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知道他们怎么想,反正佲仕那边一口咬定是我们的问题,罚金躲不掉的,也总要给他们交一个人出去。
赖茜一拍桌子:册呢,那不就是拿小昭祭天吗?
哎哟喂姑奶奶你轻点,你打我手上了……
两人当着丁昭的面窃窃私语,当事人还是没有半点表情。Gavin在对面与几个实习生唱戏,扮演他和程诺文,实习生演丁昭,Gavin演程诺文。“丁昭”夸张地哇哇哭,抱着“程诺文”手臂说我不走我不走。“程诺文”嫌弃地拍开他的手,说这可由不得你,security呢?security!
赖茜听不过去,起身要同他们理论,被大头拉住。她心里恨,重重推一把丁昭,“小昭!丁昭!”
一声将他叫醒。丁昭动动手,再动动脚,冰冷的四肢开始慢慢回流血液。他扭头看小会议室,那里拉着百叶窗,说明程诺文坐在里面。
他站起来,谁喊也不理,只顾像个机器人那样一步一步往前挪,直到走到小会议室门口,伸手推门进去。
门没锁,程诺文坐那儿,闭着眼睛揉太阳穴。
“你不会敲门?”他这么说,手没停,也不睁眼。
丁昭在打开的门上重重敲两下,“可以了吗。”
程诺文停止动作,他见丁昭和一根杆子似的杵在门口,丝毫没有关门的意思。
外头的客户组一个个伸长脖子往会议室方向瞧,程诺文起身,走到丁昭身边关上门。他去佲仕开会,用了味道很淡的香水,只有与人贴近才能隐约嗅到几分,丁昭闻到了,但他身上的漂白水味儿更重,即刻盖过去。
程诺文显然也察觉到这股强烈且不好闻的气息,皱一皱鼻子,“有事?”
“我想听解释。”丁昭没头没脑说。
“什么解释。”
“我为什么会被踢出佲仕组。”
程诺文眉毛一扬,变成昨晚碰见时的那副样子,“你看不懂邮件?”
“我不懂为什么我没错,却要被踢出去。”
昨晚坐在洗手间地板上,丁昭一遍遍复盘这篇内容出街的前后经过,抽丝剥茧,不放过任何细节,最终找到一个线头:那天推送前,肯尼曾在大群@自己,特地询问你检查清楚了哦,所有文字都没问题?
当时他回了是。
为什么故意这么问,为什么页面前后不一致,为什么恰好就有人发现——电光火石间,丁昭生出一个极崎岖又极有可能的猜测。
他兴冲冲想在今天与程诺文讨论这个推理,结果到公司碰上对方去佲仕,回来就喜提邮件一封。
是啊,自己能想到的可能性,程诺文怎会想不到?但他还是将自己推出去。昨晚乔蓓说过,CO2要为佲仕负责,那客户组也要有人为CO2负责,那个人又会是谁?
替人挡枪的经验,丁昭太有了,熟到他都能替程诺文安排——开掉组内最低级的一个阿康,保险廉价、无伤大雅。
原来他们搭的不是审判台,是祭台,丁昭是那头白花花的小羊崽子。哪怕真相摆在那里,CO2还是需要隆重推出一位祭品,换甲方安心。
“是不是从昨天你打我电话之前,你就已经做好决定,无论这件事是谁做的,你都会让我来背锅,我就是那个你选出来息事宁人的炮灰?”
程诺文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抬高下巴,姿态突然变得十分傲慢。或者傲慢才是真正的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看自己的眼神,那种不抱任何期待的漠然。
“你觉得你没错?”
“我哪里有错!”丁昭脸涨得通红,“要真是我这里出了问题,罚我我会认的,但这次不是我的错!”
他不想再替谁背锅,那种被无视被牺牲的感觉,他不要。
程诺文审视他的视线非常冰冷:“丁昭,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态度好点,和我道歉认错,我可以不炒你,但你要是继续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就是试用期内严重失职,公司会立即终止和你的劳动合同,并且要求你对造成的损失进行赔偿。”
真好。丁昭心凉半截。他当程诺文是老师,幻想哪天可以够到对方衣角。而事实是,在程诺文眼中,自己只是随便丢掉也无所谓的一件工具,称手都算不上。
那话怎么说来着?程诺文不是人,一台冷酷的走路机器。
丁昭憋着一口气,咽不下,提不上。二十多年,这团气积在心头,多少次跑到喉咙边,他闭嘴,让它消失。此刻却不,它膨胀,燃起一把旧火,过往现今,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公平都在加速燃烧,淬炼出一股前所未来的反抗意识。
火山苏醒的一刻,是震天撼地:“我明白了,程诺文,我谢谢你,我现在就出去打辞职邮件,我有手有脚,不是CO2,一样能找到其他工作,就算不做广告,我也不想在你这种人手下做事!”
这具身体尚且无法适应如此强烈的能量,激发生理性打颤,丁昭双手紧握,克制住自己不至于腿软摔倒,继续输出:“还有,你别吓唬我,我知道我的权利,赔偿的事情我会找劳动局仲裁的。”
程诺文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
仍是冷若冰霜,但程度随时间减轻,他看丁昭,表情渐渐回暖,直至那双绷紧的猫唇放松上扬。
程诺文笑了。
起初丁昭以为那是嘲讽,非也,程诺文乐了,他真的在笑。
“哪有人生气这样,一边发火还一边发抖。”
卸去傲慢姿态,程诺文语气平静:“早上我和Beth(乔蓓)去佲仕,肯尼装傻,把事情推了个一干二净,咬死说是你审核不到位,所以我们主动提出这笔罚金由CO2承担,最坏的结果,可能会赔到一百万,三个月retainer白做。”
啊?丁昭糊涂了,他愣愣地看程诺文,那你还开心个什么劲儿啊。
“你应该猜到了,”程诺文说,“这次是肯尼故意给我们下套。”
这与丁昭昨晚得出的结论一致。落地页在上线之后出现问题,必然和肯尼有关。这人也够狡猾,坏事做完,反手就把脏水泼到他们身上。
“我们要和佲仕犟到底,硬在这件事上分个谁对谁错,也许能揪出肯尼,但揪出他有什么用?只要他说句不小心,Hugo自然有办法大事化小,当老板的不会因为这些理由就换走能帮自己做事的人。”
程诺文接着与丁昭解释:“我们现在和佲仕的关系,你也能感觉到。Hugo早就有换agency的心思,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他们闹僵,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CO2但凡还想继续保住佲仕这块肉,只能吃下这个闷亏,断然不能揭穿肯尼让甲方难堪。丁昭平复下来,火气消了大半,不自觉跟着程诺文思路走:
“所以你们答应赔钱,再踢我出去,是想给佲仕交代,让肯尼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然后……让他放松警惕?”
对他难得上线的逻辑,程诺文回以肯定的眼神:“CO2内部有肯尼眼线,做场戏给他看,他才会相信。”
丁昭张张嘴,再低头看看自己,猛然反应过来:“所以我是什么?障眼法吗?”
“轻点,”程诺文嫌他音量太大,伸手捂住丁昭,“这间房是隔音,但也禁不起你这么大呼小叫。”
丁昭被捂住嘴,呜呜半天。冷静想一想,程诺文虽然铁血无情,但向来公事公办,不至于出了点纰漏就拿自己填坑。逼他道歉的那通话也是激将法,想试试自己是否能够坚持立场。
程诺文工作能力卓越,做戏也是第一名。丁昭想起刚才怒气攻心,他是真的冲程诺文发火,不禁面红耳赤。
自己对于程诺文的了解还是太浅。程诺文一松手,他赶忙老实认错:“对不起,我瞎说的,您别放在心上。”
程诺文不领情:“刚喊我全名不是喊得很响亮吗?”
“我当时不知道啊,”丁昭小脸一垮,“再说你明明可以提前告诉我……”
“你教我做事呢?”
“不敢不敢。”开玩笑,我教过的好不好,没我你早被小红咬了。
程诺文重回道德制高点,细数丁昭大不敬之罪。丁昭说不过他,只能连声道是,对对,您说得都对,是我的想法还不够成熟。
批斗完,程诺文表示让庄晓朵安排丁昭去柏嘉丽那边是他的主意,暂时之举,等到佲仕的事情解决之后会再调他回来。
人生起落堪比过山车,收到这句保证,丁昭安心了,当场宣誓会配合程诺文好好演戏。上司不吃这套,说行了,表面功夫少做,刚才还叫自己“这种人”,别以为他没听到。
丁昭干笑两声,转移话题,问程诺文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以老总与程诺文的个性,这罚款绝不可能白给,不过此等重要机密,程诺文自然拒绝分享,他打量丁昭的衣服,又闻到丁昭身上那股漂白水气味,“你还没找到住的地方?”
你昨天不是不关心吗?丁昭别扭起来:“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说太多……”
“还在找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
“哪里!”
做人贵在能屈能伸,丁昭眼睛发亮,一激动,不存在的尾巴甩来甩去。
程诺文歪头看他一会儿:“下班之后去停车场,C——”
“C75!我知道的!”
“出去关门。”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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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真是个宣布同居的好日子
弄怂CO2,是某次肯尼与Gavin在巨鹿158蹦迪时蹦出的想法。
Gavin是幕后军师,烂主意一出,沾沾自喜。他问肯尼,佲仕竞品最近是不是因为用错地图被罚了80万。
对,agency做的图,从下到上没一个查出来,最后是开了组里的小art,agency出来赔钱才了的。
你比着抄,如果能“创造”一个错误,把锅甩给co2,尤其是落到负责执行的阿康身上,你说Nate会怎么做?开掉阿康是其次,最重要,他为了稳住之后的pitch,绝对是你让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到时还不是随便你拿捏。
有道理,肯尼心动了。Hugo空降不久,这位懒惰的法国人对于业务从不上心,成天忙于打点公司管理层的关系,市场部的日常工作都由肯尼话事,这让他有许多操作空间。佲仕的供应商库鱼多水深,总有些想走旁门走道,甲方工资低,每年涨幅也不如意,他自然不会拒绝多些灰色收入。
时间一长,肯尼在佲仕市场部只手遮天,胃口大了,翅膀硬了,觉得自己无可阻挡,脑筋动到CO2那里。
第一眼见程诺文,肯尼就知道大家同个圈子,如果能有进一步交流的机会,程诺文愿意动用个人魅力吸引他,即便不拿回扣,他也愿意为CO2大开方便之门。
结果程诺文根本不鸟他,还将与自己相熟的Gavin调走。肯尼坐不住了,邀请多少次,被拒多少次,程诺文连私人手机号都未曾泄露给他。
Nate真是gay吗?我从来没见他对任何男人有过兴趣。Gavin也对此愤愤不平。程诺文这条大鱼谁都眼馋,然而吃不到嘴里,馋就变成了恨,最好馊掉,谁也吃不到。
肯尼原本打算对程诺文刻薄点,坏心眼地为难一下,或许程诺文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放下架子哄哄自己。但凡这死男人肯这么干,年底那一千万的campaign,给Hugo吹吹风,直接判给CO2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可惜程诺文将不解风情进行到底。肯尼越作,他越强硬。CO2霸占佲仕两年,沪上其他agency每个季度比稿陪跑,只能吃点外包的边角料,早有微词。今年突降新总监,此信号一出,意味着变数,代理商们摩拳擦掌,与肯尼私下来往频繁,又是送礼又是饭局,都想借机打个翻身仗。
程诺文却半点表示没有,只在中秋节通过公司名义送来月饼礼盒。途中Gavin还来添火,告诉他程诺文最近亲自在带新来的阿康,整天待在一起,狗都快在楼下养上一只。
为了打击程诺文,肯尼对丁昭施虐向来不留余力,但他也逐渐发现,温吞吞的丁昭都变得更温吞吞了。对待自己的要求,一旦难以执行,就立刻搬出程诺文这座大山:给他发brief,他回“明白,我同步分享给Nate”;催着要方案,他回“了解,Nate正在看,稍后给到”;临时插点东西,他还是回“收到,我先和Nate商量一下”。
搁这儿统一战线对付自己呢?肯尼自尊心受不了,想着不管怎么样,都要给程诺文吃点苦头。
Gavin的提议一箭双雕。肯尼暗自使了点手段,事情很快捅破。Hugo气得不轻,他是老外高管的传统做派,在任期间可以没有突出业绩,但绝不能闯出什么大祸,厘清过错界限暧昧之后,立即同意肯尼甩锅,发话说让CO2全权负责。
数十万朝上的罚金,岌岌可危的客户关系,值得CO2老总亲自来佲仕赔礼道歉。当天程诺文也跟着,收起身上的傲气,对待肯尼态度和煦不少。
肯尼洋洋得意,私聊Gavin:还不是乖乖来低头了?他也不过如此嘛。
Gavin捧场,告诉他程诺文诚意十足,回公司就广发邮件,将手下那名菜鸡踢出佲仕组,相信离滚蛋不远了。
两人嘻嘻哈哈,心情无限好。而话题中心的菜鸡,此时正站在程诺文家门口,抱着背包犹豫不决。
丁昭一路CPU过载,还是不太敢相信,程诺文说要给自己介绍的地方就是他家。
一位男同性恋邀请自己同住,这个剧情似曾相识。
不过程诺文很快说明,不是邀请,是资源置换:他新养了一只狗,坏习惯太多,急需有人来做规矩。正好家里有个空房间,如果丁昭此前所言非虚,训狗能力超群,能教好家中的那只混世魔王,空房暂时借他住段时间不是不行。
丁昭却不放心。程诺文当然不像吴姿林,会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担心的是与上司同住产生的诸多麻烦。程诺文在工作上有多挑剔,丁昭深有感触,对待生活肯定更甚。
他与对方,同一屋檐做到和睦相处,不现实。
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妥协能力。等到程诺文打开门,什么都抵不上徐汇滨江这间大平层带来的冲击力。
从玄关就能看到的宽敞客厅、厨房岛台与室外露台,漂亮,极具品位,是能登上家装杂志的程度。丁昭站在门口暗自流泪,这个坪数加地段,自己多奋斗十年也不知道够不够格。
震撼没持续两秒,他看清客厅细节,心态瞬间滑坡。大是大,精致也精致,可惜有位疯子到访,能咬能翻的地方是一处都不放过,从沙发边角到角落绿植,实在惨不忍睹。
丁昭刚想问程诺文,你家什么狗杀伤力这么强,余光见到疯子大摇大摆从里面房间跑出来,垂着两只耳朵,巡逻警一样到处嗅来嗅去。
看见程诺文回来,疯子激动甩起耳朵,又冲客厅汪汪叫,大概意思是:看我战绩!夸我!快!
程诺文没生气,脸上就一个字,累。他侧身,让丁昭与它王见王。
丁昭表情一滞。平时观察程诺文对待小红的状态,他看得出程诺文以前没养过狗,第一次做家长,为什么要选比格?
但来都来了,他只能蹲下,和面前的比格打招呼。
不愧外号混世魔王,比格发现自己地盘上闯进陌生人,一点面子不给,龇起牙,对着丁昭开启立体环绕式狂叫模式。
“叉烧,安静!”
程诺文指着它湿润的小狗鼻子,指令完全没用。比格是狗中大爷,人来疯,可丁昭最在意不是这些。
“它叫什么?”
以程诺文的作风,养的狗叫威廉王子都不为过。叉烧这名字,起得和刘师傅不遑多让。
“我朋友家生的,小时候叫习惯了,改不掉,只对这两个字有反应。”
察觉到丁昭怀疑的表情,程诺文毫不谦让:“你起名也没多有天赋。”
你什么狗家长啊?怎么还拉踩别人宝宝?丁昭和他据理力争:“叮叮车不仅跟我姓,还是AAB结构,叫起来多可爱多好听。”
程诺文哼一声,冷笑成分居多。
不同你计较。丁昭看向叉烧,身型还小,估计最多半岁,正是需要毒打的年纪。
小东西一刻不停,叫得极为嚣张,程诺文管不住,问丁昭:“能教吗?”
以前看狗狗视频,丁昭特别喜欢看比格拆家,常被逗得直乐,现在换他体验,才知道视频背后都是辛酸眼泪。
不过他有办法。
“能教。”
丁昭点头,起身直接对着起劲叫唤的小狗大吼一声。
他声音震天响,直接把叉烧吓得闭上嘴,连带身边的程诺文都肩膀一颤。
“好,乖。”
丁昭又蹲下,摸摸小狗后背。叉烧被这串突如其来的行为镇住,不叫了,它摸不透丁昭,一时缺乏安全感,只能去找熟人,围着程诺文脚边转圈。
“你买笼子了吗?”丁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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