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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阴面(万经星)


往日梁鹤洲送他到店门口,他都要哼哼唧唧地撒一会儿娇,要亲亲要抱抱,今天却干干脆脆,道完再见反而一副要赶人的架势,还嘱咐说中午不回去吃饭,也不要送来。
梁鹤洲很是担心,站在街角等了一会儿,果然见燕惊秋从店里出来,打了辆车往反方向去了。
他也拦了出租跟过去,可遇上早高峰,没开出几条街都跟丢了,只好打道回府。
他做了些吃的送去医院,记挂着燕惊秋,没有多待,又去了钟表店。店门关着,燕惊秋还没回来。
左思右想,他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燕惊秋很久才接,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抢着道:“鹤洲,我现在……忙着修手表呢,一会儿再打给你,你记得晚上早点回来啊,我们去吃饭。”
“小秋,等——”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梁鹤洲皱着眉,分明听到电话那头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疑虑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秒就消隐,他觉得自己更应该担心燕惊秋是不是瞒着他偷偷去看医生,或许他的病还没好全,或许已经有很多次他这样悄悄地一个人去医院。
他没有回公寓,在店附近找了间咖啡馆,焦躁地等了一下午,快五点的时候,终于看见一辆出租停在钟表店门口
燕惊秋推门下来,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肩膀上蹭到了花粉,黄黄的一片,似乎去理发店弄过头发,剪短了一些,看着很软。
他站在马路边捣鼓手机,没一会儿梁鹤洲就收到了短信,问他有没有出发。
梁鹤洲结账走出咖啡店,一路小跑着来到店门口。
燕惊秋看起来并不低落,笑着抱住他,说:“你来得好快,我好想你呀,这个花送给你。”
“怎么突然买花?”
“不行吗?我是你男朋友,就该送你花,不需要理由。”
梁鹤洲摸着他的头发,跟想象中一样柔软顺滑,接过花挡住二人,亲了亲他,“谢谢,我很喜欢。去剪头发了?”
“就是修了一下,好看吗?”他把颊侧的头发撩到耳后,微微红了脸。
“好看。”
“那我们去吃饭吧,我已经选好餐厅了。”
“小秋,你……”
“什么?”
梁鹤洲张了张口,想问他今天去了哪里,见他笑得眉眼弯弯,又把话咽了下去。
“你怎么样都好看,以前短头发也很漂亮。”
“哼哼,我知道,你说,你是不是早就迷上我啦?”
梁鹤洲招手拦车,云淡风轻地说:“嗯,从大一开始。”
燕惊秋一怔,霎时耳鸣了片刻,浑身发热,脸烧得通红。他一拳捶在梁鹤洲胸口,结结巴巴地埋怨,“你、你怎么这样!干嘛不跟我说!”
“现在你知道了。”
梁鹤洲淡淡回了一句,牵着他坐进车里。两人紧挨着,互相看了一眼,梁鹤洲被他狐狸般的双眸勾得心悸,抱他坐在自己腿上,肆无忌惮地和他接吻。
餐厅是市里有名的中式餐馆,古色古香,门口翘角屋檐上挂着两盏红灯笼,进到餐厅里,入眼一片金红,装修奢华,走廊里照明的是色彩绚丽的琉璃灯。
服务生把二人引到包厢,燕惊秋一落座,忽然寡言起来,眼神飘忽闪烁,又是做爱时那样神游天外的模样。
等菜端上来,他也不动筷子,抱着水杯一个劲儿地喝,把一壶麦茶都喝光了。
梁鹤洲又忧心起来,认定他有事瞒着自己,摸摸他的额头又握住他的手,沾了满指尖的汗。
“是不是不舒服?胃疼?头痛吗?”
燕惊秋摇头,把手抽出来塞进自己口袋,“额……那个,我、我去上厕所,马上就回来。”
他逃也似的跑出去,进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扑冷水,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他握住发颤的指尖,深深吸了几口气,推开门走出去。
走廊上不似先前那般安静,围拢着一圈人,吵吵嚷嚷的,挡住了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走近,看见几个服务生在拉架,正准备从人群中挤出去,余光一扫,程庭南的身影映入眼帘。
三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围着他,他被推来搡去,险些摔倒。
燕惊秋眉头紧皱,朝人群喊道:“别吵了!”
周围静了片刻,他推开人群挤进去,拽住程庭南把他拉到身后,对那三个中年男人说:“你们想干嘛?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再这样我报警了!”
“你谁啊你,我们和他的事要你管?”
“他是我朋友,我就要管!”
燕惊秋回头看了看程庭南,问:“你没事吧?”
程庭南愣愣地摇头,瞥见他肩膀上一片花粉,忽然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一定喝了太多的酒,不然为什么燕惊秋会出现在这里,会站出来维护他呢?
那三个男人仍在叫嚣,程庭南摇了摇隐隐作痛的头,抬眼望过去,正看见其中一人拿着茶壶从包厢跑出来,就要往燕惊秋脸上泼。
那茶他喝过,刚刚被服务生送过去,还是滚烫的。他本能地要去挡,但酒劲上涌,身体迟钝地反应不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他闭了闭眼睛,听到茶壶碎裂的声音,再睁眼去看,猛然坠进一双茶褐色的深沉眼眸里。
那双眼睛在他脸上停了一秒,随即移向燕惊秋,浓郁的爱意跟着倾泻出来,像夏季夜晚里香气热烈的栀子,刺鼻得有些惹人厌烦。
燕惊秋躲在眼睛主人的怀里,完好无损,但他被吓坏了,颤着肩膀喊“鹤洲”,细白的手指捧住了梁鹤洲的脸。
程庭南的心坠了坠,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比不过梁鹤洲的地方,他永远也赢不过争不过这个男人了。
人群重新吵嚷起来,几个服务生拦住要逃走的那三个人,燕惊秋拽着梁鹤洲进了洗手间。
茶壶砸在梁鹤洲腰上,已经浸湿了他的衣服。这会儿天气慢慢热起来,他穿得薄,脱下外套后,果然里面的T恤也潮了,后背红了一大片。
燕惊秋脸色煞白,眼睑飘红,小心翼翼卷起他的衣服,看见皮肤上已经鼓起小水泡,当下哽咽着哭了。
“鹤洲……呜呜……”
他边哭边打开水龙头,用手掬水泼在他腰上。
“不要紧,别哭。我看你一直不回来,幸好我来找你了。”梁鹤洲拂去他眼角的泪,除了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看不出什么不妥,比起烫伤,好像更关心燕惊秋的状况。
程庭南站在门口,说:“还是快点去医院吧,看着很严重。”
梁鹤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附在燕惊秋耳边说了些什么,燕惊秋搂着他抽泣,侧头吻住了他。
程庭南移开视线,走出去叫车。
他在门口等着,不多时三五个高大的服务生扭着那三个男人也出了店门,其中一人对他说:“先生,我们已经报过警了,一会儿警察会来带他们走。”
“我知道了,谢谢。”
片刻后燕惊秋和梁鹤洲也出来了,那三人见了他们,嘴里仍是嘀嘀咕咕地说着脏话。
燕惊秋站得离他们近,听得清楚,气得脸色涨红,转身一拳挥在摔茶壶的那人脸上,把那人扑倒在地,膝盖顶着他的肚子,揪着他的头发,狠狠用他的脑袋砸了几下地面。
场面又乱作一团,燕惊秋被梁鹤洲抱着拉开时,蹬着双脚又踹了他好几次。
到医院时已经深夜了,燕惊秋哭了一路,等梁鹤洲走进急诊室,他才止了眼泪,紧紧抱着梁鹤洲的外套不肯松手。
程庭南靠墙站着,还没醒酒,头疼得厉害,像有小锤子在敲太阳穴。
他开口和燕惊秋搭话,试图转移注意力。
“刚才,谢谢你。”
燕惊秋抽噎着说:“不用谢。”
“那几个是我的客户,跟他们谈的生意出了点问题,他们又喝了很多酒,所以……”
“喔。”
“你手没事吧?蹭破了吗?”
“没有,就是有点红。”
燕惊秋看了看手背,擦掉眼泪,望向急诊室的门,静静地一动不动。
程庭南顿了半晌,又说:“你和鹤洲一起去吃饭吗?”
“嗯,我们和好了。”
“看出来了,好久不见,你……变了很多。”
燕惊秋这才看向他,认认真真地说:“对,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之前都是我不好,让你难过,真的对不起。庭南,你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我不想和你——”
程庭南垂眸,打断他,“我知道的,不用再说了。”
二十多分钟后,梁鹤洲走了出来,他腰上缠了一圈绷带,神色倦怠。
燕惊秋急急上前抱住他,他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和程庭南点头打招呼。
三人一起去药房拿了药,再赶去警局。已经过了午夜,民警只简单做询问了情况,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后就让他们先回去。
程庭南没和他们一起走,看他们的车子开远后,站在街边给关远山打电话。
“喂?学长?”关远山听起来还没睡醒。
“打扰你睡觉了?”
“没有。”
“你现在能来接我吗?出了点事情。”
“在哪?”
电话那头传来拖鞋的踢踏声和拿钥匙的声音,程庭南耳朵一阵发热,报上了地址。
车子在公寓门前停下,下车时燕惊秋的外套被门框勾住了,他没发觉,往前走了一步,听到有东西掉落的声音,一回头看见了地上的丝绒盒子。
他扯过外套,慌忙蹲下去捡,但梁鹤洲的手掌先掩住了盒子。
“小秋,这——”
“我我我……”燕惊秋一把将盒子抢回来,“你别拿我的东西!”
他跑进大楼,也不等梁鹤洲,自己先坐上了电梯。
梁鹤洲慢一步进家门,屋子里黑漆漆的,燕惊秋坐在沙发上,月光透过落地窗斜照进来,他的脸和身体隐在暗处,只有双手在光下,那个银色的丝绒盒被他握着,闪闪发亮。
梁鹤洲想要开灯,燕惊秋出声制止。
“先别开,等一下。”
“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梁鹤洲慢慢走过去,半跪在沙发边,笑着问:“不是给我的?”
燕惊秋抿了抿唇,委屈地说:“本来我都计划好的……全乱了。”
“今天就是去买这个了?”
“嗯……”
梁鹤洲摸了摸他的脸,指尖沾到些许水渍。
“有什么关系,不要哭。”
他捂着眼睛吸了吸鼻子,“有关系,花丢了,饭也没吃成,你还受伤,原本我……”
“什么?”
“嗯……就是……我想带你回大学,在操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然后……现在这样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浪漫!所以现在不给你,等下次我再找机会,你把这件事忘了,现在就忘……”
“真的?真的要我忘了?”
燕惊秋沉默,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梁鹤洲握住他的手,见他没拒绝,和他一起打开了那个盒子。
两枚戒指并排摆在一起,左边的是素戒,戒圈上刻着几片落叶,另一个华丽一些,镶着钻石,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展翅飞翔的鸟儿。
梁鹤洲拿起右边的那个,握住燕惊秋的左手,把戒指套进他的无名指,举着放到月光下细细端详,说:“真好看。”
燕惊秋轻哼了一声,把另一个戴在他手上,尺寸小了,稍稍有些紧,箍出了印子。
“我拿去让他们改。”
燕惊秋要把戒指褪下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梁鹤洲握了握拳,感受着指节上传来的陌生的异物感,说:“不用改,就这样。”
燕惊秋伏在肩头嘟囔,说:“也好,戴上就拿不下来,牢牢圈着你,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
梁鹤洲轻声笑了,托住他的腿抱他回到房间。
顾忌着梁鹤洲身上的伤,燕惊秋很温柔,情潮像漫漫的春雨,绵软带着些潮湿的热,包裹住两人。
梁鹤洲有些不习惯他过分的柔和,后半程更主动一些,燕惊秋受不了地浑身发颤,像水波拂过河流后被惊扰的月,让人想捕获他,永远地藏起来,把他变成只属于自己的月亮。
他亲吻燕惊秋的手指,把温热的指尖和冰凉的戒圈一起含进嘴里,燕惊秋脸色酡红,满额头的汗,好像被这个吻浸湿,他纤瘦的脚踝紧绷,浮起一道细长的弧度,脆弱美丽得叫人心荡神驰。
餐馆发生的纠纷全权交由律师处理,两人的生活并未受到什么波及。
梁鹤洲腰上难以避免地留下了伤疤,他并不在意,燕惊秋耿耿于怀,晚上睡觉时一定要把手放在他腰上才行。
偶尔午夜梦回,梁鹤洲会被指尖环绕的金属搅得难以入睡。当然,是幸福的失眠。
在某一刻想起燕惊秋时,他总是莫名地心悸,好像也稍稍能与离开他就惶恐不安的燕惊秋感同身受。
燕惊秋和程庭南的关系缓和不少,程庭南也抽空去医院看望过裴素丽,三人经常一起聚餐,有一次久违地去酒吧玩了玩。
燕惊秋喝得很醉,回家时闹着不肯坐出租,梁鹤洲只好带他乘上了末班公交。
他被酒气熏得浑身燥热,执意把窗户开得很大吹风,当天晚上果然开始发高烧,头疼得直哭,但倔强地不肯去医院。
这一病就是两三天,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全。
周末的时候程庭南来了趟公寓,他从客户那儿得了两张音乐会的门票,特意送过来,顺便看望燕惊秋。
梁鹤洲在厨房煮粥,让他自便。他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半掩的门,看见赤裸着躺在床上的燕惊秋。
他蜷着身体,头埋在胸前,黑发铺开散落在梁鹤洲的枕头上,腰间搭着一条毯子,手臂横在床沿外,膝盖脚踝和手肘都晕着因发烧泛起的红。
程庭南把视线移向他的无名指,那枚钻戒华贵靡丽,放在别人身上是喧宾夺主,但戴在他手上就是锦上添花。
他从来没有想过燕惊秋会有这么一天,自愿被小小的戒圈束缚捆绑,毕竟他是一个那么动荡自由的人,风吹起的落叶一样,随便飘到哪儿去都无所谓。
可是,他其实早该发现,燕惊秋身上还有截然相反的偏执和专情,就像一个永远无法被解释的悖论,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莫比乌斯环。正是他的这种矛盾和神秘的美丽,让他得以永垂不朽,就算他的容颜老去,想必也会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而最叫人心动的是,即便如此,在这繁华红尘之中,燕惊秋只对梁鹤洲一人钟情。
程庭南轻叹一声,拉上房门走出去,梁鹤洲正把午餐端上桌。
“留下来吃饭?”
程庭南怔怔地看着他左手的戒指,片刻后摇头,说:“不了,我还有事,马上就走。你去看看小秋吧,我刚才看他就盖了条毯子,别又着凉。”
“嗯。”
他看着梁鹤洲去到卧室,不一会儿又出来,颈侧多了几个鲜明的牙印。
梁鹤洲泡了茶,给他倒一杯。
他没喝,摩挲着杯壁,说:“小秋的病你应该知道了吧?他挺不容易的,你走了之后他想不开,出了事故,虽然就手臂受了点伤,但之后去国外养病也吃了很多苦,前段时间他还去医院看医生吃药……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既然现在你们和好了,就好好对他吧。”
“什么?”
程庭南茫然看向他,“怎么了?”
“你说他的手臂。”
“就是那条伤疤。”
梁鹤洲眉头紧蹙,脸色沉郁,问:“然后?”
程庭南突然反应过来,躲开他的目光,放下杯子站起来,说:“啊……我就先走了。”
“他说他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当初这套说辞其实他并不相信,但没有深究,以为或许是和燕惊秋父母有关,毕竟是伤痛的过往,他一直不在燕惊秋面前提。
他没有拦程庭南,仍是坐着,手肘撑在膝盖上,握着水杯,自顾自问:“到底怎么回事?”
程庭南踌躇片刻,轻声说:“我说得很清楚了,你不见了,他想不开,冲到马路上,被车子——”
梁鹤洲手里的水杯应声而裂。
他似乎被自己的举动惊到了,有些无措地站起来,望着鲜血淋漓的手,又眼神复杂地看了程庭南一眼,随即用手掌遮住眼睛顿了几秒,最后颓然垂下手臂。
“抱歉。”
程庭南瞥了一眼卧室,什么话也没说,轻轻合上了门。
梁鹤洲拔出嵌在手心的碎片,收拾好地面,草草用水冲了一遍手掌,去到卧室。
燕惊秋睡得迷迷糊糊,在他在身边躺下时睁了睁眼,蜷进他怀里。
他垂眼觑向那道疤痕,手心遽然一阵刺痛,额角冒出冷汗来,一霎时呼吸困难。
那伤疤后暗藏的真相,像吃饭时不经意咬到的石子,给他一种措手不及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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