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吾王会愿意借些钱给我呢?如果我赢了钱,也等于您赢了钱……”
昏耀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用盛着羊乳的皮囊堵住了他的嘴。
魔王的动作太粗暴,兰缪尔被呛得又咳嗽起来。虚弱的声音在深夜的宫殿里一直回荡。
纵使如此,他喝完之后,依旧很诚挚地向魔王表达了“很好喝”和“谢谢您”。
又有一个夜晚,昏耀远远地看到兰缪尔和一个魔族侍从说话。片刻后,那位侍从扇了兰缪尔一个耳光,又冲他吐了口唾沫,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昏耀站在阴影里看完了全程,之后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问兰缪尔和侍从说了什么。
“噢,那位大人吗?他教了我许多东西。”不料兰缪尔竟笑起来,脸颊上甚至还有夜色也盖不住的伤痕,可那双淡紫的眼睛十分清亮。
他抬手指着窗外那轮发光的结界:“那座山崖叫结界崖,结界在深渊的别称是崖月;深渊的大地之所以会燃烧,是因为地底深处有着火脉……”
“此外,深渊没有流通货币,魔族只以物易物。”他笑,“所以吾王上次不肯借钱给我,因为您也没有‘钱’,对不对?”
昏耀突然问他:“地底为何会有火脉?”
兰缪尔一愣,摇头说不知道,又挺直了身子问:“为什么呢?”
昏耀:“你以为我知道?”
兰缪尔:“……”
昏耀的心情恶劣地愉悦起来:“我只是想试试,你是否会说‘因为邪恶的魔族遭到了光明神母的惩戒’……如果你说了,我就杀死你。”
于是兰缪尔也笑了,明明这对他来说不应该是个笑话。
他笑起来很美丽,很可爱,是被光明、鲜花与爱包围着长大的神子应有的样子。
很奇怪,昏耀心想,兰缪尔似乎天生没有恨的能力,至少外表如此。
他不恨任何一个人族,包括那些恩将仇报的子民。
他也不恨任何一个魔族,哪怕此刻正遭受着惨无人道的摧残。
自从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后,昏耀虽未更多地折磨这位手下败将,但也从不阻止族人对于兰缪尔的羞辱。
所以他想,兰缪尔至少该恨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
但是也没有。兰缪尔不仅不恨他,反而常对他笑,比对任何一个其他魔族笑得都多。
他笑起来实在很美丽,又可爱。
很快,昏耀习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瞧瞧自己的战利品。深渊处处都是血腥味,只有这个人像是一汪清凉的泉水,无论是用于醒脑还是镇痛都合适,也很舒适。
但这种当时还略显难以启齿的享受,以一种昏耀万万没想到的方式宣告了终结。
“吾王。”
那个晚上,兰缪尔对他说,“奴隶听说,您刚刚平定了一场叛乱,明日将要处死所有俘虏。”
当时昏耀正坐在窗边,闭着眼,用尾巴尖缓慢地地拨弄着兰缪尔的脸。
听到这句话,他便好笑地弯起嘴角,心想这个人天天被狗一样拴在宫殿里,能从哪里听说?
大约又是某些魔族欺负他时,顺口耀武扬威说的话。
昏耀睁开眼,随口说道:“不错。”
“有些蠢货认为魔族不该退兵,必须要将你的国土寸寸焚毁,将所有人类都剁成肉酱,或者晒干了挂在城头上才算完。”
“而我这个断角魔王,竟在形势大好的时候退回深渊,如此懦弱,不配冠以王的称号。”
“兰缪尔,”他用鳞尾摩挲着人类的脖颈,“我为了得到你放弃了多少东西,嗯?你要信守承诺,做一个乖顺的奴隶……”
不料兰缪尔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竟有点无奈。
好像在说:这话吾王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在我面前还装模作样吗?
兰缪尔轻轻咳了一声,嗓音低缓:“魔族虽然强悍,数量却远不到人族的万分之一。你们攻陷了王城,但人类还有另外四十二座大小城池,均受神恩庇佑。”
“何况,大陆上生息的种族不止人类,它们此前与你们没有仇怨,但魔族的习性注定了你们无法在大陆上立足。”
“不趁胜退回深渊,时日一久,魔族只会被围剿至灭族……吾王的判断是明智的。至于我,只是您捎带的战利品罢了。”
不知从那一句开始,昏耀那双赤色的眼底泛起微光。
到底是人族的圣君,魔王心想。大半个深渊的蠢货都无法理解的抉择,在这个人的眼中就像玻璃片一样透明。
只是没想到,兰缪尔素来温软得像个兔子,居然也会将“灭族”这种残酷的词汇付之于口。
“看来你还没学会该用什么语气对你的王和主人说话。”昏耀散漫地哼了一声,其实没有生气。
但紧接着,他听见兰缪尔问:“那些俘虏,都必须要死吗?”
那一晚后来的事情,如今的昏耀已经记不清细节了。唯独在印象里清晰的,是窗外的崖月倒映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蜿蜒的银灰长发照得很亮,比雪还亮。
他记得兰缪尔抬起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道:“我听说在深渊,族人会将性命交付于其首领,假若首领战败,大多时候其族人也将同死……”
“但被迫听命的人民是无辜的,他们只是为了活着。”
“杀戮可以缔造一时的王朝,却不能守护它延绵百年。若吾王真心想为魔族在太阳所照之处开辟一块容身之地,就必须改变这些血腥残忍的旧俗,不是吗?”
宁静的夜色破碎了。锁链震动的声响粗暴地打断了兰缪尔的话,让他的尾音变成一声隐忍的痛哼。
“兰缪尔,”昏耀猛地笑了。他站起来,五官张扬而凌厉地舒展开,像是被陡然激怒的烈虎,“……兰缪尔!很好,是我小看了你。”
魔王那铁一般的手臂扯着链子将人类提至半空。兰缪尔在他掌中窒息地挣扎,嘶哑地喊了声什么,但下一刻就被狠狠砸在地上,链条哗啦啦作响。
“——你竟然在试图教训魔族?怎么,你要教我念光明神的祈祷文吗?这就是你甘愿来到深渊的目的!?”
那力道像是要把人类的骨头活生生砸碎。只一下,兰缪尔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了。
紧接着眼前一黑,一股巨力抽在心口,他狼狈地滚了出去,鲜血立刻从口鼻中呛了出来。
昏耀收回长尾,“兰缪尔,你忘了,你已经不在神殿了。”
“……”
兰缪尔抬起脸,他齿间咬着淋漓滴答的血,不甘而哀伤地瞪着他。
魔王回应是一脚踹了上去。咔擦一声,他直接踢断了人类的肋骨。
“连光明神都照不亮这片伽索深渊——”
魔王厉声笑道:“在这里,你的信仰!你的善念!”
“比烂泥还贱,散发着虚伪恶臭的味道。”
兰缪尔毫无反抗之力,他不停吐着血,却固执地摇头。
越是这样,昏耀越怒。病弱的奴隶哪里禁得住魔族这样毒打,没几下就不动了。
等兰缪尔真的气若游丝,昏耀脑子里那股怒火才慢慢消退下来。
黑暗中,他转身抵着墙,像是试图压抑火山下翻滚的岩浆那般,咬牙闭眼深呼吸几次,才算是把冒头的杀意压了下去。
“明天,兰缪尔。”转身离去前,魔王留下一句,“我会让你看清自己有多么愚蠢。”
第二天,昏耀第一次允许兰缪尔走出……准确来说,是被拖出了自己的寝殿。
魔王亲手将奴隶拴在了王庭的大石殿深处,他自己的王座旁边。
当时的深渊刚起了入冬的迹象,天穹上翻滚着灰白的云雾,风刮起来如同刀子一样,石柱的缝隙甚至会结一层霜。
兰缪尔只有一件粗糙破烂的麻布衣袍,没多久就冻得发抖,他闭着眼不说话。
昏耀拍了拍奴隶的脸颊,弯下腰附在他的耳畔:“睁开眼,看清楚。如果你敢昏过去,立刻会有魔族来给你下咒。”
说完,他坐在了那张石制的镶嵌了虎牙骨的王座上,对两侧手持长矛的魔族侍从吩咐道:“把俘虏带上来。”
很快,一群魔族就被带了上来,手脚上的麻绳无声地宣示着他们的身份。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抱着婴儿的老妪,白发苍苍,面庞消瘦,盘角短且斑驳泛黄。
她一走到王座前就跪下了,一边放声嚎哭,一边喃喃。她说她的老伴死了,小弟死了,儿子和女儿也死了,但女儿的儿子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她向四面举着襁褓里不足月的婴孩,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个孩子有多么乖巧,乞求魔王饶恕她们一家最后的血脉。
“他日后会是个听话的奴隶啊,吾王。”激动的年迈老妪跪爬了几步,拼命将那脏兮兮的布包往前递,“您看看他,您看看他!”
一个青年魔族在她背后举起了长矛,这就是要处决了。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兰缪尔终于忍不住,沙哑地仰头向王座那边叫了声“吾王”,用恳求的语气。
魔王觉得好笑,抬起手臂说:“慢着,不急着杀她。带她上前来。”
白发苍苍的老魔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她身材矮小,走起来一瘸一拐,是个跛子。
侍从松缓了她脚上的麻绳,于是身后几百个俘虏都死死盯着她那虚浮的脚步,仿佛那是他们最后一根稻草。
走到距离王座还有十几步的时候,昏耀喊:“停。”
但突然,老妪抬起了那张瘦削而遍布皱纹的脸。
她的眼底迸发出疯狂而悲怆的光,将一直珍爱地怀揣着的襁褓——那不足月的,像小猫般半死不活地哼哼着的小婴儿——狠狠地向魔王的方向掷了出去!
这惊变来得太快,在场者竟无一人反应过来,除了被当做刺杀目标的魔王自己。
昏耀猛地站起,以迅雷之势抽走了身侧侍从手握的长矛,往前挺刺。当那黑铁铸造的矛尖刺穿婴儿的襁褓,居然发出“铛”的脆响!
下一刻,轰然一声!
小小的布包在众目睽睽之下爆炸了。
粘稠的血肉和骨头向四面八方飞溅,昏耀手中的铁矛直接被掀飞了半截,那变形的矛尖飞出去好远才落在地表,弹了几下,咣当当滚出去。
当几块被烧焦的破布碎片从死寂的半空中落下时,所有魔族侍从都趴在了地上。
那个老妪早已经被两侧的侍从刺穿了胸口,鲜血从心口汩汩而出,流到灰蒙蒙的天空之下。
矮小的老魔族瞪着一双泪眼,死不瞑目的样子显得如此可怜——纵使几个钟前,她用附着了咒文的雷石,活活填满了她的亲生孙子的肚子。
哪怕是魔王御前的侍从,也没能预想到如此狡诈、歹毒又惨烈的刺杀手段。
昏耀丢掉手中半截断矛,漫不经心地坐回去,这场惊险的刺杀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魔王没有理会失职请罪的侍从们,而是缓缓转过身。
他冲那位被拴在自己身边的奴隶露出一个残酷的笑,问:“兰缪尔,你昨夜说,谁是无辜者?”
目睹了一切的兰缪尔跪在那里,整个人摇摇欲坠,像片吹一吹就倒的纸。
他茫然地抬起因沾了血而显得更加惨白的脸庞,问:“为什么?”
魔王的回应是向身后一挥手。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从飞快地爬起来,捡起武器,开始砍刀切菜一样地屠杀剩余的百余名俘虏。
惨叫与哭喊声绵延不绝,血腥味越来越重。一个个男女老幼像是被割掉的杂草,在铁矛与短刀映出的寒光中倒了下去,断肢和头颅滚了满地。
兰缪尔突然弯下腰,狠狠攥紧心口的衣袍。他疼得粗重喘息,半晌突然撑住地面,张口吐出了血。
昏耀在奴隶身侧大笑起来:“深渊从来没有慈悲者的活路。兰缪尔,是你不懂深渊!”
他指着兰缪尔,对身旁吩咐:“叫这个犯蠢的人类看完处刑的全过程,结束之后,栓到奴隶棚里去,让他尝尝真正地做奴隶该是什么味道。”
第一年,兰缪尔还不懂深渊。
这次的冲突事件,以及接踵而至的忙碌,令昏耀对兰缪尔快速地失去了兴趣。
因为气温一天比一天寒冷了。他必须要抓紧一切时间,为族人们的过冬做好准备。
迦索深渊没有太阳,之所以生灵还不至于死绝,是因为这里的地底有着纵横的火脉。
火脉活跃时,会化作地火从大地的裂缝窜上来,一旦踩上就很烫脚。但火脉的沉睡期更凶险——那时,深渊将会迎来漫长的冬季,万里冰封飘雪。每次过冬,总有不少魔族会活生生冻死在严寒里,或是因为缺少食物而逐渐饿死。
这一轮冬季要比往年好得多,因为他们拥有了从人类的王国掠夺归来的战利品。
魔王慷慨,将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散给族人,连命如草芥的劣魔都得到了许多恩赐。
但尝到了甜头,贪婪的魔族就开始不依不饶。
有的部落首领怨愤于魔王的草率退军,他们想在温暖的人间躲避寒冬;另一些首领则专注于从王那里讨要更多的战利品作为赏赐,乱糟糟闹个不休。
石柱森严的王庭前,血迹洗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半月的时间内,昏耀杀了一个叛乱的小部落首领,两个企图冒犯他的首领子嗣,两个散布谣言的年轻祭司,五个私吞族人分赏的部将,还有殃及池鱼的几百个不知名魔族。
鲜血让他兴奋也让他麻木,昏耀逐渐将那个曾经会在深夜里陪他说说话的奴隶抛在脑后。
毕竟,将圣君掠至深渊前的那么多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直到有一天,摩朵从奴隶棚清点完人数回来上报,随口对他说:“吾王,那个人类贱猪好像快死了。”
魔王当时正在用魔息淬刀,那把青铜弯刀横在他的膝上。
他没说什么,只是出神了许久。
这个夜晚,昏耀去奴隶棚寻找自己从人间带回深渊的战利品。
找到兰缪尔的第一眼,昏耀甚至怀疑了自己的眼睛。
他立刻意识到摩朵所言非虚。
那道明显比魔族瘦弱许多的身影,安静地横在奴隶棚里一个阴湿脏污的角落里。银灰色的长发散乱在地上,在严寒之下凝结了细小的霜。
昔日的圣君形容枯槁,消瘦得脱了形,竟比当初被魔王刺伤了胸口、剥夺了法力之后的那段日子看起来更加糟糕。
不远处,同样被锁链拴着的几个奴隶正龇牙咧嘴,冲气息奄奄的人类吐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辱骂。这污秽的言语在魔王踏进棚内的时候突兀地停止了,奴隶们纷纷趴了下来。
昏耀推开铁打的栅栏门,走进去。更深的黑暗笼罩了魔王阴沉的面庞,他用漆黑的鳞尾将一动不动的人类翻过来。
后来……直到很多年后,昏耀仍会在一次次噩梦中复现他此刻所看到的一幕。
兰缪尔的脸庞是惨白的,微微睁开的眼眸涣散失神,藏在凌乱的银发下面。他显然已经陷入昏厥,四肢摸上去湿且冰冷,好像体内每一滴血都失去了温度。有两只壳虫正在咬他指尖上的血痂,此时窸窸窣窣地飞速爬走了。
昏耀脑子里有片刻空白,第一个念头竟是:他就这么死了吗?
许久,才看到人类的心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吾……吾王。”
管理奴隶们的奴官战战兢兢地跪下,“我们确实在按照普通奴隶的规矩饲养他,但……或许是人类吃不下深渊的食物……或许因为将要入冬……”
魔族各个憎恨人类不假,但奴隶是主人的所有物。假如王的奴隶在他手上被养死了,这件事可大可小。
正因如此,奴官才会胆战心惊。今晨,他将两串干肉和一壶酒献给摩朵大人,恳求大人帮忙探探魔王的口风。
昏耀盯着地上的兰缪尔,头也不回地问:“吃不下?你们给他喂什么?”
奴官说:“婆娑草的根茎,畸豆,生壳虫……”
“……”
昏耀烦躁地甩了甩头,这些都是被深渊的瘴气严重污染的食物,人类吃下去,危害不亚于慢性毒药。
或者不如说,他更难相信兰缪尔居然真的吃了这些东西将近两个月。
那个自幼在神殿里长大的,干净得仿佛是光明本身的人类,竟能靠有毒的草根和虫尸撑了两个月……
昏耀对奴官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那个魔族便如蒙大赦地后退两步,飞快逃出去了。
昏耀独自站了片刻,用尾巴拍了拍兰缪尔的脸颊。
“兰缪尔。”
“醒醒,兰缪尔。”
兰缪尔的睫毛忽闪着。他醒不过来,挣扎半晌,神色只是更加痛苦。忽然咳了两声,唇角随之溢出血沫,温热的液体滴在昏耀的尾上。
这一刻,昏耀忽然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他想,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把兰缪尔带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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