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亦是如此。
昏耀将兰缪尔竖抱着,走上了结界崖。
这里是伽索深渊最高、最靠近阳光与人间的地方。
两侧的断崖一直向上延伸,而巨大的结界阵隐没在半空中,使得崖下的生灵不能继续向上行走。
到了夜晚,这结界会散发出光芒。远远看去,就像一轮小月亮挂在高崖之顶。魔族因而也将其称之为崖月。
崖月再往上,就是兰缪尔的故乡。那是被称作大陆、世界或是人间的地方,是太阳普照,四季轮转的仙境。
“花!”
突然,兰缪尔欢欣地出声:“呀,吾王您看,真的有花了!”
昏耀不禁愣了一下。兰缪尔从来在他面前温和恭顺,难得听见他这样渴切又情绪外露的声音,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兰缪尔轻轻一挣,就从魔王臂弯里落了下来,赤足踩在粗糙的山崖上,往前小跑了几步。
“你!”昏耀一时不察,竟被奴隶从手里逃掉,顿时焦头烂额地追在后面喊,“回来,兰缪尔!当心地火!”
可他追了三两步,也猛地愣住了——
那片山崖,曾经与深渊的其他地方没有两样,只是一片荒芜废土。
但此时此刻,居然开了一小片花,星星点点的,大都是白色和黄色,偶尔夹杂几朵浅紫,最少的是粉色。
头顶的结界飘下来几块金色的光斑,它们毛茸茸的花蕊就被照得透亮,在风中怯生生地发抖。
昏耀从没在深渊见过这样柔软的植物,只觉得心脏也被震撼了一下。
再一看,兰缪尔已经跪坐在野花前,全神贯注地打量着这些小小的花朵,小声道:“居然这样多……我还以为就算开了,也不过寥寥几朵。”
他静静看着,面上一点点浮现出欣慰的神情,紫色的眼眸漫上了水雾,竟像是要哭了。
“……不就是几朵野花。”魔王定了定神。他走上前,从后面伸手要把奴隶抱起来:“这么娇,像你一样。等下次地火窜上来,就全烧烂了。”
兰缪尔却抓住昏耀伸来的手,回头露出被笑意抹开的眉眼:“吾王,花开得这样好,说明这里没有火了。”
细碎的阳光正落在他如雪的长发上,照出一片刺目的亮银色。于是昏耀又被晃了一下神。
“……”
魔王沉默片刻,抬起手指在兰缪尔脸上一抹,粗鲁地擦去了一道碍眼的泪痕。
“不许哭。”他说,“不就是几朵野花,不许哭。”
最近一段时日,昏耀偶尔会心想,哪怕日后兰缪尔真的大仇得报,隐忍多年一朝把自己宰了,那又怎么样呢。
“说起来,吾王许久没和奴隶在野外合化过了。”
兰缪尔望着那些野花,将手掌缓缓贴在白袍的领口,轻声试探着说:“我今天高兴,您要不要……”
阳光将那张俊美的脸庞照得洁白无暇,人类男子手指一动,白袍无声地落下来盖住脚踝,他就像主动走向祭台的羔羊。
昏耀冷眼看着,没动,心里一阵烦躁。
他想:这个人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竟然想不出一个确切的节点。
昏耀只知道,最开始的圣君不是这样。曾经的兰缪尔对于这种亲密的交合避如蛇蝎。而他带着近乎残忍的快意,将这个人由内而外地碾磨开来,推下悬崖,按入欲潮的火海里,饶有趣味地欣赏昔日的仇敌在炙烤中痛苦难耐的样子。
他把兰缪尔拽到营帐外的荒野,将碾碎的苦草的汁液涂遍人类的躯体,告诉他:在天、地与族人的见证下合化才是魔族的习俗。
他那时还不清楚对人类,尤其对于兰缪尔这样的神子来说,这意味着怎样的羞辱。因为对于魔族来说,合化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昏耀不理解,为什么人族要把这档子事视作禁忌。明明渴望却遮遮掩掩,明明需要却羞羞答答。
他只知道,那个无论被怎么对待也安然若素兰缪尔,唯独在这种事上变色,甚至总会哭。所以他喜欢得要命,就像上瘾了一样,把兰缪尔欺负了一次又一次。
那其实早就不是为了报仇或者发泄什么,不是的。
可是当年的魔王不懂,等他开始模糊地懂了一些的时候,兰缪尔却已经变了。
……比如现在。兰缪尔会平静地,甚至笑着对他说,好像许久没有在野外合化过了。
“我带了你的竖琴出来。”
昏耀突然站起身,扭头往角马的方向走。
经过兰缪尔身边时,他长长的尾巴状若不经意地勾起那件白袍,将其披回了奴隶肩上。
兰缪尔疑惑地歪头:“吾王?”
昏耀从角马的鞍鞯上取下挂着的竖琴。那是兰缪尔用木头与兽皮亲手制成的,他对魔王说过,曾经自己在神殿时最喜欢的乐器便是竖琴,其次是随手摘下的叶子做成的草笛——布雷特神殿永远不缺鲜花与香草。
“弹一曲听听。”
昏耀把竖琴放进兰缪尔手里,然后与他肩并肩坐下。
两人坐在阳光下,面对着山崖上的野花。
兰缪尔不明就里,但依然乖顺地拢了一下衣袍,拨弦弹唱起来。
曲调粗重雄浑,是魔族的祭祀曲。
配合着竖琴的弦音,兰缪尔吟出古老晦涩的字节。他学东西很快,现在唱起这些来,比魔族的老祭司都像那么回事儿。
“……”
昏耀听到一半,心里那股闷火非但没消,反而更盛了。
他说:“难听,换一首。弹你以前喜欢的曲子,入深渊之前的。”
“神殿的曲谱吗?”兰缪尔停了拨弦的手指,吃惊道,“吾王怎么会想听这个?那可都是……”
昏耀不说话。
“哦,”兰缪尔自顾自点头,“我忘记了,您是又开始了。”
“那就弹吧,嗯……弹什么呢。神殿的旧歌,许多都记不清楚了……就还是那首吧。”
兰缪尔皱眉想了片刻,重新弹拨起来。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便有祂升起光芒……”
他依然是很认真的,嗓音也美妙。但兽皮与粗木制成的竖琴,难以弹出轻灵空旷的曲调,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昏耀听着,看着眼前摇曳的小花,暗暗心想:
所以,就算日后兰缪尔真的大仇得报,那又怎么样呢?
七年前的圣君,已经毁在魔王手里。兰缪尔被烙上了属于昏耀的烙印,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孤高清冷的金发神子。
他没了法力,身体一年比一年衰弱,性格却好像一年比一年柔顺,偶尔安静地依偎在自己肩上时,就像飞倦了的白雀。
或许正因如此,魔王才会越来越分不清。
一曲弹罢,兰缪尔回头看看来时路,将竖琴抱在怀里站起身,说:“时间不多了,王,该回去了。”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昏耀面无表情,不看他。
……他分不清,之所以自己执著地坚信兰缪尔是在蛰伏、隐忍、伪装、伺机报仇,坚信此人任何一刻的温柔顺从都别有深意。
之所以自己隔三差五就要在奴隶面前念叨这个,张牙舞爪地威胁,以至于兰缪尔居然都习以为常:在奴隶口中,这叫“您又开始了”。
——究竟是为什么。
是畏惧一场背叛。
还是畏惧那场幻想中的背叛已经永不能到来。
作者有话说:
if兰缪尔真想杀昏耀—— 魔王:哼,我就知道他别有所图!这几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咬牙切齿)(超级委屈) if兰缪尔不想杀昏耀—— 魔王:他居然都不想杀我!(后悔地给自己点起一座火葬场)(往里跳) 兰缪尔:……您差不多得了。
“七年了,王还要试探奴隶到什么时候呢。”
在回王庭的路上,兰缪尔照例窝在魔王怀里骑着角马,却忽然叹息一声,“您明知道奴隶已经将一切献上。”
昏耀伸出爪子,像逗一只小鸟似的揉了揉人类的银发:“死心吧。别说七年,哪怕再过七十年,我也不可能放下对你的戒心。除非我死了。”
兰缪尔若有所思:“那,如果是奴隶先死了呢?”
昏耀沉下脸:“愚蠢。”
“愚蠢”算是什么回答?
兰缪尔露出几分无奈之色,不太客气地把昏耀揉他头发的鳞爪扒拉下来。
后者也不生气,反而捏了捏人类纤细的指节,用勒令的语气说:“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身后无数魔族战士们的视线飘来飘去。显然,他们很想看,却又不是很敢看。
摩朵无聊地甩着她的长鞭,凑过去跟封号‘疾风’的魔将阿萨因咬耳朵:“喂,石头脸,你猜兰缪尔大人哪日会被封为王后?”
阿萨因面无表情地骑着角马:“等到吾王能放下面子开口求婚的时候,驾。”
摩朵:“净说废话,驾。”
凯旋的大军载着战利品,在深渊的焦土上前行。
俘虏们被麻绳捆绑着,步行跟在后面,消瘦的脸上满是不安与忧郁。
“吾王这一次赢得漂亮,”兰缪尔回头看了一眼,任背后涌来的风吹乱银发,“瓦铁部落覆灭,从此王庭以北便没有隐患了。”
“迟早的事。”昏耀说,“他不叛乱,我最迟明年也要杀他。”
“是,您前年确实说过,要在下一个寒冬来临之前平定瓦铁。”兰缪尔笑,“吾王总是说到做到的。”
昏耀没应声。瓦铁虽是天赋卓越的大魔血统,又在北方占据颇大的领土,但有勇无谋,目光短浅,并不算多难啃的骨头。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真正让昏耀放在眼里的敌人,单手就能数得过来。而能够将他逼到烧心焦肺、咬牙切齿、焦头烂额又魂牵梦萦的对手,有且只有一个,正是如今正坐在魔王的怀里的那一位。
趁兰缪尔不注意,昏耀又轻轻地将手掌放在人类的头发上。后者疑惑地抬头“嗯?”了一声。
“……兰缪尔,”魔王凝视前方,顿了顿,嗓音低沉地说,“你知道,我们做了一件大事。”
兰缪尔点了点头,他知道。
深渊从未有过任何一个魔族首领,接纳过数目如此庞大的敌对部落的俘虏,更不会允许战败的族民轻易迁入自己的领地。
但这一次,昏耀带走了瓦铁部落中所有愿意追随他的族人。他们将跟随凯旋的军队南下,跋涉过崎岖的高山与冻河,在魔王的庇护下重建家园。
“如果这些魔族,能够作为王庭的子民安定下来,活过下一个寒冬……”
“到那时,”兰缪尔接过昏耀的话语,轻声说,“吾王就是真正的深渊之主,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魔族敢质疑您。”
“真好啊。”他弯起眼睛,“吾王大业已成,曙光初照深渊。我……”
“你怎么?”
“我很高兴。”
——不是。昏耀皱了皱眉,这个人刚刚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绝不是现在这个。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类,兰缪尔正懒散地靠在他肩上,低着头。虽然笑着,眼睑却微微垂下来,眸子有些雾蒙蒙的。
昏耀脑海里不知闪过什么念头,他脱口而出:“是不是累了?”
兰缪尔无声地笑了一下。他垂着睫毛,呼吸浅浅的:“有点困。”
这半年来,昏耀清晰地感知到兰缪尔的身体在变差,他不敢让这人跟着自己骑马了。队伍的后面是拉着辎重的马车。昏耀亲自挑了一辆干净点的,把兰缪尔安顿进去,又留下几位亲卫看顾。
兰缪尔自己倒是不怎么在乎,他靠在车厢里,还有心思探出头,冲四周步行的瓦铁部落的族人们说说话,温声宽慰几句。
昏耀原本已经骑上角马要走了,不得不再转回来,强硬地把他塞回车里去,命令他:“睡觉。”
兰缪尔只好在车厢里找了个角落躺下,他拍了拍魔王的手臂,说:“奴隶只是想起自己刚到深渊的第一年。”
那一瞬间,昏耀的心脏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口,仿佛是想要阻止什么,但失败了,只能听兰缪尔把话说完:
“那次也是因为俘虏,王还跟我生过气,是不是?”
兰缪尔怅然舒展眉头:“如今再回忆起来,觉得恍如隔世……”
将人类圣君带下深渊的第七年,魔王昏耀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痛苦的事实: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兰缪尔提及他们的过往,提及早年间那些血淋淋的记忆。
昏耀并不愿意接纳这样荒唐的现状。为了逃避本心,他已经挣扎了许久,尝试了各种办法,但都无济于事。
如今他被迫承认:没错,事实就是这样荒唐,他后悔了。
他后悔当年对兰缪尔的每一次伤害。
哪怕彼时他们只是仇人。
当昏耀重新策马回到队伍的前端时,他知道接下来的这段路途,自己好受不了了。
因为他也开始想起第一年。
那时兰缪尔刚到深渊,本就是重伤未愈的状态,又被他以蜜金剥夺法力,灌入魔息,再加上咒文的效果,其残忍程度不亚于酷刑。
瘴气肆无忌惮地侵入他的体内,像是火焰在永不间断地烧着他的内脏。兰缪尔差点活生生疼死过去,挨到后面几天,整个人已经意识涣散,像是被烧成一具只剩灰烬的空壳。
而沉重的镣铐就压在他的手足上,伤口反复溃烂,血肉模糊,在单薄的粗衣上晕开一片片暗红的血迹。
不仅如此,他还像牲畜一样被锁在魔王的宫殿后面,只被允许坐或者爬行,且必须以奴隶自称。所有前来拜见魔王的魔族途径这里,都可以肆意羞辱他,抢走他的食水,撕烂他的衣服。
那段时间,没有一个魔族认为这位出身尊贵的人类可以忍受这样的折磨。
他们兴致勃勃,怀着残忍而兴奋的心思,等待人类的王什么时候死去,死去的时候有多么凄惨。
但兰缪尔始终保持着顺从的隐忍。
他从不反抗,从不宣泄,每天都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忍痛——大部分时候,因寒冷而不得不用手臂抱着自己。
如果哪天有了力气,他就仰起头,凝望着窗外那片黑暗的穹隆。结界散发出的光就像月亮。虚幻的月亮之上,是他回不去的家乡。
然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从生死的罅隙间熬了过来。
并不是好转了,而是适应了。就像顽强的野草在岩缝里扎根那样,就像深渊的每一个魔族那样……
他的身体开始适应在瘴气中呼吸、在黑暗中生存的日子。
魔族们显然对此不满,于是变本加厉地欺辱他。
某个深夜,年轻的魔王久违地来瞧自己的战利品。
兰缪尔衣不蔽体,正蜷缩在角落里昏睡,眉头皱得很紧,唇瓣干裂,渗着血。
昏耀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目光又落在旁边不知被打碎了多久的食碗和水盆上,大约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踢了踢奴隶身上的锁链,让人醒来。
兰缪尔睁开失焦的双眼,恍惚了许久才清醒。
他仰起青白的脸瞧着昏耀,竟吃力地笑了笑,喊他:“吾王。”
昏耀居高临下,覆盖着鳞片的面庞在黑暗中难以分辨神情:“后悔吗?”
“这就是深渊,肮脏的魔族生息的肮脏的地方。兰缪尔,你不该来。”
兰缪尔说:“我已有所觉悟。”
昏耀:“自称。”
兰缪尔:“……所以奴隶不后悔。”
“何况,”他低声咳嗽着,“这本就是吾王与奴隶的交易。魔族不再伤害王城的子民,而奴隶臣服于您,说好了的。”
昏耀眼底露出一丝不屑之色,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从腰间解下一个铜制酒囊,扔到地上:“喝吧,蛮羊的乳汁。圣君陛下大约看不上,但你现在只有这个了。”
兰缪尔艰难地爬过来。但寒冷与虚弱令他的手指一直发抖,怎么也拔不开坚硬的塞子。
他努力了许久都无果。昏耀就站在那里看着,心里非但没有半点看到仇人落魄的快感,反而生出一阵诡异的烦躁。
还没等昏耀分辨出这股烦躁的来源,奴隶停下了动作。
兰缪尔将那酒囊冲他举了举,说:“吾王,帮一下。”
昏耀愣了愣。
他不太确信地皱眉:“什么?”
兰缪尔也疑惑:“您不是想给我喝的吗?”
“……”
昏耀沉默了很久,表情古怪:“圣君,你的心态实在很好。”
他弯腰把皮囊从兰缪尔手里拿了过来,索性在奴隶身边盘膝坐下:“许多魔族都在等着人类圣君的结局,大半个深渊都在赌你是先死还是先疯。有些家伙压上了大半身家,看来他们要血本无归了。”
兰缪尔问:“奴隶也可以下注吗?”
昏耀:“……”
昏耀:“醒醒,你连自己都是我的,用什么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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