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您让开,我们要走了。”
季庭屿冷漠地驱逐着他,就像一柄浸满寒意的刀。
贺灼恍惚间读懂了什么。
“这个‘我们’,不包括我……对吗?”
“对。”季庭屿回答。
“你没想……带我回去……”
“没想。”
“小屿……”贺灼声音哽咽,变得涩哑。
季庭屿从口袋里拿出那只玉铃铛项圈,是贺灼刚上船时他捡到的,还仔细擦掉了上面的血污,帮他小心保存起来。
狼王的视线移到铃铛上,目光变得温柔。
那是季庭屿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在那一晚他才真正拥有小猫。
这串铃铛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珍惜到睡觉时都要摸着上面的纹路,还给铃铛起了个可爱的英文名字,甚至偷偷给它买了巨额保险,怕被季庭屿知道后笑他幼稚,至今没敢给他看到保险单。
“谢谢……你还帮我收着……”
狼王以为他想还给自己,下意识伸过头去,想把铃铛叼回来,放在自己做的小袋子里。
可下一秒,季庭屿攥着它狠狠砸上铁栏杆!
玉石瞬间崩裂,碎渣四溅。
锋利的碎片嘣到狼王未及闭合的眼睛里。
“我们结束了。”季庭屿绝望地闭上眼睛,被仇恨和爱意拉扯得心如刀绞。
他伸出手推开完全傻住的巨狼的头,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像具行尸走肉般向前移动。
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回来,拿出那块染血的石头——前世被火烧死时他含在嘴里的定情信物。
“对了,还有这个。”
掌心向前挪了半寸。
贺灼痴傻地垂下眼,心口处破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喉咙仿佛被锁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季庭屿把那块石头扔进海里。
“不要!”他崩溃地低吼出声,想都不想就冲出去要把石头叼回来,可他受伤太重根本跃不起来,身体狼狈地撞在扶梯上,石头也早已掉入海中。
狼王颓然地垂下头颅,犹如困兽。
“那是……那是……”
他想说那是你前世的遗物,是你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是我们曾经在雪山上相爱过的证据。
但话到嘴边又蓦地改口,或许是觉得这两个字太过讽刺,毕竟猫咪真正的遗物是被他弄丢的。
“那是……我的石头。”
季庭屿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明明在笑,可血泪却越流越多,顺着脸颊流进嘴巴,染红齿缝。
“你的石头?你和我要你的石头?”
“可谁把我的石头还给我呢,我连能放进小盒子里的遗物都没有了……”
贺灼一怔,心跳声戛然而止。
那一刻,他如遭雷击般明白了所有事,悬在后颈的刀终于落下。
乌云则被反射的月光刺穿。
季庭屿带着队员在就近医院解了娃娃脸下的毒,给伤重的办理入住,留下几人陪床照顾,轻伤的简单处理一下就走了。仿佛身后有可怕的魑魅魍魉,逼迫他们在傍晚匆忙启程。
回程还是坐船。
他们包下一条小船,连夜赶回尼威尔。
明明下一站就是期待已久的滇康火山城,却遥远得像是再也无法抵达。
季庭屿坐在窗边,窗外是轰鸣的浪,身后是来回走动的队员。他单手杵着下巴,安静得仿佛与这个世界割离,回到了前世最痛不欲生的那几年。
第一次知道,原来将一个人从内到外地撕碎,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清醒地看着自己的意志和身体被一点一滴地摧毁,比他遭受的所有折磨都痛彻心扉。
最后那两个月,贺灼遣散了那四名佣人。
但他的病已经严重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失去了对白天和黑夜的感知,每天睁开眼就是噩梦,或者幻觉。
他看到自己的双腿没有残废,还能骑着马在雪山上意气风发地狂奔,和迅猛的雪豹一较高下。
还看到记者部五十三名队员没有因他罹难,他们一如往常地围在冰冻湖边开篝火晚会。
最后看到贺灼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带他看医生,带他做复建,下雪天陪他坐在温暖的花房里,倒两杯小猫威士忌,问他尼威尔的往事。
就在他鼓起勇气尝试着开口时,幻觉如同镜面一般被蓦然击碎。
那四个人面目狰狞地冲进来,将他抓回发霉的阁楼。
扇过来的一巴掌抽掉了他的门牙,手臂被扭曲骨折,喉管被混着雨后泥鳅味的土腥塞满。
他拼命全力挣脱束缚,用仅有的三秒钟跑到窗边,眼睁睁看着贺灼在他奋力呼救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一幕成了他所有噩梦的素材。
就像被抓进网子里卖给商贩的猫崽,挣扎着向主人求救,却看到主人丢下自己转身离开。
那猫崽直到被剥皮抽筋、剜骨做汤的那一天,都无法从主人决绝的背影里逃出来。
困住他的根本就不是网子,也不是阁楼。
是被所爱之人打碎的最后一缕求生的执念。
“老大?老大!”
罗莎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季庭屿抬手抹掉眼泪,没有回头。
“吃点东西吧。”
罗莎琳递给他一杯各种坚果打的奶糊,她记得贺灼经常给季庭屿做这个,每次季庭屿胃口再不好都能喝完一整杯,只是她做的没有贺灼搞出来的香。
“放下吧。”
“喔。”
罗莎琳放在他身后的桌子上,欲言又止。
“走吧,我没事。”季庭屿堵住她的话头。
她抓了抓头发:“至少把奶喝了,东西也不吃伤也不管,你真想把自己耗死呀,拜托别吓唬我们,那几个年纪小的omega都急得掉眼泪了。”
这话让季庭屿有了反应,伸手拿过奶糊。
罗莎琳可算松口气,拍拍他肩膀:“我走了啊。”
猫咪浑身一僵,如惊弓之鸟般紧紧闭上双眼,在关门声响起后僵硬地低下头,看到手中的奶糊因为应激全都泼到了胸前,鲜血和奶渣糊成一团。
他无措地睁着眼睛,呆滞良久。
把头抵在窗上,两只耳朵像小狗一样垂落。
夜风吹进来许多蓝色琼花落在耳朵上。
季庭屿把它们捡下来,在掌心攒了一小把,找了根铁丝圈成花环,给自己戴上,望着身后的方向不知在和谁诉说:
“花环我自己做了……”
我们……就这样吧……
他们走之前,贺灼就伤重晕倒在了游轮上。
队员想把他送到医院,但无奈狼王本体太大没法拖送,坐船到下个港口的医院又耗时太久,病情耽误不起。
后来还是莫里斯带着一票人手及时赶到,用七八架直升飞机把巨狼吊了起来,空运到医院抢救,从进抢救室到脱离危险,记者部一个人都没去。
他替兄弟不值,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把季庭屿一伙人拦在港口。
“老贺为了你们开着没调试过的飞机上路,半条命都没了,抢救三个小时,你们一个人都不出?”
队员们面面相觑,心里五味杂陈。
既担心贺灼的伤,又疑惑好端端的季庭屿为什么突然和他决裂。但老大都发话了谁都不准去,他们只能听命。
“分手了,不便探望。”
季庭屿的声音冷得刺耳。
莫里斯嗤笑一声:“掏心掏肺追你半年,什么错都没犯,你说分手就分手?”
“对,你有意见吗?”猫咪转过身,一手放在腰间的沙漠之鹰上。
“这是非要闹个兵戎相见了?”
莫里斯向他腰间扫一眼,极为不屑地冷哼道:“拜我那个傻兄弟所赐,他听说你遇袭,让我召集所有人手出动救你,你说这些人办你的记者部需要多长——”
话没说完就听“砰!”地一声闷响。
一颗子弹破风而出,擦着他的头发射向身后的游轮。
莫里斯满脸惊愕,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身后的弹孔,就差一点那个窟窿就要长他脸上了!
“你他妈的——”转身就要破口大骂。
这次季庭屿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头。
“我真的很烦,闭上你的嘴,行吗?”
说完用枪拨开拦路的几个彪形大汉,压着孟凡的脖子往前:“走了。”
回去后日子并不好过。
他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掌心被盐糊了好几层的刀口化了脓,粉色的肉里淌着黄黄白白的水,几次被送到医院抢救,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书。
罗莎琳差点和医生打起来。
“你有没有搞错,我们老大就是个伤口感染,你让我给他签病危通知书?你咒他早死是不是!”
医生也冤枉。
“我们尽力了,但病人求生意志薄弱,他如果自己不想活,就是个小感冒也能把他带走。”
“求、求生意志薄弱?”
罗莎琳把这几个字放在嘴里反复咀嚼,愣是没明白什么意思,一个被打出半截肠子爬都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你说他求生意志薄弱?
简直是他妈的放屁!
“不治了!”
两个当家的都不在,她得把基地撑起来,当机立断把季庭屿拉回基地。
回到自己的房间,熟悉的环境,猫咪的情况确实有所好转,不再整夜整夜地高烧不退,白天也能清醒一会儿。
但还是吃不下东西,喝水都会吐出来。
以前最爱的鸽子汤,现在一闻到就恶心。
有一天上午天气好,日头充足,跳跃的阳光把雪面照得像波光粼粼的湖。
罗莎琳知道猫科喜欢晒太阳,就带他出去散步。
走到基地大门前时,门墩两侧的雪层被晒化了,露出泥泞微腥的土壤表面。
季庭屿看了一眼当场就吐了,捂着胸口边吐边剧烈咳嗽,口水、眼泪和呕吐物沾了一脸。
当晚又开始发烧。
温度计放上去一路飙升到四十度,身上的衣服被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沤得湿透透。他像被噩梦魇住了,醒不过来,双腿乱蹬,攥着被子不停打抖,想哭但哭不出声,只能呜呜咽咽地念出几句谁都听不懂的梦话。
有时喊热,有时喊疼。
有时说别过来、别打我、我会好好吃药……
最激动的时候还会抓自己的手臂和脖子,一会不注意他就能把十根指甲里抓得满是血丝。
沙漠青心疼得厉害,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把他抱进怀里,死死按住他的手。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好不容易烧退了。
他们给季庭屿换上干净的衣服被褥,让他好好睡。孟凡累得原地打晃,罗莎琳让他回去休息,大兔子不乐意,说在老大这儿打个地铺。
罗莎琳不管他了,把沙漠青叫出去,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原地转了两圈,支支吾吾半天。
“你和你哥从小一起长大,他以前有这样过吗?”
“没有,严格说是我没见过。”
“我倒是见过一次。”罗莎琳小声嘀咕。
“什么时候?”
“就……半年前,咱们要下山采买备货,还被战地猎人盯上来着,当时在山脚下留宿过一宿。”
“出发时我不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莎琳眉头紧拧,一副不知道怎么说的怪异表情:“我们到服务区的前一天晚上,找了个地方休息,大家都在帐篷里睡了,老大突然叫我说要去夜间巡逻。我就跟着他走呗。”
“结果越走越远,越走越累,抬眼一看,我俩直接干到最高的那座雪山顶上了。我心想这是要干嘛啊,正要问他,老大扑通一下就倒地上了!”
“晕倒了?”
“对啊,二话不说就晕了,怎么叫都叫不醒,紧接着就开始发烧,身上烫得吓死人,一直一直哭,嘴里不停说胡话,还挠自己,就像……就像……”
她就像半天也说不明白,沙漠青急了。
“像什么你快说啊!”
罗莎琳一拍大腿,破罐子破摔:
“就像被死不瞑目的小鬼借尸还魂了!”
沙漠青一下子怔住了,瞳孔骤缩。
“哥当时的反应……和现在一样?”
“一样!一模一样!连说的梦话都一样!”
罗莎琳一只手抓进头发里,抓狂道:
“更诡异的是当天晚上我拼了老命把他拖回帐篷,第二天他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问他退烧没有,他说,我什么时候发烧了?我说昨天晚上在山上啊,他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有病啊大半夜叫你上山。然后第二天,贺总就出现了,凭空出现的……”
最后几个字暗示意味明显,让沙漠青觉得毛骨悚然。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哥是别人?”
“当然不是!他就是他自己!”
罗莎琳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后把他带到角落里,神神秘秘地说起一件事。
“我很小的时候,去你们国家游历,碰到一位不能提及名讳的臧先生,先生有一条爱犬因病去世,他受不了打击悲痛欲绝,消失了一段时间。回来时断了一条腿,一只手,身边却带着一条和爱犬一模一样的小狗,说是照着它的样子买的。”
“可我却知道那就是以前那只狗。”
沙漠青猛地撩起眼皮,罗莎琳伸出手指,点在自己眼睛上:“它死前我在它左眼旁画了一颗爱心,想保佑它在汪星幸福快乐,而臧先生重新带回来的那条狗,左眼旁就画着那颗爱心。”
她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沙漠青机械地低下头,沉思良久,忽然将她一把按在墙上:“这事烂在肚子里,别再让第二个人知道!”
罗莎琳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知道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你听到了吗,那天他们闹翻的时候,老大和贺总说……说他连能放进小盒子里的遗物都没有了……你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沙漠青别过脸,少年人的眉眼渐渐湿润。
“不能让贺灼上山了。”
“这也是我的想法。”
一拍即合,两人到楼道里各自点了根烟,把这半年来诡异的细节挨个复盘,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回到卧室。
罗莎琳让沙漠青把孟凡抬回房里睡,自己守着季庭屿。
天快亮时季庭屿醒了,一声都没吭,蜷缩在被子里,安安静静地看着墙上的一个点发呆。
罗莎琳没有吵他,手放在他背上轻拍着安抚,衣摆不小心撩到他耳尖,季庭屿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穿的是他的衣服。”
嗓音嘶哑得像吞了沙。
罗莎琳手一顿,尴尬地看着自己身上贺灼的皮衣:“医生说你的alpha……啊不是、他的气味能安抚你,让你好受一点,我这就去换了。”
急匆匆站起身,衣角却被人拽住。
“穿着吧……”季庭屿吸了吸鼻子。
“他在梦里欺负我一晚上了,烦死了。”
罗莎琳有些心酸,坐下来托着猫咪的脑袋放在自己腿上。
季庭屿深呼吸好几次才忍住没有躲开。
被子一抖散,粘腻腻的热气熏了罗莎琳一腿,她学着以前看到过的贺灼的手法,指尖打着转儿帮他按太阳穴。
季庭屿闭上快要哭瞎的眼睛,又涩又疼,像是被人拿针在肿胀的眼眶上扎了一圈。
“罗莎琳,你说为什么人不能自己选择保留哪段记忆呢,我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什么都不知道,就能和以前一样。
不用每时每刻都被拉扯。
“可是不管真相多残酷,你都有知情的权利啊。”
季庭屿眼皮一跳,抬头看向她:“你……”
罗莎莉抿紧嘴巴,用力点头,眼泪无声地往下滴答:“我和猴子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刹那间,季庭屿的心脏仿佛划开一道裂缝,成百上千帧承受不住的回忆和苦痛,都有了可以分担的出口。
“谢谢你……”他把脸埋进她小腹里。
罗莎琳破涕为笑。
“哭鼻子的小屁孩儿,真没出息。”
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起来,火辣的女高音和现下的气氛格格不入,罗莎琳不接,也不挂断,她知道打来的是谁,季庭屿自然也知道。
听着那铃声放到第三遍,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他……还好吗……”
“和你差不多,抢救了几次。”
季庭屿的神经紧绷起来。
罗莎琳看到了,不由苦笑。
“别担心,昨天就脱离危险期了,他那身体素质有多牲口你最清楚,不会有事的。”
小猫往被子里缩了缩:“我很想他……”
想听他说话,想睡小睡袋,想继续蜜月,想他拍拍我的后背揉揉我的耳朵,哄我入睡。
但季庭屿知道,那再也不可能了。
“想他咱们就去找他。”
那么多大风大浪生离死别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呢?
可小猫摇了摇头。
“不能去,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把我撕碎了,又拼起来。
还能是原来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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