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我闻主动应承了去诏狱宣旨之事,他想亲眼看看江上柳绝望痛苦的模样。
诏狱设立在皇宫西北角,与冷宫相邻,狱中常年照不进阳光,是京城最阴冷潮湿之处。
关在诏狱的犯人,皆是十恶不赦之徒。
应我闻一脚跨进诏狱,两边的牢笼里便有无数道或阴冷或癫狂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
然而,他就喜欢欣赏末路之徒这样绝望愤怒的眼神。
是以他一路走来,脚步闲散犹如在逛御花园,若是瞧哪位囚犯不顺眼,便会纡尊降贵停下脚步,直到教这人露出让他满意的恐惧神情,方才继续朝里面走去。
身后跟随的狱卒皆不敢言,额前早已冒了无数次冷汗。
这位爷哪里像是来执行公务的?怕是回自己家才差不多。
“殿下,里面那个就是江上柳了。”一走到最尽头的牢门前,狱卒便忙不迭赔笑道。
随着牢门打开,应我闻瞥了眼牢中早已看不清脸的人,好似又与前世那个关在兽笼中的人影重叠。
鼻尖的血腥气挥散不去,他不由庆幸,还好自己没兴致上头把陆小雪拉过来看热闹。
小雪人,可不能被脏东西弄脏了。
“知道了,都下去吧,没有本王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找死。”应我闻淡淡吩咐完,便抬脚走了进去。
无须得到回应,他想应是没有谁有哪个胆子敢在他下了命令的情况下闯进来。
除了陆小雪。
应我闻先是打开圣旨对着木桩上半死不活的人喜气洋洋地念完,然后抓着圣旨的两根玉轴拍了拍江上柳的脸。
“接旨吧,江大人。”
静默良久,木桩上的人终于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血污遍布的脸,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里的怨毒从未有过的清楚。
“恨他之所恨,爱他之所爱,呵呵,应我闻你知道像你这种人在我们那里都是什么下场么?”江上柳盯着他的眼睛,嗓音沙哑尖锐,“最后你什么都得不到,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用来报复他人的工具!”
应我闻不太理解他为何如此说,淡声道:“能为心爱之人所用,该是荣幸。”
江上柳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癫狂大笑起来,“荣幸?为了年少时那点执念,你甘愿做到今日这般卑微的地步,却不知,所谓执念,不过是一场骗局!啊——!”
凄厉的惨叫猛然响彻在阴暗的地牢中。
“本王不会给你挑拨离间的机会,更不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
不论是顾饮冰等人的前车之鉴,亦或是他对陆雪拥的心,都不会容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到底是我胡言乱语,还是你根本不敢听下去?!”江上柳如今已到绝境,自是不会放过眼前的机会,依旧不管不顾嘲弄道:“陆雪拥七岁时就已是内定的太子伴读,而皇后与陆夫人又素来交好,你以为,你与他的初遇当真只是一个巧合吗?!”
“陆雪拥本就是奉了皇后与陆夫人之命刻意接近你,换了一种方式驯服你让你乖乖去争太子之位,然后先皇后得以垂帘听政,陆府也不必再受梁帝的猜忌,而你,不过是他们眼中的傀儡罢了!!”
“虽然沈皇后现在死了,但是他陆家的嫡女却又后来者居上入主中宫,而你反抗了这么年,到头来不还是为了所谓的爱情乖乖去争那你根本不喜欢的皇位吗!但凡陆雪拥有一星半点喜欢你,都不会忍心逼迫你陷入皇位争斗中。”
“应我闻,你以为天道为何要至陆雪拥于死地,为何他不配为天命之子?!”
“因为他根本不配!!他才是真正的伪善之人!!”
应我闻懒洋洋地听着,等他歇斯底里地说完,方才敷衍地问道:“说完了吗?”
江上柳望着男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眸,终于有些慌了。
“我说的具是事实,难道这样你也不在乎?!”
“我很好奇,你如何得知这么多陈年旧事,靠你脑子里的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吗?”应我闻笑嘻嘻道。
如此漫不经心的一句疑问,却让江上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应我闻怎么会知道系统的存在?!
“当然,答案显然不是那么重要了。”男人居高临下看向他的眼神,与看一具死物无异。
应我闻在他怔愣的目光下,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瓶塞打开,一条鲜红的肉虫顺着瓶沿缓慢地蠕动到江上柳伤痕遍布的身躯上,很快顺着一条尚未愈合的口子钻入,眨眼间无隐无踪。
“不……不要!!”没有谁比江上柳更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放心,本王考虑到你也并非什么心志坚定之人,故而命鬼医将这蛊虫调教了一番,保证不会让你神智丧失,只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应我闻将空掉的瓷瓶随意丢到角落里,唇间噙着笑,姿态慵懒地转身离开,身后是尖锐的惨叫声。
可那双乌黑的眼瞳中笑意却并不达眼底,只余一片深冷。
他顺着来时的路慢慢悠悠踱步,黑色缎靴踩在湿冷的地面上,一声又一声,两侧牢房中的囚犯只觉得恶鬼驾临,皆不敢抬眼去看。
但这种脚步声又忽而停止了,因为一道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白色身影挡住了男人的去路。
诏狱里囚犯大多被关了数十年不见天日,自然不知外界的传闻,只当是有人不要命了敢挡煞神的路,都偷偷摸摸准备看好戏。
然而却瞠目结舌地瞧见,那方才还将诏狱的某个刺头囚犯折磨得跪地求饶的煞神在走到那白衣公子面前时,竟蹲下身用那绣着黑蟒的衣袖袖口,小心翼翼擦拭掉那人脚边不慎沾染到的半点血迹。
回荡在牢狱中的嗓音带着罕见的温柔,“这里这么脏,若有什么事让狱卒知会我一声就好了,何必亲自走进来?”
“方才一个小太监来翰林院寻我,说是你有十万火急的事在诏狱等我。”陆雪拥垂眸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又倏然不自在地偏过头。
“十万火急的事……”应我闻眼中冷意飞快地划过,瞬间明白这是江上柳强弩之末的手段。
那个人自以为了解他的性子,笃定他在得知残酷的真相后就算不与陆雪拥反目成仇,也会暴怒。
而恰巧这时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往他眼前凑,矛盾便一发不可收拾。
但江上柳永远不会明白,在应我闻还未得到就已经失去过一次后,只要是与陆雪拥有关的事,他只会愈发地谨小慎微。
任何事都有千万种解决的方式,面对陆雪拥,不论此刻他的心有多痛,又有多煎熬,他只愿选择最温柔的哪一种。
此生重来已是不易,何苦要因不堪回首的旧事和与深爱的人互相伤害?
他或许不懂如何爱人,但他知道,与其让陆雪拥和他都不开心,不如干脆装傻。
反正陆雪拥大病一场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好的,也不记得坏的。
以前在国子监读书时,应我闻曾偷偷撞见过陆雪拥与阿姐吵架。
然后他听见陆雪拥认真说:“一家人应互相谅解,所以我不会怪阿姐。”
他也想与陆雪拥成为家人,所以他早就学会了‘谅解’一词。
“难道你没有事?”陆雪拥见他始终蹲在地上盯着自己的衣摆出神,疑惑问道。
“啊……有事。”应我闻站起身,面色突变,整个人往他身上一倒,“我的心突然好痛,要你抱抱才能好。”
可他不知道,陆雪拥在原地,早已站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江上柳所言,更是一字不漏听入耳中。
陆雪拥已然做好了被应我闻质问的准备。
“除了这个,你没有其他事想问我么?”他低声问。
“陆小雪,我们先出去再说。”应我闻心里莫名有些慌张,他并不想从陆雪拥口中听到那些真相。
陆雪拥却站定在原地,自顾自轻声道:“你不是一直好奇,十二岁那年的除夕宴,我为何会一个人躲在冷宫哭么。”
其实既然应我闻选择装傻,他大可继续配合下去。
但他头一次,想为自己,为应我闻作一回多余的解释。
陆雪拥在七岁开蒙那日,就知道自己是内定的太子伴读。
但他的职责又不仅如此,因为他必须找到那个不会因为猜忌陆家权势而鸟尽弓藏的太子人选。
恰逢那日命妇入宫给皇后请安,母亲告诉他,她与沈皇后曾是闺中密友。
年幼的陆雪拥望着母亲意味深长的眼睛,似懂非懂。
他从未听说过母亲有这样一位闺中密友,若是真的姐妹情深,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听母亲提过一句?
京城沈家与陆家也不过隔了一条街,他却从未见两府有过任何往来,甚至不及与楼府的关系亲近。
但是阿姐在一旁小声告诉他,大人有时候可以因为一件目标相同的事成为密不可分的同伴。
而母亲与那位皇后娘娘就是这样的关系。
不出所料,沈皇后瞧见他后便对他格外喜爱,甚至让掌事姑姑特意领着他去长春宫内玩。
甚至连长春宫那处不准任何人进入的偏殿,他都可以随意进出。
他在偏殿内遇见了传闻中嚣张跋扈的二皇子,一个娘不疼爹不爱的可怜虫。
分明是皇子,却不及他一个丞相府没有品级的公子光鲜亮丽。
陆雪拥不蠢,他隐约猜到这偏殿唯独对他敞开,便是刻意想要他接近里面的人。
他不喜欢被人算计利用,但是这里面如果包括母亲,他亦无法拒绝。
好在这二皇子不算让人讨厌,和这人待在一起,确实比外面那些无趣的姑娘小姐有意思得多。
后来每过几日,皇后娘娘总会宣他们姐弟入宫以示恩宠,但陆雪拥心中逾了距,他将应我闻当做了朋友。
于是他会在入宫前偷偷去点香铺戴上一屉桂花糕。
既然你我都身不由己,不如力所能及让这段关系变得真诚一些。
直到有一日谈及以后,陆雪拥直言不讳问:“你以后会当太子吗?”
彼时的应我闻鼓起圆乎乎的脸颊,微抬着下巴不屑道:“谁要做那太子?做了太子就得一辈子困在这枯燥无味的皇宫里,我以后可是要闯荡武林做大侠的!”
陆雪拥附和地点了点头,“我也不喜欢皇宫。”
那一日回去,他被叫到父亲书房,却没有想到母亲也在。
“雪拥啊,你觉得二皇子如何?”陆恒和颜悦色地试探发问。
他感受到父亲母亲郑重的目光,只说了一句话:“二皇子,难担大任,不可靠。”
作为朋友,他想,这是他唯一能为应我闻做的事。
反正没了二皇子,还有大皇子,陆家亦没有到绝境的地步,何苦将一切都压在一个渴望逃离皇宫的稚子身上?
那是他头一次撒谎,为了一个只相识几月的朋友。
后来,皇后娘娘再也没有宣他入宫,次月,母亲忽而患了重病,终日困于病榻,陆雪拥亦再没了其他心思,只一心一意在府中陪伴母亲。
母亲死在他生辰的前一日,也是除夕的前一日。
陆雪拥跪在塌前挽留她,求她再撑一日,求她再陪他过一次生辰。
但他的母亲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可以的,小雪拥,我不可以在你生辰之日死去。除夕,是个好日子啊。”
“也不要去恨,今日苦果终是我太贪心,雪拥啊,若是来日能全身而退,便退了吧,殊荣也罢,权利也罢,没有什么比你好好活下去更重要。”
他知晓母亲是想要他平安,宁愿要他平庸地活着。
可他做不到。
他陆雪拥生下来便注定是殊荣加身,此生绝不为平庸而活。
同时,他亦隐隐觉得,这一切因果循环,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直到他在为母亲守灵时不慎在灵堂后睡着,醒来时隐约听见父亲与暗卫的对话。
他们说,沈皇后因不满母亲毁约,故而伺机报复,在母亲的饮食中动了手脚。
届时的沈家只剩沈皇后一个孤女,梁帝怜惜她,于是连下了三道安抚陆府的圣旨,暗中提点父亲,纵使皇后有错,亦不能忘了为臣本分。
补偿的赏赐如流水般往丞相府里送,但相府中却无一人面带笑意。
而他始终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母亲,于灵堂前长跪不起,直至支撑不住晕阙过去,自此大病一场。
所有人都以为他忘了。
但他没忘,他只是学会了潜伏,学会了演戏。
这是他能想到唯一能够逃避应我闻的方式。
仇人之子,纵使无辜,却还是日后都不要再见面的好。
一直到十二岁那年,暗中谋划多年要为母亲报仇的父亲在那个夜晚匆匆归来,眼中却并非大仇得报的快意,而是毛骨悚然般的震惊。
陆雪拥亦听到了暗卫的禀报,应我闻亲手烧死了自己的母亲。
纵使宫里的人都当皇后是为证清白而死,但是这一切都没能逃过相府暗卫的眼睛。
他那一句‘难担大任’的谎言亦被戳破,因为这样杀伐果决的应我闻,完全符合父亲心中的储君人选。
但是父亲却并未责备他,而是温声对他说:“雪拥,你的母亲不是因为你那一句话而死的,你莫要再自责。”
父亲告诉他,是沈如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是父亲作为丈夫没能护住妻子,但唯独不该是他的错。
可父亲愈是这样说,他便愈是无法释然。
陆雪拥十二岁生辰那日,宫中如往年一般举办除夕宴,丞相亲自向陛下上了一道折子——皇后已薨逝一月有余,为堵天下人之口,恳请陛下追封皇后,厚葬。
那是他第一次与父亲吵架,他不能理解父亲为何要为仇人请封,亦未曾瞧见父亲眼底的无奈与痛苦。
远处宴会觥筹交错,他独自一人坐于冷宫枯井旁,从未那样厌恶过权利斗争。
可他逃不脱,他必须去争。
后来从宫中回来,他也依旧情绪低迷,便是连最爱的破月弓都不再碰。
直到阿姐强行闯入他的房间,问他为何。
朝廷争斗之事,他与父亲始终避开了阿姐,就是希望阿姐不要再陷入其中,于是他只好随意编了个借口,说:“只是以前许多事记不清了,恍惚觉得丢失了重要的人,有些难过。”
陆惊春当时不过十四岁的年纪,闻言冷笑一声,牵着他走到相府唯一能看到皇宫殿宇一角的地方,指尖直指那缥缈的重檐庑殿顶,对他说:
“陆雪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是继续为你那已经逝去的往事黯然神伤一蹶不振呢,还是自今日起卧薪尝胆早日当上你魂牵梦萦的状元郎,位极人臣,救苍生,观天下?”
“……”他根本没得选。
阿姐清亮的声音如穿云打雾,将他心头笼罩的迷雾彻底打散,自此往后,再未有一日迷惘。
只是唯独应我闻,他分明已经尽力在躲避,却好像如何都无法躲开。
昔日旧友竟终成死敌。
陆雪拥省去了那些矫情的儿女情长,只简单地描述了往事的前因后果。
“所以,你记得我,没有忘记我?”应我闻急促地喘息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瞳孔中是他看不透的墨色暗芒。
“……”陆雪拥有些不明白,难道最重要的不是,初见时,他并非故意要欺瞒么?
他只是不希望应我闻因为江上柳的片面之辞耿耿于怀。
“没有。”他低声道。
分明眉目依旧冷淡,可这样的眉目倒映在男人乌黑的眼底,却又披上了温柔的色泽。
陆雪拥见他始终盯着自己不言不语,尚未来得及启唇再说什么,整个人忽而被对方拦腰抱起。
“应我闻,你做什么?!”他冷声道。
“地上太脏,我抱你出去。”应我闻笑道,手臂轻轻松松地抱着他,喉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步伐悠闲,一时之间竟让他生出自己被土匪流氓绑走的荒谬之感。
但不论如何,他总觉得此刻的应我闻高兴得像一个孩子。
于是他亦没有挣扎,只是强忍着被旁人注视的羞耻垂眼靠在男人怀中,雪白的缎靴不曾沾染上半点泥泞与血迹。
那圆润晶莹的指尖无意识攥紧了应我闻胸膛处的衣襟,二人的发丝无可避免地纠缠到一起,陆雪拥只需随意抬眼,便能看见男人眼底深埋的缱绻。
但他已自顾不暇,只是垂下眼帘阻隔了一切视线。
诏狱门口皆是被应我闻赶出来待命的狱卒,众目睽睽之下,陆雪拥被男人小心翼翼放在了地上,谨慎地如同摆放一尊易碎的菩萨像。
他有些不自在地想要后退一步,却被应我闻抓住了脚踝,直到某一块不慎折起的衣角被细致抚平,那隔着长靴都能感受到炙热的掌心方才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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