柔和晚风中一过滤,飘到燕惊秋耳边时变得低沉缥缈,像在喝一杯迈泰,扑面而来的热辣风情之下,是绵软清新的回甘。
不知道他踢的是什么位置,梁鹤洲总是只在中场附近来回跑动,传球或者抢断,绝不靠近球门,因此射门的高光时刻从来不属于他,相反——
“啊。”燕惊秋轻轻叫了一声,笑了出来。
相反,他常常像现在这样,因为犯规而被罚下场。
他没有立刻跑过来,先和场外的替补队员碰拳,继而和教练聊了起来,频频点头。他面朝着燕惊秋的方向,一手撩起衣服下摆去擦颊边的汗,最后几丝暮光照出了他大半个胸膛,腹肌清晰可见,人鱼线顺着胯部延伸到宽松的运动裤下方,引人遐想。
燕惊秋听见周围几个女生轻轻惊呼出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忽然有些烦躁。
或许是这边的动静很大,梁鹤洲抬眼看了过来,与燕惊秋对上了视线。
燕惊秋冷哼一声,随即移开眼睛看向一旁,不想却见一颗足球直直地飞过来,破空声很响,震得他耳朵发麻,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额头已经被重重砸了一下。
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身体发软,一下子从长椅上摔下去,倒在了地上。
耳边拥挤着吵闹声,他低低地呻吟一声,一睁眼,迷蒙的视线里闪现出两抹月光般浮薄的清辉,然后是拂面的汗水气味,一只湿热的手掌抚上了他的额头,另有一只手撑住他的腰,把他扶了起来。
他眨着眼睛,逐渐看清梁鹤洲的脸,他眉头紧皱,眼睛涨红着,眉间的两颗圆钉仍旧闪着碎光。
“惊秋。”
他听见梁鹤洲这么喊自己,声音很急。
剧烈而尖锐的疼痛感在此时变得绵长而细密,渐渐蔓延至整个脑袋和脖颈,他本能地伸手去探寻一个依靠,摸到梁鹤洲坚实的臂膀后把头搭了上去。
此起彼伏的问候声响起,燕惊秋无暇应答,大口喘着气,方才因痛楚出的一身冷汗,这会儿被梁鹤洲滚烫的体温烘烤殆尽。
这时候足球队教练走了过来,跟梁鹤洲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清,下一秒身体腾空被背了起来。
他不舒服地动了动,双手紧紧绞住梁鹤洲的脖子,说:“我要滑下去了!”
梁鹤洲托着他的大腿往上抬了抬,迈开步子往医务室跑去。
他跑得很快,但很稳,燕惊秋没觉得颠簸,额头的疼痛也减缓许多,听着他稍显粗重的喘气声,侧眼看了看他。
他紧咬着牙关,脸颊上凸显出颌骨的痕迹,神情紧张而坚毅,鬓发湿透,汗水同样把他胸前的衣服浸湿,原本就把衣服撑得鼓胀的胸肌,此刻无所遁形,与他的粗喘声一起,构成一幅莫名香艳淫糜的场景。
燕惊秋耳朵发烫,又想起方才他撩衣服擦汗的情形,下腹掠过一丝短暂而不合时宜的火热,一时之间浑身都不痛快起来。
他挣扎着要下来,梁鹤洲顿了顿脚步,声音沉稳,说:“到了。”接着便把他放了下来,扶着他走进了医务室大门。
他的额头肿起半个拳头大小的包,把医务室的医生都吓了一跳。稍作检查过后,医生开了消肿化瘀的药给他,又说:“你最好去医院查一查,假如脑震荡可不得了,砸得这么严重,我看那足球时速得有几十公里。”
燕惊秋没说话,接过药,又被梁鹤洲扶着出了医务室。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着,风一吹,燕惊秋又觉得头昏脑涨,不愿意走了,找了张长椅坐下,使唤梁鹤洲去小卖部买冰。
“没有冰袋的话,冰淇淋也行,多买点。”
他有气无力,梁鹤洲犹犹豫豫,三步一回头,跑进黑暗里。
不下五分钟他就回来,提着一大袋子的冰淇淋,燕惊秋随手抓了两个,摁在额间,叹了口气。
梁鹤洲站在他身前,盯着他纤长的指节发呆,冰淇淋很快融化,包装袋上的水珠沾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乳白的灯光笼着他,照得他朦胧而柔软,平日里的张扬气焰不知被收敛到哪里去了,此刻的他像一只迷途的猫。
梁鹤洲抬手,指尖顿在他面前,说:“我来吧。”
燕惊秋便把冰淇淋递给他,他握住,覆上他额头,看着纠缠在指缝间的几缕发丝,又说:“还是去一趟医院。”
“不要,我没有脑震荡的症状,没他说得那么严重。”
“可——”
“我学医的,能不知道吗?”
燕惊秋打断他,撇撇嘴,抬起脚尖踢了踢他另一只手里的袋子,“拿一支来吃,有没有香草的?”
梁鹤洲没有把抵在他额前的手拿开,蹲下来后把袋子放在地上,摸出一个香草味的甜筒递给他,就这么一直蹲着。
燕惊秋撕开包装舔了一口,嘟囔道:“疼死了,你有没有看见是谁踢的球?”
“没有。”
“算了,真倒霉,本来我……”
他突然停住,看了一眼梁鹤洲,他蹲在那里,安安静静,光影变幻下,银色的眉钉衬出几分不羁的痞气,然而他却这样乖,像一只护卫犬,言听计从,到现在手臂仍是伸得笔直,规规矩矩、不轻不重地把冰淇淋按在他额上。
燕惊秋忽然觉得很安全,像冬天时扑倒在晒了一整天太阳的棉被中那样安全。
他咬了一大口甜筒,心里揣着那句话,没有了早些时候的急躁,不疾不徐地和他闲聊,问道:“你那个眉钉是什么时候打的?”
“大一刚开学。”
“为了耍帅吗?”
“不是,”梁鹤洲垂了垂眼睛,“断眉不好看。”
其实他本就长着一张普通的脸,即便不是断眉也没有好不好看一说,但他知道燕惊秋喜欢漂亮的人。
虽然他心知肚明,两人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条沟就像日升月落一样自然、鲜明,且永远存在,但有时候,在午夜梦回的寂静夜晚里,他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火热而疯狂的情感,于是就有了这眉钉,它代表他在这场无望之恋中做的最后一点挣扎,同时也是一个警醒,警醒他不要再有妄想。
燕惊秋听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淡淡地说:“哦,我都没遇见过天生有断眉的人,你拿下来给我看看。”
他推开梁鹤洲的手,拿过了他手里的冰淇淋。梁鹤洲没有拒绝,乖顺得可爱,两手在眉间摸索了一会儿,取下眉钉放在手心,递到他面前。
燕惊秋这才发现不是两个眉钉,而是一个,微弯的金属棒两头是两个圆,虽然看着廉价,但亮闪闪的。
他再去看梁鹤洲,他的眉毛断在眼尾附近,没了眉钉的修饰,脸上平添几分狠厉,看起来更加不好相与。
他“唔”了一声,安静下来,仰着头去看天空。
今晚是个晴夜,虽没有月亮,但繁星荧荧,密密匝匝挤在一起,树叶在晚风中低语。
他舔着甜筒,又去看梁鹤洲,盯着他寒意深深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在一起吧。”
梁鹤洲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他把眼睛瞪得很大,像被吓到了似的,忽然跌坐在地上,滑稽又狼狈,闷闷地问:“什、什么?”
“你明明听见了啊。”燕惊秋仍是笑。
梁鹤洲的心跳骤然快起来,浑身血液急速涌向大脑,太阳穴起伏着,颈间浮现出几根青筋。他紧紧握住手里的眉钉,想要站起来,脚却一阵阵发软,动弹不得。
“我……我不是……”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感觉灵魂已经出窍,跟着夜风一起荡在空中。
燕惊秋歪了歪头,坦荡而直率地说:“别瞒了,我早就看出来你的取向了,难道你不喜欢我?”
头顶树叶在风中摇摇晃晃,叶影滑过他的脸颊,遮掩住他的神色,同时灯光又把他的眼睛照得很亮,或许是因为额间的疼痛,他的眼周泛着一圈殷红,魅惑异常,然而眼神如同他的神色一样,蒙着一层厚重的雾霭。
梁鹤洲辨不分明他是否真诚,愣愣瞧了半晌,缓缓站了起来。
不管燕惊秋是出于什么目的……总之太美好的事通常都不可能是真的,他有这份自知之明。
他摇摇头,双唇相抵,说出了那个字。
“不。”
这次换燕惊秋愣了一下,他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梁鹤洲垂着头不说话,看着地面上两人的影子,自己的在身体右后方,燕惊秋的就在他脚下,他们就该像这样,连影子都不要靠在一起。
他转身要走,被燕惊秋喝住。
“站住!”他站起来,一步跨到梁鹤洲身边,死死拽着他,“你不许走,要是你现在走了,我们就绝交。”
梁鹤洲微微侧头,很快地瞥了他一眼,轻声说了句“抱歉”,推开他跑走了。
燕惊秋站在原地发愣,良久才回神,他无措地看了看四周,握住被梁鹤洲推开的手,指尖冰凉。
刚才两人僵持间,甜筒掉到了地上,黏腻腻的冰淇淋奶渍粘了他满手,他不舒服地用手蹭着衣服,嘴里忽然冒出一股酸涩感,像吃了没泡过盐水的菠萝片。
程庭南接到燕惊秋的电话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宿舍早已门禁,他还是翻墙跑了出去,在公寓楼下和燕惊秋碰了面,见到他额头肿起的大包,吃惊不已。
“你这是怎么了?”
“被足球砸了。”燕惊秋烦躁地皱着眉。
“梁鹤洲砸的?”
“不是。”
燕惊秋边往街角的便利店走,边把傍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连同梁鹤洲拒绝他的事也一起说了。
程庭南观察着他的神色,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说:“为了让我赢这次赌局,不惜放水是不是啊小秋?对我也太好了吧?”
燕惊秋闻言,浅浅笑了笑,“那可不,谁让你是我发小。”
他走进便利店,买了两个冰袋,按在仍旧隐隐作痛的额头上,说:“我还没吃晚饭,有什么地方能吃东西吗?”
程庭南打开手机导航,“我看看啊,这么晚了应该只有火锅店开着了,听我舍友说步行街上有家挺好吃的,不过离这里有几公里,现在也没车,只能走过去了。”
“没事,走吧,我请客。”
两人来到火锅店时已经快要一点钟,店里出乎意料的热闹,放着时下的流行歌曲,一眼望过去似乎每桌都坐了客人。
服务生把两人领去座位,燕惊秋拿着平板点单,先滑到酒水一栏,一口气点了十瓶啤酒。
程庭南劝也劝不住,还没等菜品上齐,他就已经喝得微醺,眼神迷离地说要去上洗手间,拒绝了程庭南陪同的请求。
他跟着指示牌,一个人晃晃悠悠进了厕所,扑倒在洗手台上,打开水龙头冲额头。
很安静,这里没有人,灯光幽暗,莫名让他松了口气。
出门之前,他吃了药片,但没有什么效果,一喝酒,酒气涌上来,疼痛反而加重,额头仿佛顶着一只滚烫的香炉,透过深沉的夜不住地燃烧。空气也滚烫得厉害,吸一口就烧心灼肺。
他让水流浸湿头发,洗了把脸,双臂撑在洗手台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脑海里不断闪回方才梁鹤洲拒绝他的情形,烦躁一点点积攒起来,身体忽冷忽热,动弹一下,沉重的倦怠就滚滚袭来,像害了什么病一样。
他不舒服地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转身往外走,在门口却和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梁鹤洲。
他穿着红黑相间的员工服,衬得他的宽肩窄腰,走廊里晦暗的灯斜照,他的面庞有种不可言说的深邃。
两人俱是一愣,继而呆站着,谁都不说话,压抑的沉默网一般笼罩下来,似乎要像胀到极限的气球般炸裂。
燕惊秋感觉喘不过气,率先出声,“原来你在这里打工。”
梁鹤洲仍是沉默,紧紧盯着他。
燕惊秋回望他的眼睛,那双茶褐色眸子蔓延出冰凉的气息,在促狭的空间内铺陈开来,一抹残酷而冷冽的幻影在他眼中转瞬即逝。
他的脸突然火辣辣的,莫名的羞耻感宛如狼群奔突而来。从小到大,因为漂亮的皮囊,他已经习惯别人审视打量他的眼神,但它们只浮于表面,从没有谁像梁鹤洲这般,好像能看穿他的内心,让他感觉自己赤身裸体。
他下意识想逃,垂下头与他擦身而过时被握住了手腕。
“等等。”梁鹤洲声音轻缓。
“干、干嘛。”他试着甩开梁鹤洲,但被强硬地拉着往另一个方向走,来到员工更衣室。
梁鹤洲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巾,盖在他滴水的头发上揉了揉,说:“干净的,我没用过。”
燕惊秋不说话,但心里觉得就算梁鹤洲用过也没什么所谓。
他任由他动作,看见他撸起袖子的小臂上有几道很深的指甲印,皱了皱眉,问:“你的手……”
“你抓的,傍晚的时候。”
燕惊秋尴尬地咬了咬后槽牙,装得若无其事,“喔,疼吗。”
“不疼,你呢?”说着,他很温柔地用毛巾蹭了蹭他的额头。
燕惊秋躲了一下,带着股孩子气的较真,说:“很疼,吃了药还是疼,疼得睡不着。”
梁鹤洲把毛巾拿开,“你抬头,我看看。”
屋子里光线幽暗,燕惊秋仰头,梁鹤洲扶着他的后颈,把脸贴得很近,才看清他额头的包,确实红肿得厉害,还没有消退的迹象。
燕惊秋看着他认真的眉眼,与他呼吸相闻,清楚地嗅到他身上飘出来的硫磺皂的气味,与自己呼出的酒气暧昧地纠缠在一起,那双扶着他脖子的大手,干燥温暖,火柴一样把他点燃。
这好像要接吻般亲昵的姿势,实在糟糕。
他嘴唇发干,太阳穴灼热得怦怦直跳,哑着嗓子开口,说:“你给我吹吹。”
梁鹤洲愣了愣,“什么?”
“就是吹吹啊,吹吹痛痛飞。”他一副“你怎么这都不知道”的口气,把额头送到梁鹤洲唇边。
梁鹤洲脸色古怪,抿着唇半晌,说:“你醉了。”
“吹吹。”燕惊秋只是执着地又强调一遍。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缥缈的梦里传来,眼角绵亘着几分醉意,眼神迷离,湿润润的。
被这双眼睛看着,一切都会违背梁鹤洲的意愿。
他最终还是轻轻吹了口气。
燕惊秋笑起来,脚下踉跄,扑倒在他肩上,“我站不住了,我喝醉了,头疼……”
梁鹤洲僵着身体,听他在耳边咕哝了一连串辨不分明的词句,拉开二人距离,把他按在椅子上。
他换下工作服,找到夜班经理请假,要离开的时候,燕惊秋不肯站起来自己走,非要他背,伸着手臂耍赖。
梁鹤洲只好背着他出去,和程庭南说明了情况。程庭南没有多待,结了账和他们一起离开。
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打不到车,梁鹤洲把自行车借给了程庭南,自己背着燕惊秋往公寓走。
夜露瀼瀼,燕惊秋头发还没干,凉风一吹就直打冷噤,他本能地贴紧胸膛下方火热的身躯,搂紧了梁鹤洲的脖颈。梁鹤洲托着他大腿的手轻轻颤着,极力稳住心神,想要忽视耳畔潮润暧昧的呼吸。
但是燕惊秋偏偏不如他的意,贴近他的耳廓,说:“绝交是气话,你别信。”
“嗯。”梁鹤洲低低地应了一声,理智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回到公寓,燕惊秋已经睡着了。梁鹤洲把他放在床上,在浴室找了毛巾给他擦干头发,顺手捡起掉落在床边的几件T恤,就要起身时无意发现床底下散乱着三两件内衣,有男款的也有女款的,已经落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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